思考,使我獲得拯救

H，你來電話說，雙休日無所事事，心里陣陣發慌，更羨慕起我的充實與平靜。我口中應答著，卻不說什么。你問，“是對我放棄希望了嗎?”我笑著說:“對你沒放棄也沒希望，因為每個人有權利選擇各自的生存之道，活得愜意，便是意義。”

可是，現在你發覺腳底的路正愈走愈空洞，以至不愿繼續這種敷衍式的教育生活:在學校里混個小職務，無需承擔繁雜的班主任事務，也不想去“高攀”其他職務;上課時播放現成的多媒體，或者拿著精美的教案照本宣科。各方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開始希望改變多年來的職業慣性，讓生命煥發色彩，讓內心豐富起來。

也許我們共同生活的這方小小海島，自然環境太舒適，容易使人萎縮斗志、折斷夢想，從而滋長惰性念頭——反正大家彼此彼此，五十步別笑一百步。

誠然，過一種平靜乃至平庸麻木的生活不是什么罪過?？墒?，當你感覺這生活已無法滿足你心靈的需求，往往就意味著，你的靈魂已部分蘇醒，人生價值的平衡點開始被打破。此時，重新做出選擇成為必然:要么超越平庸，去嘗試另一種生活方式，要么按原路再走下去。只是，走原路的心情已不復舊時，不可能回歸從前的麻醉或“無憂無慮”狀態。

H，你知道的，還在幾年前，我同樣活得茫然而空洞，如暗夜里一只找不到亮光的小麻雀。表面上我比你忙碌許多，骨子里卻空蕩蕩，整天機器般地運轉著、茍活著，有一陣子竟迷失在種種推杯換盞、不知東方既白的狂歡里。我也獲過官方賜予的某些很高的榮譽，但它帶給我的滿足僅僅片刻。我不認為，榮譽能證明我心目中的成功。因為，那種匱乏精神創造的、機械化的教學工作很少激起我內在的愉悅感和尊嚴感。單為謀生而奔波的職業畢竟缺乏生命的動力，是無趣的、僵死的，久而久之，演變成無邊苦海中的勞役。當時灰暗的心境與今天的你頗為相似。

什么改變了我命運之舟的方向呢?是思考。

我的思考，始于對自己教育生活的懷疑。在學校里，我遭遇過不少我認為不合理、不公正乃至荒唐、丑陋的事情。在小學和中學時代，我始終處于非常弱勢的地位，品嘗過不少的不公待遇。加上我生性比較敏感，有些事，在其他人看來大概習以為常，于我而言卻如芒在背，我會不停地咀嚼。身邊沒有人會給我答案，不，他們通常只有同一個答案，這樣的答案徒增我的痛苦。那段日子，那些問題像毒蛇般纏磨著我。為了不被它們湮沒，我唯一的辦法是——說出來，用文字的形式。這些文字首先在網絡上出現，不久，一部分變成鉛字。這些鉛字使我的虛榮心獲得滿足的同時，對我的思考更是一種巨大的獎賞和激勵。

我意識到，我的生活并非只有日復一日地“機械重復”下去而已。當我觀察、記錄時，當我的思想和情感參與到日常生活的行進中時，它們不斷相互糅合、催化，最終鋪就一條路，帶領我走向開闊、智慧的遠方。你不知道，那些日子里，這發現使我多么驚喜。

思考常常伴生更多的需要。我渴望閱讀，真正意義上的閱讀。我們小縣城向來沒有好書店，幸虧朋友的介紹，我了解了網購。從此，一批批書飛進我的書房，填滿我的書架。它們為我貧乏的大腦注入甘泉。

思考的人生總能呈現迥然不同的趣味與風景。我慢慢脫離原先的生活圈子，回到平靜如水的書桌旁，進入另一種生活空間。在美好的書籍中，在安靜的文字書寫中，我發現一個新世界，找回迷路太久的自己。

我還從網絡認識許多優秀的人，其中有我的同行，有我志趣相投的朋友。經過一次次的話語碰撞，我的天地變得寬廣、清明起來。從他們身上，我汲取智慧的營養、精神的力量。比如，前一階段，我認識了臺灣的林士真老師，她來信中的一番話深深打動我:“有時我的學生(很多是在職的老師)會問我:你不會對社會現象失望嗎?我回答:當我將時間拉長，我看到這些年教育的進步，在當下，每一步似乎如此緩慢，但拉長來看，我們的教育是進步了很多?！绷掷蠋煹膱皂g與執著，讓我在迷惑和彷徨中，相信堅持的力量，相信歷史腳步的無可阻擋。

是的，H，幾年來，我就是這樣緩慢地一點點地自我修改著，“時間一拉長”，我才猛然發覺自己原來變化如此大。今天，我依然活動在多年前的校園里，所有的面孔幾乎一成不變，空氣還是從前的味道，大環境并無明顯的改觀。然而，我不再自陷、不再深深地絕望。我覺得，有時候，內部環境的改變比外部環境的改變更重要。那些書籍、那些思考所積累起的某種看不見的動能，將我推到生活的某個制高點。我學會站在遠處冷靜地觀看一些人為爭奪一個職位而奮然扯下笑嘻嘻的臉，變得窮兇極惡和不可理喻，即便多年的同事情誼、從前的師生關系，也不惜反目成仇。我為人性的迷失與墮落一聲嘆息。我還學會在做完毫無意義的繁雜事務后，趕回家中，抖落一路灰塵，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然后摸著鍵盤把思緒化成指尖的文字。思考，讓我自遠了蠅營狗茍的征逐，讓我一次次在人性惡的深潭邊緣將自己打撈回來。

當然，我最大的收獲在于我的課堂。我清楚地懂得，我的角色是什么，我從事的語文教育承擔著什么，我需要傳遞給年輕一代的又是什么。因為懂得，所以不輕易被各種疾厲的言說和漂亮的口號所屈服、蠱惑和作祟。我不敢妄說我已握住教育的真理，但起碼，我比以前看得清晰、長遠，內心也更堅定、從容。而有時當我沉靜下來，重新面對自己的職業時，過去那種疲憊感和厭倦感，越來越輕淡了?？梢院敛豢鋸埖卣f，我在教書過程中，找到一份獨特的價值定位:我不再是一名知識搬運工似的普通語文教師，而是作為一名精神傳播者、探索者，以及美丑交織的教育現場的觀察者、記錄者、思考者、組織者、指導者。這些身份，反過來促使我時時以更高的眼光審視、要求、提升自己。我因此一天天地邁向自我的更新、自我的成全，也收獲著來自學生們的肯定。而所有這一切，歸結起來，對于我的職業成長而言，本質上都是一種自我拯救。

H，你比我少幾歲，還正年輕。年輕，意味著有不斷延伸變化的明天和更多的機遇。今天，我用文字的方式告訴你關于我幾年來走過的道路，是想提供給你一個參考。每個人，有自己的價值觀，自己的生活模式。沒有誰可以替代另一個人生活。但是，我的經歷提醒著自己:要活得更有意義，就得以積極的心態參與到酸甜苦辣咸的生活洪流里，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再思考，就得不停地進行自我救贖。

蘇格拉底說:“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蓖瑯?，未經思考的教育生活，也是沒有價值的。我希望，我們都能從這句話中，獲取超越庸常生活的力量。

(作者單位:福建東山一中)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