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英雄”悲情再出征

熊熊烈焰中，婁風濤冒死救出老板和工友，自己容顏盡毀；獲救老板卻以一紙協議書，變相將他攆出了醫院。為了給兒子籌集醫療費，婁父不得已與強勢老板達成妥協：隱瞞火災背后的問題；而老板出具婁風濤救人的證明，幫他評上“見義勇為”稱號，求得社會的資助。

大災過去，一個不期而至的消息卻再掀波瀾：因為得不到治療，與婁風濤遭遇同樣命運的工友不幸去世，而老板另一個存在安全隱患的“黑作坊”卻仍在繼續。是繼續隱忍還是不畏艱辛，捍衛正義?兩難的婁家父子又該何去何從?

無奈的悲涼：見義勇為受傷卻遭離棄

2006年4月21日，家住河南省扶溝縣崔橋鎮的婁彥功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你的兒子婁風濤被火燒傷了，你趕緊到東莞市人民醫院!”

兒子去年才去東莞市大嶺山鎮聯興石油化工廠上班，怎么就被燒傷了?婁彥功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醫生指著一個渾身紗布、滿臉褶皺、連眼睛轉動都有困難的病人，告訴婁彥功說：“這就是你兒子!他住院已近兩個月，做過6次植皮手術，兩次下了病危通知書。像他這樣燒傷面積超過90％能存活下來的不超過百分之一，他真是大難不死!”

“你出了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婁彥功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婁風濤卻蠕動著滿是褶皺的嘴唇，指著床外的一個塑料袋說：“這是老板托人送來的69000元錢。這里住院太貴，我們回家治療吧。”

婁彥功驚訝地說：“老板為什么要給你這么多錢?”可婁風濤卻一言不發，只是淚流不止。婁彥功不禁猜想，難道是兒子闖了惹，不敢說出來?無奈的他只得將兒子接回，到扶溝縣中醫院繼續治療。

2006年5月中旬，婁風濤的工友張革偉從東莞回家探親，特意到醫院看望了婁風濤。看著面目全非的婁風濤，張革偉難過地講出了婁風濤受傷的經過……

原來，婁風濤所在的聯興石油化工廠是一家利用廢機油、廢柴油提煉機油、柴油的非法煉油加工點。2006年2月19日晚10時，廠里新進了5噸原油，老板黎洪和工人老吳在油罐旁準備抽油。不料馬達發生倒轉，四濺的火星點燃了汽油，黎洪和老吳瞬間就被火海包圍。見狀，婁風濤急忙沖進了火海，他先把黎洪背了出來，幫他撲滅了身上的火；接著又跳進火海，把已燃成火團的老吳拉了出來。此時婁風濤自己也全身著火，他好容易找到水源澆熄了身上的火團，但很快便昏了過去。婁風濤再次醒來后，又使出渾身的力氣撥打119、120……那天，工廠一共5人被燒傷，而因為婁風濤的電話。才讓同事們被及時救治……

聽到這里，婁彥功不禁有些疑惑：“這么大的事，你們廠為什么不通知家人?”張革偉嘆道：“工廠一直有問題。可老板黎洪在別處還有工廠，他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一直不讓員工說。”

聽著張革偉的敘述，婁彥功一陣悲涼：風濤可是個英雄呀!雖然老板的做法讓他十分氣憤，但轉念一想，黎洪也是為了生意，而且也出錢救了兒子，也算是盡了力。只要兒子能好，他也不想再深究什么。

可一個多月后，醫生告訴婁彥功：“婁風濤在天熱之前必須進行植皮，否則會有生命危險，需要10多萬元，建議轉院治療。”婁彥功頓時蒙了：老板給的錢已所剩無幾，他就是把整個家賣了，也湊不夠這筆錢呀。無奈之下，他只好把兒子帶回家，靠醫院開的中藥維持治療，可兒子的傷情始終不見好轉。

在婁彥功的反復催逼下，婁風濤不得不將老板的電話告訴了父親。婁彥功隨即撥通了黎洪的電話。沒想到，他的話音還未落。對方就變了腔調：“一切費用都給你們了，怎么還要錢?咱可是簽過協議的。”說罷便掛斷了電話。

“簽了什么協議?”滿心困惑的婁彥功在兒子那找到了答案——《一次性給付工傷待遇協議書》。協議書約定：由工廠一次性支付婁風濤工傷費用69000元，此后雙方不再有經濟糾葛……

婁彥功看罷一屁股蹲在了地上，顫抖的雙手抱著頭放聲痛哭：“你怎么這么傻呀，你今后的生活該怎么辦啊!”聽著老父親哽咽的責備，婁風濤這個身高1米78的男子漢禁不住淚流滿面。看著兒子痛苦的樣子，想著兒子剛剛經歷過的生死劫難，婁彥功急忙安慰道：“既然協議簽了，我們自己想辦法。”

賣了牛，賣了糧，借遍了親朋，攥到手的錢還不到5萬，婁彥功急得嘴角起泡。給黎洪打電話，對方不是不接，就是掛斷電話，這讓婁彥功一時陷入了絕境。

這個炎熱的夏季，對于婁風濤來說是生不如死。雖然家人不時地為他翻身、驅趕蠅蟲，可他脊背上的燒傷還是感染化膿了，惡臭撲鼻。婁風濤絕望中對父親說：“我活著是家人的累贅，干脆讓我死了算了。”說罷把頭往床頭上猛地一磕，鮮血直流。婁彥功抱著兒子的頭老淚縱橫：“兒啊，你活著是我們的希望，放心吧，即使老板不管，我們砸鍋賣鐵也要讓你活下去!”

