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教育家”的討論是一個炙手可熱的話題。“當代中國有沒有教育家?”“什么樣的人能算得上教育家?”“我們怎樣培育教育家?”這些問題被一千次一萬次地拋向人們的心湖,引發了各種各樣的思考和紛紜的議論。
有的人認為當代中國沒有教育家,像孔子、陶行知那樣穿越時空的教育家至今還沒有橫空出世;有的人認為有,“我們并不缺乏教育家,而是缺乏對教育家的發現、肯定和贊美。在我們這樣一個有著悠久文明史的教育大國,一定有成千上萬的教育家存在,怎么會沒有教育家呢?”(一位大學教授的話)至于教育家的標準、培養教育家的路徑,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爭論自有爭論的道理。問題是,我們要不要制訂一套標準,“推出”自己的教育家? 筆者以為,這是不可以的。
近年來,我們的“名師”評比日趨頻繁,競爭日趨激烈。在發現和“催生”了一批真正優秀的教師的同時,其唯“名”是瞻,唯“大”是逐,其實質是唯“利”是圖的傾向也在“地球人”面前一覽無余。一些教師紛紛靠著自己的機巧“創造條件”,摘得了名優教師的桂冠——不論多少、多么苛刻的條件限制,他們總能想方設法站到華冠之下,頗有些“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的意味。有些“名教師”只是坐擁“名教師”的榮光,沒有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人格,沒有專業的成長與實踐的智慧,沒有自然的影響力和良好的口碑,他們“成名”之后有的只是莫名的飛揚神采和睥睨表情,在他們身上已經鮮見教育者質樸和善、虔敬萬物的特質。在本已被功利氣息炙烤得無法自由呼吸的現實教育環境下,再人為地推出、命名一批“教育家”(“優秀”到了極致的教師),其初衷固然是好的,但最終卻會為庸俗的成才成名觀推波助瀾,“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五十多年前我們的國土上曾經響徹著“每個縣都要有自己的魯迅、梅蘭芳”的口號,結果呢?迄今為止,我們也只是擁有一個魯迅、一個梅蘭芳。不要把一些神圣的、美好的事物說得觸手可及,這除了給后人留下“大無畏”的感受外,大約沒有什么可以繼承的東西。我們動輒言稱要“培養”自己的教育家,我們想過我們擁有這樣的資質嗎?為什么好東西都該按照我們的藍圖催生呢?我們有這么神通廣大嗎?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把“如何成為教育家”的問題回答得多么合情合理、具有可操作性,事實是:即使按照你的意圖毫厘不差地實踐下去,我們也未必能“制造”出一個或幾個“教育家”來——當然,如果你預制好了帽子硬要給當事人戴上去,那是你的自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而不是不管主客觀條件,通過硬性努力就可以立即實現的。我們經常講學生不是標準件,無法“塑造”,如此令人高山仰止的教育家又豈能由我們的凡人俗手“定型”?
如果我們承認教育家是從教師中產生的,就要承認教育家的成長離不開平淡無奇的教育生活。對于蕓蕓眾師來說,教育家難以期許,成為一名好教師尚可期求。所以,尊重普通教育者的價值,把教育家看作是一種“朝向”而非必然目標,引導廣大教師“望山跑馬”乃至“望山跑死馬”而不悔其志,遠比想當然地以為每個人都可以輕松地“打馬上山”理智得多。現在的教師中希望一課成名、一賽成名的人很多,稍微搞了一點研究就希望獲得“超女效應”,稍微取得了一點成績就希望順勢而上成“名”成“家”。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更應該慎重地對待教育家的評選,以便讓那些真正優秀的教師潛心育人,悉心領悟教育規律。這是社會發展的需要,也是對于教師心理健康的關心。
不必過分標榜“教育家”,在我們任何一位普通教師的身上,都不時地會閃爍出教育家的光輝,只是,我們的亮度、耐久性還不夠,還有很大的釋放空間。我們知道了,努力了,也就夠了。其實,“教育家精神”比“教育家”本身更重要——
