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在喧嚷禁煙,醫學上已驗證煙有損健康。
全世界不非議于酒,從中國的遠古以迄現代,不聞禁酒的喧聲。
對人生的境界,各有所求,嗜煙嗜酒,各有所好。我的生活記錄,有過吸煙的日子,但卻非上癮,只是一種點綴,那是十年“文革”時期,因在大學教授文學,從古到今,被指為放“封、資、修”之毒,罪該“批斗”,于是被禁錮于“牛棚”里,長日待“斗”,不讓與人交談,但卻容許抽煙。我雖非煙客,這時卻接受了買劣質的白雀牌每天兩包,用以排遣日長如年的時光。
說來也自覺詫異,我抽了為數不少的白雀牌香煙,卻不上癮,只覺得于吞云吐霧之間,眼前如浮云縷縷,白霧茫茫,倒有助思考的情趣。只可惜當時沒有紙筆書寫的自由,否則會留下一點“日知錄”的。
十年“文革”的災劫挨過了,三十年久居香港,其中有一半時間是在晨昏顛倒的生涯中度過。當夜班,操筆桿,于緊張中卻不感到“夜長如年”,而是感到調節生活也仍有一煙在手的好處。我吸煙,不上癮,因為我不是在吸,而是燒,將煙點燃就吐出一圈圈的白煙,讓煙圈在夜空中化淡、消失……因此以自己的吸煙史,曾與友朋中發過“吸煙無害論”。
吸煙真的無害嗎?朋友以歷史上的先哲為例,辯駁了我的“無害論”。他們指出魯迅翁因為多吸廉價煙,染了尼古丁的毒,損害了肺的健康而早逝的。從許廣平撰寫有關魯迅的日常生活,證明他吸煙致咳嗽、致病的經歷。也從魯迅翁寫的《病后雜談》、《這也是生活》、《死》等不朽篇章敬佩他“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的偉大精神。這也許是魯迅翁平生一邊手提煙卷,一邊沉思揮筆寫下偉大作品的吧。
與魯迅翁同有嗜煙的還有一位人物,就是林語堂。他是“五四”新文學運動與魯迅翁同時代的著名學者、作家。他抽的煙,不是煙卷,而是以煙斗,執于左手,銜于口中,從來不離不棄的。他居留美國達三十年,使用的煙斗來自世界不同的國家,形式、質地各有優點,抽煙斗已歷大半生,直到八十高齡終不悔于煙斗的陪伴。他曾發出感慨:“我不知道如果沒有煙斗,我會怎樣。我想我會無法定下心來做事,也無法思考。”他曾按照醫生的嚴肅警告,戒過三個星期的煙,過的是無煙生活。他說:“是絕對不智的行為,最后終于抵不過良心的鞭策而重回正道。”
林語堂以繼續吸煙斗稱為“正道”,是幽默,也是出自人生感悟之言。這也是晉代名士張翰發出的“人生貴適志耳”的涵義吧?
對于吸煙,似乎還沒有人寫吸煙史。林語堂喜愛煙斗,自認把吸煙列為二十四快之一,也算是吸煙的“自傳”了。
飲酒就大不相同了。中國歷史傳統上有關酒的記載,可說史不絕書。從古代傳說杜康造酒……以迄現代,真是酒史皇皇,軼聞、軼事太多了,因飲酒惹禍的事件也層出不窮。例如西漢時代的灌夫,以任俠使酒到失控程度時,慣于罵人,因罵了貴戚田蚡而遭殺害,于是“灌夫使酒罵座”成了禁忌的典型,令已辭世的當代作家聶紺弩吟詩自警:“休學灌夫多使酒,若逢西子莫題詩”。
最引起史家非議的是曹操之殺孔融。曹操是嗜酒的,他曾橫槊賦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因南征北戰,需要軍糧,他曾下令禁酒,節省糧食,遭到孔融反對。因此成為拂逆曹操而與之結怨,這引成殺孔融的動機之一,也成就了曹操奸雄的形象。
在酒的歷史上,也曾有類似灌夫酗酒的人物,例如《史記》中記載的酈食其就是,他家貧落魄,卻嗜酒,自稱“高陽酒徒”,在河南高陽鄉里,誰都知道他是“狂生”。他于劉邦爭奪天下時,去謁見劉邦,誤為儒人。被拒見,他敢于按劍指令門吏向劉邦說明他是“高陽酒徒”,不是儒人。劉邦前倨后恭,重用了酈食其,取得他的獻計,奪得軍事上的勝利,因此,“高陽酒徒”并非貶稱。臺灣的高陽就是一個酒徒,卻是著名的歷史學家、歷史小說家,他對國家的興衰治亂,從史實研究、考察,“洞若觀火”,不因酒而視弱,沒有如白居易題詩自況“縱逢晴景如看霧,不是春天亦見花”那樣模糊。
值得重視的是關于飲酒也反映一種酒德的表現。晉代的陶侃也許是著名見于史冊的一個了,擬《晉書》卷六十六的《陶侃傳》有這樣的記述——
“侃每飲酒有定限,常量有余而限已竭,浩等勸更少進,侃凄懷良久日:‘余年少曾有酒失,亡親約,故不敢逾。”’
通過傳記,可見陶侃年少飲酒曾犯過失,經已故的父母以叮囑告誡他不可再飲酒過量犯錯。席間的友人雖然勸他再多喝幾杯,他則以感傷的口吻說明自己定下了酒量,遵親命而不敢有違,婉謝了友人的勸飲。
這是很感人的故事,可助豪飲的人警惕于酒后失態發狂。
但是酒畢竟是喜酒的文人雅士難以克服的癖好。最突出的當推李白,有如發誓般。“但愿常醉不復醒”。如以當代人物為例,著名畫家傅抱石可稱盡瘁于酒了。他刻有一個閑章“往往醉后”。他自認揮毫畫出傳世之作,是得助于酒燃燒起他的豪情。酒已構成他創作藝術瑰寶的因素,已難戒除了。最后以腦溢血不治謝世于南京。
說到這里,還懷念另一位最近逝世的著名大師級人物楊憲益先生,他是馳名世界的大學者、大翻譯家,平生真是“嗜酒如命”。雖然命運坎坷,但對酒從來不辭常醉。到了2003年,卻因患了急性胰腺炎和腦血栓被迫戒酒,他于無可奈何中以深摯的友情寄和友人一首律詩,成了絕唱,詩是這樣寫的——
殘年殘體早橫陳
不喝茅臺不吃葷
銀錠橋邊藏病狗
金絲倉里臥閑人
客來電話能張口
朋去心隨只動唇
幸喜臨行能一晤
京門重會待明春
繼楊憲益老之后。另一位大師錢鐘書在經歷了十年“文革”的劫難,當他與上海詩人王辛笛互寄詩篇時,也充滿感舊傷懷不堪回首的往事——
雪壓吳淞共舉杯
卅年存歿兩堪哀
何時榾柮爐邊坐
共撥寒灰話劫灰
從這首詩,可想見十年“文革”所造成的災難、冤案真是數不勝數。但是詩人王辛笛對灑卻不怕醉,特別是對名酒一往情深,見于他寄給我的一首小詞——“簾外雨紛紛,酒香不怕巷子深,知是杏花村。問君何所有?寒夜客來茶當酒,名酒更溫馨”。
如今,歲月無情,提到的哲人、作家、畫家、詩人、大師……都離開我們了。煙酒情懷烙下了不勝滄桑之感!
2009年11月26日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