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乘著滬寧路的夜車到無錫的。抵目的地時,已九點鐘了。那剛到時的印象,我永遠不能忘記,是森黑的夜晚,群燈燦爛著,我們冒著霏微的春雨,迷蒙地投沒在她的懷中。
舒適地酣眠了一個春宵,醒來時已是七點余鐘的早晨了。天雖然是陰陰的,可是牛毛雨卻沒有了。我們私心不禁很欣慰。
帶著從旅館賬房處揩油來的《無錫游覽大全》,坐上黃包車,我們向著太湖進發(fā)了。
這是一般游客所要同樣經(jīng)歷到的吧,當你坐著車子或轎子,將往名勝境地游玩的時候,你總免不了要高興地嘮絮著向車夫或轎夫打探那些,打探這些。或者他不待你的詢問,自己盡先把他胸里所曉得的,詳盡地向你縷述。我們這時,便輪到這樣的情形了。盡著惟恐遺漏地發(fā)問的,是同行的李君。我呢,除了一二重要非問不可的以外,是不愿過分煩屑的。在他們不絕地問答著時,我只默默地翻閱著我手上的《游覽大全》。
我們終于到了“湖山第一”的惠山了。剛進山門,兩旁有許多食物店和玩具店,我們見了,好像得到了一個這山是怎樣“不斷人跡”的報告。車夫?qū)覀冞M惠山寺,在那里買了十來張風景片,登起云樓。樓雖不很高,但上下布置頗佳,不但可以縱目遠眺,小坐其中,左右顧盼,也很使人感到幽逸的情致。昔人題此樓詩,有“秋滿空山悲客心,山樓晴望散幽襟。一川紅樹迎霜老,數(shù)曲清溪繞寺深”之句。現(xiàn)在正是“四照花開”的芳春,(樓上楹聯(lián)落句云:“據(jù)一山之勝,四照花開。”真是佳句!)而非“紅樹迎霜”的秋暮。所以這山樓盡容我“晴望散幽襟”,而無須作“空山悲客心”之嘆息了。
天下第二泉,這是一個多么會聳動人聽聞的名詞。我們現(xiàn)在雖沒有“獨攜天上小圓月”,也總算“來試人間第二泉”了。泉旁環(huán)以石,上有覆亭。近亭壁上有“天下第二泉”署額。另外有乾隆御制詩碑一方,矗立泉邊。我不禁想起這位好武而且能文的滿洲皇帝。他巡游江南,到處題詩制額,平添了許多古跡名勝,給予后代好事的游客以賞玩憑吊之資,也是怪有趣味的事情。我又想到皮日休“時借僧廬拾寒葉,自來松下煮潺湲”的詩句,覺得那種時代是離去我們太遙遠了,不免自然地又激揚起一些凄傷之感于心底。
因為時間太匆促了,不但對于惠山有和文徵明“空瞻紫翠負躋攀”一般的抱恨,便是環(huán)山的許多園臺祠院,都未能略涉其藩籬。最使我歉然的,是沒有踏過五里街!朋友,你試聽:
惠山街,五里長。
踏花歸,鞋底香。
你再聽:
一枝楊柳隔枝桃,
紅綠相映五里遙。
在這些民眾的詩作里,把那五里街說得多么有吸引人的魅力啊!正是柳絲初碧、夭桃吐花的艷陽天,而我卻居然“失之交臂”,人間事的使人拂意,即此亦足見其一端了。我也知道真的“踏花歸”時,未必不使我失望,或趣味淡然,但這聊以自慰的理由,就足以熨平我缺然不滿足之感了么?那未免太把感情凡物化了。
為了路徑的順便,我們又逛了一下錫山。山頂有龍光寺,寺后有塔。但我們因怕趕不及時刻返回,沒有走到山的頂點便折回了。這樣的匆匆,不知山靈笑我們否?辯解雖用不著,或者竟不可能,但它也許能原諒我們這無可奈何的過客之心吧。
