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山之行旅,不能說你已走遍名山大川。但與朋友結伴,驅車或步行走在山川日影里,倒是經常有的事。在巍巍山頭中,高山仰止,景行景止,快活忘形或狼狽時刻,都有過一些。你曾經遇上沙漠熱風,就在地球最古老的阿特拉斯山的崖壁上,越野吉普車又爆胎了;為貪圖雪景,也曾在比利牛斯遇上大雪封山;阿爾卑斯山的五天步行之旅,你第一天就扭傷了腳踝……
噫吁唏危乎高哉,你也曾恰然地,登臨北歐的Fijor峭壁,俯瞰下界,看山生山,水生水,得窺億萬年山水約會的秘密;落基山上,你看到描繪出時間,畫出一個“靜”字的線條與符號……只是,走遍多少山頭,卻沒有成為山的知己。
不曾想到,還有丹霞之約。說來慚愧,作為嶺南人,卻從未涉足丹霞山。同是嶺南名山的鼎湖、西樵,你去過不只一次,因與家鄉接近。當我接到丹霞筆會的邀請信時,想,丹霞還能夠是怎樣的一座山?既然大山小山,你已經見識過不少。臨近出發日期,遇上冰島火山灰事件,機場關閉了。以雯女士數次來電詢問,回答說,能否如期赴約是個問號。誰知預定出發日期前一天,機場重新開放,得以乘上第一班機飛向東方。風云萬里,解如明月逐人行,二十四小時上下,你就從塞納河畔到了丹霞山下。
學生時代迷于古希臘的歷史,弄不明白赫赫的西方文明,源頭怎會來自于一場人神共舞的神話。而萬神之神宙斯,掌管天上地下的諸神,就住在奧林匹斯山上。《奧德賽》第六歌如是描寫:“那里沒有風,沒有雨,山上永不下雪,蒼穹時刻萬里無云,山巔之上冠著一圈白光,諸神就在上邊過著安樂快活的日子。”多年后你親臨其境,看到奧林匹斯的主峰和一帶的山頭,景物平淡無奇,不曾使你有太大的震動。這座坐落于希臘帕羅奔尼撒半島以西、高度不足三千公尺的山,論崇峻雄偉,不及非洲的阿特拉斯山脈;論千山萬壑,不及縱貫北美、加拿大和美國的落基山;論巍峨峭拔、峰頂終年積雪,不及阿爾卑斯山。當我來到丹霞的時候,又發現它缺少丹霞的崖壁相連,景涵萬象而云煙變化的平遠景致。然而,宙斯就在那個山頭上升座,被邀請進山的諸神,在那里過著快活又永遠爭吵不休的日子。
且不管它。既到丹霞,所連想起的,已經是另一種的山的故事。因著山,伏羲的六十四卦中就有“連山卦”,山山相連,云煙涌動,變化萬千而萬變不離其宗;因著山,就有尼山之子的“仁者樂山,仁者壽”,“水樂而山靜”;因著山,就有漆園之吏的藐姑射山的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而在所有關于山的故事中,你最為之動心的,莫若舜帝的功成身退,翻越五嶺南巡,來到韶石山,“帝登九嶷忘卻歸,不知斑盡湘竹枝”的故事了。
自古以來涉足丹霞的名士,都留下了痕跡,或開山建庵,鑿石級,開山門,或留下石刻、楹聯、詩文、著述。韓愈的“暫欲系船韶石下,上賓虞舜整冠裾”;蘇軾的“君王自此西巡狩,再使魚龍舞洞庭”,李先春的“三十六石野鶴群,舜帝登游奏韶音”,都為丹霞生色不小。但舜帝的南巡,只留在史書或文人墨客的卷帙中,本人沒有留下任何物質標記,既無詩文,更無斧鑿之痕,就連登游韶石所奏的韶音,亦已煙消云散。但,一個既存在于卷帙,也存在于口碑中的故事,更說明其生命力的旺盛。試想像舜這樣一個帝王,沒有置身于百姓之上,而是勤于勞作,身體力行,親自躬耕打漁,建屋制陶;以他的精神核心“德為先,重教化”作為執政手段。《史記》有云:“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尚書》則曰:“德自舜明”,他對中國數千年的道德和文明的貢獻,一如亞瑟王創建圓桌會議對西方民主的貢獻。到完成建造中華道德文明的工程,國家明治久安,他亦已抵古稀之年,就將帝位禪讓給治水有功的禹,自己外出考察,南巡直至翻越五嶺,來到韶石山,與道俱化。這樣一個千古明帝的故事,又怎能止于娥皇、女英的淚灑湘竹枝呢?
