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成熟的男人。從我的一些經歷來看,成熟的男人會情不自禁地為某種不可改變的偉大現實而悲哀,同時還擁有一個可以安心在枕頭上做夢的家。不過,我總以為成熟的代價太大了。那天,我丟下手中的筆,獨坐在自家的陽臺上,正起勁地享受著難得的思維空白,一個亮光在思想的最深處冒出來。隨之沒來由地想:人其實永無擺脫聽命他人的可能。因此人才如此珍視自己的情感。
我想起了那個黃昏,在經常散步的樹林里,發現一處沒有草莖灌木,也沒有苔蘚地衣的光禿地面。地面有幾尺寬。它在樹林的邊緣露出一點模樣,好像身后還有羊腸小路蜿蜒。那是一個我從未發現的路口。
曾將自己在這一帶的行蹤努力地回溯過,終歸沒有想起什么,也不知道這條路通向哪。但也沒有認為這是自己的粗心大意。這樣的路口本來就不屬于城市。城市的路口都有醒目的紅綠燈,都有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能老遠瞧見的指示牌。就是一條小巷,也會在進出口釘上一塊老大的銘牌。只有鄉村的路口習慣地藏在地理與植被的背后。從記事開始,很長一段時間里,自己就一直是這么對待鄉村地理:哪里有小路,哪里有山徑,從哪兒能夠滑進撈小魚兒的深澗,從哪兒可以爬上有小獸出沒的山崖。一切都像是生長在自己的基因里,無需刻意做什么,只管邁動雙腿就能達到想達到的目的。
山野里的許多東西都有百年以上的歲數,人的壽命再長,面對它們時仍然是幼稚小兒。大自然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智者,只要與它相處,一個人就會不知不覺地強大起來。我一直心存如下判斷:如果沒有鄉村與自然的教誨,人一定沒有力量在城市里面對那些灰頭灰臉的摩天大樓。
還是那個黃昏,一個從鄉村來的男人沖著我大聲說:喂!到新華路怎么走?從鄉村來的男人迷路了,找不到他要去的地方。他的話非常直率,沒有先生小姐或師傅老板的導語,一上來就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內心想法。他一路上問了四個人,結果越走越不像先前走的路。要去的新華路在江北,這兒已是江南。兩地間的距離,就是坐公共汽車跑也得一個小時。我只好告訴他,他這樣問話,在城市里會被看作失禮,別人有可能故意指錯方向。
從鄉村來的男人說,他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往別人所指的相反方向走,結果還是走錯。他還說自己剛來時,也是問路,在街上攔住一個女人叫她小姐,結果那女人當眾回罵,說你老婆才是小姐。女人還想用高跟鞋踢,被他一個側跳躲開了。后來他又沖著一個男人叫老板,沒等他說出后面的話,那男人就吼起來,說婊子養的才是老板。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在城里問過路。今天被逼急了,本打算買張交通圖,一問價,卻要五元錢,他舍不得花冤枉錢,這才又開口問路的。
從鄉村來的男人其實很聰明,我將他要走的路線說上一遍,他就記得清清楚楚,然后招手攔住一輛從面前經過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走出幾十米又停下來。那個從鄉村來的男人半個身子吊在汽車門口,車內像有人在將他往外推。
我趕過去,聽車上的人說出理由。我告訴他們,這個從鄉村來的男人正在漢口最繁忙的街道,整修最最臭不可聞的下水道。這種苦活即使是在鄉村中苦慣了的男人,也只有極少數干得下去。所以,他們不應該為著一點借口嫌棄這些人。車上的人不做聲了。從鄉村來的男人卻來了骨氣,不肯坐這趟車了,要售票員將錢還給他。男人拿到車票錢后,跳到馬路上,瞅著遠去的公共汽車,惡毒地說,明天開工后,他就把兩塊磚頭放進下水道里,不出三天,江漢路就會漫成臭水溝。從鄉村來的男人決意不再坐公共汽車,他要一路走過去。一個人走在路上不會有那么多的管束。
聽著步步遠去的聲音,我感到那口音很耳熟。這種因素使我在他消失之后還想著要尋找他留下的蹤跡。結果,我發現了從前一直沒有發現的路口。事情就是這樣簡單,路口就在一排大樹下,我沿路走去,正好通向散步的小樹林。
只要我在過去的時光里,稍作留心就會發現。我卻將它一直留到現在。這有點像大多數男人都曾經歷過的鄰家女孩,天天從她窗前經過就是沒能看見;而等到經歷了太多以后,站在自家門口稍作喘息,驀然遇上時,禁不住懊惱先前所有的胡鬧。
(選自2009年12月8日《渤海早報》)
原報責編 荊 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