平安難換心安：妥協背后還有工友血淚

在家人細心的照料下，婁風濤終于挺了過來。而此時，婁風濤救人的事跡也在鄉鎮傳開了，當地村委會決定為婁風濤申報省級“見義勇為”榮譽稱號。但一個新聞題擺在了婁家父子的面前：申報見義勇為需要各方面的證明材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黎洪的證明。

指望黎洪出錢救人幾乎不可能，社會救助可能是兒子的惟一希望了。無奈之下，婁彥功又給黎洪打了電話，好說歹說，請對方無論如何幫個忙。“風濤如果能得到社會救助，對你也是一種解脫呀!”黎洪沉默半天，終于同意了，但他提出，除了談救人不能提及化工廠的任何問題，他才愿意出具證明。喜出望外的婁彥功一口答應。

2006年12月10日，黎洪傳真了一份摁有他指印，并有其妻李紅梅簽字的感謝信，承認了婁風濤“從火海中救出兩名工友”，同時指出自己也在火災中受傷，無力幫助婁風濤治療，請求社會予以支援。

12月12日，婁風濤的事跡被河南媒體加以報道，隨后多家媒體進行了轉載。事過十個月，婁風濤的英雄事跡這才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中，而此時的婁家人仍然信守著當日的約定，對工廠的隱患問題絕口未提。

12月24日，婁風濤被共青團河南省委授予“見義勇為好青年”、“舍己為人好青年”等稱號。在社會各界的救助下，2007年初，婁彥功帶著兒子到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治療。經過幾次手術，婁風濤的雙腿、雙臂雖仍僵硬，但已能下地走路，雙手也能做簡單的動作。

然而，父子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卻被一個偶然傳來的消息打破了……

2007年夏天，婁風濤無意問從張革偉口中得知，被他從火海救出的老吳，因被老板遺棄，回家不到半年就死了，留下老小五口，老板還對外宣稱他是得癌癥死的。其他兩名受傷的工友也被老板用錢打發回了老家。婁風濤忍不住悲從中來：“是老板害死了老吳!”義憤填膺的婁風濤終于把壓抑了一年多的憤怒、心痛全抖了出來。

原來，受傷當天他和幾個同事被送到醫院后，老板就放了話：如果想讓他出錢治療，必須配合他的安排。燒傷最怕的是感染，感染可引發并發癥而導致死亡，可讓婁風濤沒有想到的是，他的住院費時常跟不上，時斷時續的治療使醫生兩次給他下了病危通知書。

2006年4月19日，婁風濤的藥又被停了。三天后，一個自稱是公證處的人站到他的床前說：“李老板已托人為你辦好了出院手續，這是69000元，你們老家的治療費用低，有這些錢足夠了，萬一不夠，李老板會再送給你。”說罷，又掏出幾張紙讓他簽字。雖然對方聲稱這只是為了應付相關單位的檢查，但怕有閃失的婁風濤沒有答應。可指印一天不按，他的藥就一直停著。最后是好心的護工提醒他說：“把協議簽了，帶著錢回家吧，他有權有勢，再這樣下去，你恐怕就真的見不到親人了。”走投無路的婁風濤哭著在協議書上按了指印。來人臨走還威脅他道：“著火的事千萬不要對外人說，包括你救人的事，否則都沒有好處……”好心救人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婁風濤的內心充滿絕望，斗不過老板的他只能選擇沉默……

婁彥功聞言熱血上涌，埋怨兒子為何不早說出實情，讓媒體揭露老板的丑惡嘴臉。但他的想法遭到了家人的強烈反對，一是婁風濤現在揭露老板，別人會問他當初為何要撒謊；二是婁風濤身體虛弱，婁彥功又患心臟病三十多年，還有高血壓，父子倆要向一個無情無義的老板討回公遭談何容易。

但此時的婁風濤卻還有著另一個擔憂：他有次隨老板去了他的另一個加工廠，里面設備陳舊，無任何消防設施，存在著極大的安全隱患……一邊是家人的反對，一邊是工友的生命，內心的矛盾讓婁風濤整整幾夜難以入眠。最終，他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我想舉報黎洪的黑煉油作坊。”兒子的大義，讓婁彥功悲喜交加，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人不能只為自己而活，應該為他人、為整個社會而活。黎洪的黑煉油作坊就是一顆隱形炸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再剝奪了工人的生命。”