舜帝當年登游韶石山,想來也像今天的游客攀登丹霞,會看到紅巖層疊,陡壁如墻,俯仰間盡是竹篁、松柏遍坡,錦江如練吧。然而,他駕臨韶石山的主要標志,只是奏響了韶樂,使三十六石聞聲動容,變成了奇形怪狀的石頭。如果說樂聲使石頭變形,只是絕妙的形容,但《論語》的確記載了孔子對韶樂的迷醉:“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一代深知禮樂和善美的大儒,動情至此,你可以想象韶樂是一首怎樣觸動靈魂的樂曲。可惜這首曾經為歷代帝王用作拜祭天地神靈的大樂,后來失傳,我們再沒有機會聽到了。
韶音已逝,但韶音在耳,三十六石嘗記取。其實三十六座怪石,已經是韶樂的形象:“一來望韶亭上看。九韶八音堆一案。金鐘大鏞浮水涯,玉瑟瑤琴倚天半”,這樣的一片風景,不就是絕妙的音樂形象了么?“韶音亭”上的楹聯有謂:“乘纜登亭臨風縱目覺三十六石韶音聲聲在耳”,可見樂曲并沒有真正失傳,只要你肯用“心”去聽。
“堯日舜天”,一代道德文明化身的明帝,如何醉倒在一曲與天地同和的樂曲之前,已無從得悉,但他與這首大樂的故事,增添了他偉大人格的撩人之處。功成身退,愛戴于萬民,然后揚棄一切榮辱,膜拜于善美,回歸大自然,與山同在,與水同去,與風同往。最后死于征途,以天為帳,以地為陵,歸化于地母。這種人格魅力,足以凝定古今中國從上到下的道德與文明的根基。而這位明帝最后來到丹霞,于丹霞山而言,真是一道從天而降的奇異光彩!
你就在這個遠古幽魂的召喚下,進入到丹霞世界。一路上的觀景亭,龍騰壁,長老峰,姐妹峰,錦石,飛瀑,赤壁,丹崖……這些密集而濃縮了的景致,使你仿如進入到郭熙的《早春圖》,李唐的《萬壑松風圖》,或者夏圭的《溪山清遠圖》。你眼下的赤石林木,亭臺寺院,碧水篁竹,仿如以丹彩和淡墨點染而出,以圓熟的筆法勾勒而成,或平遠淡冶,或高深濃重,或紅霞薄染,全景或特寫的山水,都在這里了;若即若離,景有限而意無窮的恣意舒展,也在你眼下了。
就筆者走過的名山而言,論崇峻雄偉,以丹霞的六七百公尺高度,方圓才二三百平方公里而言,自然比不上三四千公尺高的阿爾卑斯山,或阿特拉斯山。但丹霞山水的濃縮密集,景羅萬象,形狀不拘一格的獨特景觀和特有地貌,是任何名山所不具備的。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為什么歐洲的文化源頭,來自于不足三千公尺的奧林匹斯山,而不是來自高達四千八百多公尺,從地中海伸展到多瑙河、貫穿著大半個歐洲的阿爾卑斯山?為什么萬神之神宙斯,統管天上地下的諸神,選擇了奧林匹斯山作為落腳點?原來人的感悟和想象,才是真正天賜的禮物,可以使一切變得無限。古希臘人就以自己的領悟、感知、行動,在切身處地的環境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以一個神話來闡釋自己的真實。當他們創造出一個想象中的世界和它的秩序時,自然風景就變成了人文風景,就有了自己的創世記。天上地下的神,就這樣來到了奧林匹斯山。神仙們不住在高處不勝寒的山之端,而住在凡人為它們建造的大殿里。山頭上就布滿了一座座美奐美輪的,建筑、雕塑藝術上都達到了頂峰的大殿。赫赫西方文明的締造,就從這里開始。
