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背景
2009年10月24日,上海市浦東新區召開了新聞通氣會,浦東新區區長姜樑公開承認,在轟動全國的“孫中界斷指證清白事件”中,交通行政執法大隊使用了不正當取證手段。他代表區政府公開向當事人道歉……
“孫中界事件”讓廣為詬病的釣魚式執法再次曝光,也讓鮮為人知、行動詭秘的鉤子浮現在公眾面前。
所謂鉤子,就是交管部門為便于取證雇請的誘餌,是一些喬裝打扮、引誘黑車司機從事非法營運的人。近日,筆者在上海采訪到了一名已經金盆洗手的鉤子,他曾經當過一年多的鉤子,后來在賢妻的一再勸說下,終于迷途知返……
生活窘迫:不明就里的妻子全力支持我當鉤子
我叫張益龍,今年35歲,江蘇鹽城農村人,初中畢業后來到上海,先后在餐館、商場、停車場打過工。2000年,我和在一家私立幼兒園當幼師的老鄉吳曉琴結婚。2003年5月,女兒出生之后,各種開銷急劇增多,我感到了都市生活的巨大壓力。
2006年4月,因所在的停車場生意不好,我被炒了魷魚,全家三口就靠妻子每月1000多元的工資來維持基本生活。為此,妻子多次和我吵鬧,并提出離婚。
7月的一天,曾經和我在一起打工的肖平波透露,他拜在奉賢區鉤子頭彪哥的門下,當上了一名鉤子,每月收入都在6000元以上。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鉤子”這個詞,肖平波便向我解釋——
上個世紀90年代初,隨著上海城市的擴張和流動人口的增加,在交通線路和運力不足的浦東新區、南匯、奉賢、松江等郊區的城鄉結合部,出現了大量的黑車。黑車給正常的出租車營運市場造成嚴重的沖擊,也帶來了許多治安隱患。為解決取證難的問題,交管部門對舉報黑車者給予一定數額的獎勵,這就催生了一批以“舉報協查”為業的人員——鉤子。
鉤子經常喬裝打扮,假冒乘客,將黑車司機引誘到交管部門事先設置的包圍圈,讓執法人員將人車俱獲。黑車司機被抓后,一般都要繳納1萬元的罰款,才能取回被扣的黑車。由此,每成功抓獲一例,交管部門從罰款中拿出500元作為獎金,鉤子頭從中分得300元,鉤子則可獲200元。普通鉤子月收入都在5000元左右,有些骨干鉤子月收入甚至過萬元。
那時,我正走投無路,見有錢可賺,便想和肖平波一起干。當我向妻子征求意見時,不明就里的她欣喜地說:“你這是協助執法部門執法,為公家辦事,我們一家人臉上都有光。”見妻子這么支持我,我馬上向肖平波表態:同意做鉤子。
當天傍晚,按照“行規”,肖平波帶我去拜見彪哥。彪哥名叫陳彪,40歲出頭,曾因打架斗毆被勞教。如今,他手下已有20多名“鉤子”。經過面試,彪哥同意將我收下。就這樣,我成了交管部門的一名“鉤子”。
2006年8月的一天,我第一次參加了“鉤子”行動。上午10點左右,我和肖平波一起,乘車來到20多公里外的奉賢區頭橋社區。在一家小餐館喝得滿臉通紅之后,我倆一起走出餐館。此時,按照肖平波的指令,我努力按捺住初次參戰的興奮與緊張,裝出一副醉醺醺的樣子。肖平波架起我的胳膊,朝路上走去。那里停放著30多輛無出租車標識的小轎車。
肖平波攙扶著我來到一輛黑車旁,對司機(事后獲悉他名叫王士福,老家在安徽農村)禮貌地說:“師傅,我這位朋友喝高了,麻煩您送一下我們。”王士福仔細打量了我倆一番,見我倆西裝革履,不像游手好閑之輩,更主要的是,我倆臉上通紅,完全是一副酒喝多了的樣子,便放心地讓我們上了車。
上車后,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肖平波悄悄地打開了錄音筆,說:“師傅,我這兄弟可能又要吐了,你快點開車。我給你加5塊錢,一共15塊!”王士福不知道肖平波正在錄音取證,欣喜地加大油門。
