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時分,鎮上的餛飩鋪都已經打烊了,唯一的小人書店也貼上了封條,街上亂跑的孩子越來越少,只有幾只零散的雞在巷子散步,光線越來越稀薄,這時候的南食店擺出了紅紅的鞭炮。
晚飯我們吃湖藕燉排骨、辣椒炒臘肉。媽媽穿著紅色紡綢棉襖,很好看,絲光隨著她說話的節奏一閃一閃,她和姨媽在討論過年將要發生的事情。小鎮的新年比不得城市里的煙花耀眼,但總有不一樣的玩樂。我開始期盼過年的大儀仗,尤其是鞭炮和壓歲錢。
二表哥搶了好大一塊骨頭在碗里,他說:“建剛,晚上敢和我出去不?五舅家說今天晚上打糍粑,幾個哥哥都去幫忙。”
糍粑么?我想起來了,手冷的時候我喜歡在炭火上烤糍粑,烤糍粑的時候凍瘡就不會癢了。糍粑里面塞上臘八豆,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我心中好奇,這個打糍粑不曉得是怎么個打法?
我就說:“我要去嘞。”
出發
外面寒氣好大,還起了一點點薄霧,我們鉆出巷子,看到田埂像一條黑色的長蛇鉆到黑夜盡頭,不知道我們到底要走多遠。二表哥的手電筒一晃一晃,照到了好多草窩子,還有蛤蟆洞。二表哥探了探腳,說:“建剛,你們城里伢子不曉得走夜路,在鄉里有月亮的時候,你在田上就要撿黑的走,黑的地方沒有水,亮的就是水,你走亮的就踩到水坑了。”我說:“我反正跟著你走。”說著說著,二表哥走得快了起來,一腳絆到一個草窩子,他罵了一聲,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我趕忙拿過手電筒來,說我來打著咯,你指哪里我就打到哪里。我想要是有火把就好了,火把在電影里被扎頭巾的漢子打著,他的額頭出好多汗,火把好暖和啊,特別是有一長溜火把在一起的時候,像一條火龍在夜晚往前沖。
二表哥越走越快,我使勁扯了扯圍巾,說:“還有好遠咯,我都要走不動了。”二表哥說:“你走不動我就背你咯。”
我說:“不要你背,你背要踩蛇。”
二表哥說:“都臘月了,哪里來的蛇?你要想踩蛇,過完年再來,這里到處都是烏梢蛇、菜花蛇,我帶你去,踩一條可以拿到供銷社賣五塊,還可以去塘里踩黃鱔。”
我們路上看見一個打魚的,他一個人在一片大池塘邊上,把網子扯幾下,池塘上的月亮就馬上碎了。那個人穿了雙套鞋,冷得不行,又跺腳又哈氣,可能收成也不怎么好。二表哥遠遠喊道:“勁寶,你要早點回去嘞,下午我聽見你爸爸說要搭灶熏魚,你連魚都沒有腌。”那個人說:“等你轉來,我再打幾條,我們一起走咯。”
我看過二表哥淳樸的樂子,那天他帶我去過鎮上買四角錢一斤的魚,又給我買一分錢兩顆的姜糖,這些小東西讓我覺得小鎮煞是可愛。好像在這個鄉下,所有的人都和他很熟悉。他每天跑來跑去,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打招呼,他和生意人扯淡,然后拉人打紙牌,讓我見識了好多東西。
遙遠的燈
五舅家的燈火慢慢看清楚了,從越來越濃的白霧中傳出一群漢子的喊聲。二表哥帶著我推門沖進去,大聲喊:“我把姨媽的仔帶過來了。”
五舅的屋子里擠了七八個漢子,他們蹲在木凳上吃最后幾口煙,守著一個巨大的石臼。他們笑得很厲害,沒有想到這么晚了還有人突然會跳進來,尤其是二表哥這樣令人高興的人。他們笑得油燈都有點搖,五舅說:“你來了就好,先帶點給你媽媽拿去。”