這山高,那山靈,面對丹霞時候,你只想談自己的山,你內心法則里面的山。作為嶺南人,你第一次來到,第一次發現,這樣的如畫屏中的山水,原來我們也有。不用走得太遠,也能找到自己的天堂。遙想從古到今來至Ⅱ丹霞的高士和文人墨客,各有因由。為建寺而來,為避亂而來,為隱讀而來,為被貶而來,為考察而來,各人以不同的心境徜徉于這片天地間,而對自然的脈動,天地的造化,在大序中散發出的至善至靜至美,會有同樣的體驗。不同的遭遇和心境得到安撫、舒解,將自己的如意或不如意擱置一邊,超然于喧囂和塵世之上,逍遙于無所有之鄉。歷代高士對丹霞的建樹,文人墨客留下詩文和著述,都是有力證據。丹霞就這樣成為他們避世遁隱之所,或求取大樂的精神故鄉。
到了當代社會,任何風景都是時代的風景,萬人的風景。它要變得可觀,可游,可行,可走,讓民眾假日可以拖兒帶女,或與朋友成群結隊去游覽。以丹霞的獨特條件,外地人,甚至不同膚色,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慕名遠道而來,從鐵路、公路來,或乘飛機來,都是可能的事。你在國外生活了這么些年,來到丹霞,逍遙于錦水或坡壁之間,不感到陌生疏離,因為它還是你的山。不但完好地保持著自然樸素的原始面貌,也拒絕了商業化和媚俗,因而顯得情高韻逸。遙望韶石山的古道,還依稀看到韓愈由潮州調任袁州的蒼茫的,“遇赦移官罪未除”的影子;湞江邊上,你可想象蘇東坡的流放歲月,該是第幾次流放了?離開韶州之后,還被貶到惠州呢。但不妨礙他繼續寫他的長詩:“首參虞舜款韶石,次謁六祖登南華”;石山腳下,還有張九齡的故里和他的海上明月……詩人的躑躅仰止處,依然使你生出無限憧憬。至于大自然一時興起的杰作:陽元山、陰元石,卻使你想起濟顛和尚的故事。有一回,他老人家為酬謝施主,說,貧僧別的不會,就會翻筋斗。誰知一個筋斗翻過來,大伙發現他的僧袍里面沒有設防,那話兒一閃間露了出來。于是你想,是否山神造過韶石山以后,為自己的杰作而得意忘形,翻了個筋斗,無意中演出了濟顛同樣的故事,那話兒的山,那山神的話兒,就這樣出現了?女媧補過天,來到這里,見山神翻過筋斗,她也來了一個。一想,不對,但已經太遲了……
自然、歷史、故事、詩文、一位帶領黃炎子孫走出野蠻的文明之魂舜帝,一首亡去的樂曲,它所造就的三十六塊怪石,大文豪留下的腳印……丹霞的擁有太豐富了。建“紅石公園”,且不必管它是否存在一座“黃石公園”,就以自己的感知和領悟,去建造自己的公園,一個富于民族文化,落實到日常生活,又貼近人情味道的公園。本地風光,是可以發明創造的;山山水水,也像文章理義,必須整理。丹霞已經整理得不錯,還大有可能整理得更多更好。你可以翹首以待,在那個距離喧嘩浮躁不遠的世界里,越江浮水處,密林新翠間,有你憩息于自然懷抱中的舒暢與歡樂;詩人仰止處,你可以癡然與之作超越時空的對話;聲聲鐘鼓魚磐梵音中,你可以作勘破古今的悠然之思;而山巔之上,還依稀看到一代明帝與民同在的真樸形象,耳際間回響著他的回歸自然的永恒呼喚:與山同在,與水同去,與風同往。
當此文畫上句號,回望東方,忽聞丹霞申報成功,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丹霞又有了一個新的起點。你喜不自勝,為丹霞高格立身的勝利,再記上一筆。
2010年6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