10多分鐘后,小車開到一個家具廠附近,肖平波突然以尿急為由,央求王士福中途停車。車在路邊剛一停穩,肖平波右腳跨出車門后,就迅猛地返身拔掉車鑰匙。猝不及防的王士福頓時驚恐失色,連忙和肖平波爭搶車鑰匙。
正在兩人拉扯之際,不知從哪里鉆出兩輛小轎車和一輛白色面包車,將我們乘坐的黑車團團圍住。王士福頓時嚇得臉色發白,又氣又急地對我和肖平波罵道:“媽的,原來你們是鉤子啊!”肖平波得意地一笑。
此刻,10多個身穿綠色制服的交通執法人員和身穿便服的鉤子頭彪哥一擁而上(事后我才知道,他們行動前一天就與肖平波約好,并早早地埋伏在這里。)由于有肖平波的錄音作為證據,王士福的黑車被扣,并被處以1萬元罰款……
這一刻,我既為首戰告捷感到高興,同時又暗自驚喜:想不到輕而易舉就賺了1130元!
賢妻質疑:像騙子一樣的鉤子怎么這般冷酷無情
當天晚上,我將那100元獎金交給妻子。吳曉琴接過錢,笑盈盈地說:“老公辛苦了!來,讓我幫你揉揉背!”
3天之后,我和肖平波假扮債主,當街毆打由另外一名鉤子老黃扮演的欠債人,“寡不敵眾”的老黃叫了一輛黑車逃向南橋鎮,肖平波和我也跑去叫了一輛黑車緊追不舍。半個多小時后,等兩輛黑車先后開進一家大型酒店的院子里,酒店院子的鐵門迅即關閉,10多名執法人員突然跑了出來,兩個黑車司機瞬間成了甕中之鱉……
事后,我又得意洋洋地將這次參戰經過講給妻子聽。她連連稱贊道:“這計謀真高明啊!”我笑嘻嘻地說:“腦袋瓜不靈活的人,永遠也當不好鉤子!”
后來,我又陸續將一些同事的經典計謀講給妻子聽:有的鉤子花錢臨時雇請小乞丐,假扮家長帶著孩子坐車;有的鉤子披著白布,冒充家里死了人;有的吊著鹽水假裝剛出醫院;有的男女鉤子裝成夫妻吵架;有的女鉤子挺著大肚子,借口要上醫院,將黑車司機引入執法人員的包圍圈……總之都是鉤子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讓黑車司機們苦不堪言,而且防不勝防的故事。
這樣的計謀聽多了,吳曉琴不僅不再表示驚奇、敬佩,反而產生了疑慮。有一次,她不解地問我:“為什么你們每次行動都要想點子呢?就不能光明正大地以乘客的身份去坐黑車?”我解釋說:“近年來,不少黑車司機都被鉤子鉤怕了,變得越來越謹慎,一般不再輕易搭載陌生人,鉤子只有出奇制勝,施以高招,這樣才能讓對方入套。”
說完,我哈哈一笑,吳曉琴卻表情嚴肅地說:“你們所說的好計謀,怎么讓我感覺是在騙人呢?再說,黑車司機、我們這些人,都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本來應該同病相憐,怎么成了相互敵對的貓鼠關系呢?”
盡管吳曉琴對我的工作產生疑慮,但這時的她并沒有反對我做鉤子。2006年底,彪哥認為我已經具備一定的實戰經驗和能力,便指令我開始單獨行動。單干之后,我使出渾身解數,有時一天就釣到四五輛黑車,很快就成了骨干鉤子。由于工作努力,我的獎金直線上升,月收入開始達到6000多元,有時甚至超過萬元。
這樣的高薪,是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每月月底,我拿著一大疊獎金交給妻子時,吳曉琴似乎暫時忘記了對鉤子工作的偏見,高興得合不攏嘴。2007年5月,我以每月2600元的租金,在南橋鎮租下了一套嶄新的兩房一廳,同時購買了一臺40寸的液晶彩電,隨后,我們一家三口歡天喜地地搬進了新居。這段時間,妻子把我視為家里的財神爺,對我既尊敬崇尚,又溫柔體貼。
常言道:有人歡喜有人愁。當我們這些鉤子歡笑的時候,黑車司機們卻在哭泣!