二表哥給我扯去圍巾,然后拿了張小凳,讓我坐端正了,他撥了一下炭火盆子,看上面放著的水壺穩不穩。我想既然這么多人擠在這里,打糍粑肯定是個不得了的事情。
一大盆糯米端上來了,一直碼到起了尖,那是剛剛蒸好的。五舅把糯米倒到石臼里,然后又加上了一大盆。那群漢子先洗了手,每人去側屋里拿了根大木棍,把木棍也仔細洗了,然后一起擠到石臼邊上,一起喊道:“臘月八,打粑粑,打得好,大家呷。”這像符咒一樣的話語,使得打糍粑充滿了神秘的儀式感,然后他們放下木棍,在石臼里搗。
我從未見過如此熱鬧的場景,這比父親修汽車有意思多了,我把小腦袋擠了進去,哈哈大笑,那群漢子肯定聽不到,我的聲音實在太小了。他們都嘿呀嘿呀一起在喊,木棍變成了千百根,它們運動的弧線有了幻影,糯米馬上被搗成了糊糊,在嘿呀嘿呀的聲音中,又馬上被搗成了餅。這種集體勞動的節奏似有似無,他們有時候像各自在搗自己的,有時候又像在一起搗,木棍揚起了優美的線條,我心中發誓以后一定得把它們畫下來。它們搗在石臼里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一直可以傳到地下。五舅看見搗得差不多了,就插進來指揮,他沙著喉嚨大喊一聲,說:“起!”那些漢子都一起把木棍向上揚起,黏在木棍上的糍粑團被揚得高高的,一團白光一閃,糍粑團被整個翻了一個身,然后撲哧落下,熱氣猛地一騰,他們的臉都看不清楚了,濃郁的糯米香味彌漫開來。
漢子們累了,說今天只怕打得兩百斤,做得幾個好大的糍粑,搞不好明年的糯米還得漲兩分,今年打多點是劃算的。他們脫下毛衣,都穿著襯衣,又抽了一下煙,把手重新洗了洗。接著,他們聊起今年的收成,城里又來了哪些親戚過年。
二表哥遞過棒子來,上面沾了好多熟糯米,他喊我嘗一口,我就吃了一口,溫軟的香味至今還留在我腦海中。
一會兒,他們又重新開始勞作了,要讓糍粑最后成形。但是我困了,那些漢子的身影在我眼睛里晃來晃去,越來越模糊。
新年的禮物
迷糊中二表哥背著我走了好遠,糯米的熱氣逐漸散去,冷風吹進了腦袋里,我隱約聽到二表哥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寒氣讓我緊緊縮住了身體,我趴在二表哥的背上,歪著小腦袋,夢中的新年悄悄到來,我夢到姨媽給我買了一掛千字鞭。
新年過完了,我吃了好多大碗的扣肉,還有臘魚。與姨媽道別之后,我和媽媽回家了,姨媽送給我們一個巨大的糍粑,有好幾十斤,我媽媽看著那個大糍粑有點犯愁,姨媽就說:“收下吧,收下吧,你這糍粑吃得半年,就當在我家繼續過了半年好了。”媽媽有點感動。鄉下人就是如此,家里的魚肉米恨不得都能送給客人就好,巴不得你能把她所有的東西都背走就好。二表哥幫我們把那個糍粑扛上送我們的拖拉機,說:“下次你來我們就不去打糍粑了,我們和那個人一起打魚去。”拖拉機啟動了,冒出很多白煙,開走的時候,我想起了二表哥寬寬的背,心里有點不舍,差點就要哭了。二表哥又大喊了一聲:“你下次來記得,要你爸爸給我做個鐵環。”
受了這次鄉下遠征的影響,后來我無比喜歡在炭火上烤糍粑,這算是我最早學會的一種廚藝,比煎雞蛋更早。我大口吸入它的焦香味道,看著它由硬慢慢融化到柔軟,這個過程象征了我緩慢的童年。炭火忽明忽暗,糍粑上面會慢慢鼓脹,長出很多焦黑的疙瘩,最后它撲哧撲哧鼓起大泡,臘八豆就可以放在這里面。我在溫暖的新年里,嘗到自己親手制作的美味,又隱隱感到失去鄉下幸福的惆悵。(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