梅園,是無錫一個有力的名勝,這是我們從朋友的談述和《游覽大全》的記載可以覺得的。當我們剛到園門時,我們的心是不期然地充滿著希望與喜悅了。循名責實,我們可以曉得這個園里應該有著大規(guī)模的梅樹的吧。可惜來得太遲了,“萬八千株芳不孤”的繁華,已變成了“綠葉成蔭子滿枝”!然而又何須斤斤然徒興動其失時之感嘆呢?園里的桃梨及其它未識名的花卉,正紛繁地開展著紅白藍紫諸色的花朵,在繼續(xù)著梅花裝點春光的工作啊。我們走上招鶴亭,腦里即刻聯(lián)想到孤山的放鶴亭。李君說,在西湖放了的鶴,從這里招了回來。我立時感到“幽默”地一笑。在亭上憑欄眺望,可以見到明波晃漾的太湖和左右兀立的山嶺。我至此,緊張煩擾的心,益發(fā)豁然開朗了。口里非意識地念著昔年讀過的“放鶴亭中一杯酒,楚山水粼粼”的詩句,與其說是清醒了悟,還不如說是沉醉忘形更來得恰當些吧。
出了梅園,又逛了一個群花如火的桃園;更經(jīng)歷了兩三里碧草、幽林的田野及山徑,管社山南麓的萬頃堂是暫時絆住我們的足步了。堂在湖濱,憑欄南望,湖波渺茫,諸山突立,水上明帆片片,往來出沒其間,是臨湖很好的眺望地。堂旁有項王廟。這位“夭亡”的英雄,大概是給司馬遷美妙的筆尖醇化了的緣故吧,我自幼就是那樣地喜愛他、同情他,為他寫過了翻案的文章,又為他寫過了頌揚的詩歌。文章雖然是一語都記不起來了,詩歌卻還存在舊稿本里。成年來雖然再不抱著那樣好奇喜偏的童稚心情了,可是對他的觀念,至少卻不見得比對他的敵人(那位幸運的亭長)來得壞。
不久,我們離去管社山麓,乘著小汽船渡登黿頭渚了。渚在充山麓,以地形像黿頭得名的。上面除建筑莊嚴的花神廟外,尚有樓亭數(shù)座。這時,桃花方盛開,遠近數(shù)百步,紅麗如鋪霞綴錦,春意中人欲醉。廟邊松林甚盛,蔥綠若碧海。風過時,樹聲洶涌如怒濤澎湃。渚上多奇石,突兀俯偃,形態(tài)千般。我們在那里徘徊顧望,四面湖波,遠與天鄰,太陽注射水面,銀光朗映,如萬頃玻璃,又如一郊晴雪。湖中有香客大船數(shù)只,風帆飽力,疾馳如飛。有山峰幾點,若濁世獨立不屈的奇士。湖上得此,益以顯出它的深宏壯觀了。
聽朋友們說,在太湖上最好的景致是看落日。是的,在這樣萬頃柔波之上,遠見血紅的太陽,徐徐從天際落下,那雄奇詭麗的光景是值得贊美的。惜我是迫不及待了!
我想湖上不但日落時姿態(tài)迷人,月景更當可愛。記得舒立人《月夜出西太湖作》詩云:“瑤娥明鏡澹磨空,龍女煙綃熨貼工。倒卷銀潢東注海,廣寒宮對水晶宮。”這樣透澈玲瓏的世界,怪不得他要作“如此煙波如此夜,居然著我一扁舟”的感嘆,及“不知偷載西施去,也有今宵月子無”的疑問了。
接著,在廟里品了一回清茗,興致雖仍然纏綿著,但時間卻不容假借了。當我們從管社山麓坐上車子,將與湖光作別的時候,我的離懷是怎樣比湖上的波瀾還要泛濫啊。
(江陰梁昌輝薦,有刪改)
鐘敬文(1903-2002),著名民俗學家、民間文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