父子悲情出征：只為那不該輕視的生命

2007年5月17日，婁彥功、婁風濤踏上了南下的列車。臨行之前，婁風濤作出了一個痛徹心扉的決定：考慮到自己喪失了部分生理能力，他狠心與妻子離了婚。

到東莞后，他們首先聯系黎洪，勸他關閉非法煉油作坊，可黎洪一聽是他們的聲音，立即掛斷了。他們只能來到火災舊址，打聽黎洪的下落，可奔波幾天，毫無收獲。好心人告訴他們，不妨到工商部門查查，或許可從中獲得老板的信息。可幾番努力后，工作人員卻告訴他們：“找不到大嶺山名稱為‘聯興石油化工廠’的企業資料。”

原來聯興石油化工廠只是一個地下黑工廠!這讓婁彥功父子驚訝不已。黎洪敢于隱瞞災情，竟是因為這樣一個高危企業居然沒有注冊!這個消息讓婁彥功父子更加堅定了決心：絕不能讓這種黑工廠再害人!

5月的東莞，熱浪襲人，令婁風濤苦不堪言。因汗腺被破壞，汗水排不出來，他的皮膚奇癢難耐。夜晚露宿街頭，蚊叮蟲咬自不必說，還面臨著被收容遣送的可能，所以只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幾天折騰下來，父子勞累不堪。后來他們在長安鎮夏崗工業區租了一間小屋，又買了一輛舊自行車作為代步工具，準備打持久戰。每天婁彥功都會帶著協議書，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黎洪和他的黑煉油作坊，餓了，就啃幾口饅頭充饑。由于營養不良，一天他正騎著車，眼前突然一黑，連人帶車摔出幾米遠。到醫院一檢查，肩胛骨骨折了，醫生讓住院治療。想到黎洪和他的那顆隱形炸彈，婁彥功實在躺不下去，他讓醫生在骨折處插了根鋼板，便出了院。

幾天后，婁彥功在路人的提醒下來到了派出所，想查詢黎洪的個人信息，可無論他如何解釋，干警都以無權透露公民的個人信息為由，拒絕查詢。婁彥功只得回家接來了兒子。當他把一摞兒子見義勇為的證書擺在接待干警的面前時，干警被婁風濤那張燒得扭曲變形的臉感動得紅了眼，為他們破了例。

攥著黎洪的身份資料，父子如獲至寶。他倆先找到黎洪的居住地，可人去房空。二人又立馬來到黎洪所在的村委會，舉報黎洪有一個潛在危險的黑煉油作坊。可接待的同志卻反問道：“黑煉油作坊在哪里?查明了才能再來舉報。”

連日的奔波，使身帶重傷的婁風濤身心受到極大的摧殘。他對父親說：“要不我們回去吧，等有黑作坊的消息再來。”“那個隱形炸彈可是隨時可能爆炸的，不能罷手啊!”婁彥功含淚鼓勵兒子。

2008年6月16日，婁風濤在法援律師的幫助下向東莞市人民法院遞交了起訴書，將黎洪告上了法庭。

立案后，父子倆把全部精力用在查找黎洪的黑作坊上。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鍥而不舍的走訪，婁彥功終于在豪崗村一個偏僻的民宅大院里找到了黎洪的煉油作坊。而在此過程中，婁彥功還發現其它不少存在安全隱患的“黑工廠”和欠薪逃逸的“黑老板”，他都把他們的位置、生產情況記錄下來，上報給了有關部門。

2008年12月8日，東莞市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婁風濤的民事案。法院審理認為：由于聯興石油化工廠未進行工商登記，故本案屬于非法用工單位與非法用工中的傷亡人員就賠償問題發生的爭議。被告確認原告系在工作中受傷，雖然雙方簽訂了《一次性給付工傷待遇協議書》，但該協議書簽訂時，原告的治療尚未終結亦未進行勞動能力鑒定，且69000元的賠償款對需要整形治療的原告顯有不公。

2008年12月19日，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如下：被告應在本判決發生法律效力之日起十日內向原告支付賠償款313992.97元。

官司是贏了，可黎洪對判決不服，提起上訴，并打電話給婁家父子：“只給你們20萬，要是你們還敢舉報，就把官司拖到底。”婁彥功當即拒絕：“我們這樣艱難地舉證，你以為我們是為了錢嗎?”

2009年4月，黎洪的黑煉油作坊已被取締，而黎洪身為鎮委書記的舅舅也因隱瞞災情、包庇親屬而被撤職。后經調解，黎洪答應賠付婁風濤26萬余元。

當筆者最后問婁風濤：“要是重新讓你作一次選擇，你還會跳入火海救黎洪嗎?”婁風濤沉思一會兒后說：“若真的要我做一次選擇，我還會沖進火海，畢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