教育家要有對教育的獨到見解,有對教育的不懈追求,從教若干年以后,哪一位教師沒有自己的一套教育邏輯和教學風格,哪一位教師不是時刻在期待著一種美好的教育境界出現?教育家要有豐富的教育實踐,哪一位心態正常的教師會認為自己的實踐是貧乏的、干癟的?最起碼,他自己會認為用心用情地做過。教育家要有創新意識,在復雜紛繁的教育生活中,哪一位教師沒有過自己靈光一現而生發的好主意、好策略?所以,教育家和普通教師之間的距離沒有想象的那么大——教育家是覺悟了的教師,教師是尚未覺悟或覺悟得不夠的“準教育家”,如此而已。
過分標榜“教育家”,意味著將極少數優秀教師從教師隊伍中離析出來,在“脫穎而出”成為“名教師”、“教育家”的同時,往往也意味著他們漸漸脫離了賴以生存的土壤,甚至走向了教師隊伍普羅大眾的對立面。現在很多學校推出了自己的名師,設立了“名師工作室”,意在示范、輻射和影響廣大教師的專業化成長。問題是,到底有多少“名師”在教師心目中是德藝雙馨、具有著自然的示范、輻射和影響力量?如果“名師”難孚眾望,那么學校又在向教師暗示、傳遞著什么樣的管理思想?學校教師之間的人際生態又會是怎樣的?那些苦心孤詣希望坐上“名師”寶座、卻與之失之交臂的教師內心會產生多大的煎熬和痛苦?一些教師為了當上“名師”會不會摻雜使假、獨辟“邪”徑?更重要的一點是,“名師”應該是興趣和熱愛的自然結果,刻意獲得“名師”榮銜以后,教師還會一如既往地熱衷于教書育人的日常工作嗎?“名師”也好,“教育家”也罷,永遠不可以脫離的就是一個普通教師的本色。“優秀教師”(即便是優秀到“教育家”)“普通教師”,它們不是一對反義詞,而是教師成長、生存的不同狀態。誰鄙視一個普通教師的尊嚴和存在的價值,在他那兒就不會有健全的教育生態。在一個瞧不起花看不上草的地方斷不可能長出參天大樹來。一部《西游記》,在唐僧師徒四人聚齊以后的故事才最好看,唐僧的執著、悟空的勇敢、八戒的貪饞、沙僧的平和組合在一起,才可以取得“真”經。在這個團隊里,八戒可以調節氣氛,率真且愚頑,沙僧善于調和沖突:“二師兄,大師兄說得對”或“大師兄,師傅說得對”。對于“取經”大事,他們的貢獻似乎小了些,但都不可或缺,少了他們,《西游記》就成了《苦肉記》,沒有情趣、快樂可言,也失去了示人的魅力。同樣,教育家也應該是在與普通教師的合作過程中自然產生的,在其成長過程中離不開哪怕是一位平庸的教師的支持與啟示。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教育家作為更具學習力、更善于借鑒與吸收經驗的教師精英,豈能例外?
樹立“教育家”的理想是必要的,教育家的引領和感召作用也是不容置疑的,但我們壓根就不要指望人人都做成教育家——這不符合常態的邏輯。“教育家”的話題還是不要時時掛在嘴邊為好。如果說對于可以預料的收獲,教育家成名之前的等待只是需要一點耐心的話,那么對于廣大的教師來說,等待一個無法預知的未來該是多大的冒險,該需要多大的隱忍精神?!所以,教師應該懷有平和的心態、仁慈的襟懷,相信自己完整的奮斗史就是成功本身,相信人在旅途本身就是一種幸福的狀態,就像蠶在吐絲時不要過于奢望自己將吐出一條絲綢之路……這,已經是很好的生活狀態了。過于執著于目的,對于一個人的成長、生活而言,有時是很危險的。
越是缺少什么,我們越是呼喚什么;而越是“呼喚”什么,我們似乎更加缺少什么——無論是“諾貝爾獎”還是“世界一流大學”,并沒有隨著我們的急迫心情而加速到來。殷鑒不遠,現在我們對于“教育家”的期盼恐怕也難以逃脫這一經年悖律。其實,敞開來講,如果我們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激起教師的自覺成長意識,關注他們的專業生命,讓弱者強大,躊躇者前進,有一天,我們也許會發現,有沒有所謂的“教育家”真的無所謂——說到底,無論多么神圣,教育家不就是一個名號嗎?綜觀教育史(尤其是我國的教育史),“教育家”是一種歷史的概念,大多數教育家的成名都是在其身后——歷史的事情最好還是由歷史說了算。
我們寧愿相信“教育家”只是一種情懷,一種理念,一種價值取向。如果它變成了教師隊伍“人上人”的召喚信號,招來的大約也只是一批會教書的勇夫罷了。也許,“培養”和“教育家”本身就是不可搭配的兩個詞語(用“孕育”來搭配“教育家”要好一些),我們現在給它們做的是硬性的搭配——這種“硬性搭配”從骨髓里反映出我們對人的成長規律的漠視——在一個過分崇尚謀略的社會里,我們習慣于放大“術”的作用,而看不到它的有限性。我們習慣了倚靠“大話”而“強說愁”、而鎮定的日子。
(作者單位:江蘇新沂市教育局)
本欄責任編輯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