2007年11月的一天,我成功地釣到了一輛吉利牌黑車。黑車司機衛林昌被執法人員強行拖出駕駛室后,竟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央求道:“我老婆得了胃潰瘍,現在還欠著醫院的醫療費呢!”
自從當上鉤子一年多來,我親眼見過黑車司機被抓時的各種模樣:有的大吵大鬧,有的撒潑斗狠,而更多的則是低三下四地求情。不過,鉤子生活已經讓我的心逐漸變得堅硬如石頭。
為首的執法人員嚴厲地喝斥衛林昌在“演戲”,任憑衛林昌好說歹說,執法人員還是強行扣下了他的車,并照樣給他開具一張“代收罰款”收據。17天之后,衛林昌四處告借,東拼西湊了10800多元(其中包括停車費)交給交管部門,這才取回了被扣押的黑車。
事后,我將這次行動的經過詳細地講給妻子聽。吳曉琴聽后,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問:“你得到了200元的獎金,衛林昌卻被罰了一萬多元錢,這豈不是讓一個原本就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嗎?”妻子這番動情的責問,讓我感到愧疚。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在上海的一些郊區,查處黑車早已發展成了一個完整的產業鏈,作為鏈條的最末一環,黑車司機面臨著惡劣的生存環境,每天都面臨著罰款、扣車的危險。有的為了繳納罰款、贖回黑車,淪為了盜竊犯;有的一年內被鉤四五次,只好借高利貸;有的罰款背債后,導致夫妻離異……
2007年年底,我聽說了一件更為震撼的事情:一個中年女黑車司機連續三次被鉤子鉤到之后,因為實在交不起高額罰款,竟然跑到交通執法部門喝農藥自殺身亡了!
獲悉消息的那一刻,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除了震驚與同情,我更多的是擔心我自己成為引發這種惡性事件的導火索。
這件轟動上海灘的大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吳曉琴耳朵里。她神色冷峻地對我說:“一個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從此殘缺不全,這都是你們這些鉤子干的好事,你以后不要干了,就算是為我們孩子積點德!”
妻子的話,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靈:在交通行政執法人員的眼里,我們這些鉤子是協助執法的“功臣”,每成功地抓獲一個黑車司機,我都有一種成就感;而在黑車司機們的心目中,我們卻是“合法搶錢的土匪”、“詭計多端的小人”,如今,我們還成了讓黑車司機們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我對妻子說:“我也不太想當鉤子了。但是,不干這一行,我到哪里去賺這么多錢?等以后找到好的生財之道后,我再金盆洗手。”
以離婚相要挾:賢妻強迫我不再提著腦袋賺昧心錢
2008年1月的一天,我剛準備假冒乘客坐上一輛黑車,就被旁邊一名瘦個子黑車司機認了出來。此時他一見到我,就如同見到了殺父仇人一般,憤怒地朝我大吼一聲:“那家伙是鉤子,打死他!,,周圍那些早就對鉤子恨之入骨的黑車司機們蜂擁而上,有的高聲叫罵,有的拳打腳踢,很快就將我打倒在地。警察迅速趕到,這才將頭破血流的我解救出來……
這天傍晚,回家之后,吳曉琴見我鼻青臉腫,問我出了什么事情。在她的一再追問之下,我只好說出了實情。
妻子沉下臉,態度十分堅決地說:“從明天起,你別再去當鉤子了,太危險了!”
我再次搬出那套理由,說:“不干這一行,我到哪里去賺大錢?”
妻子說:“是金錢重要,還是性命重要?”我無言以對。
隨后,當著我的面,吳曉琴撥通了彪哥的手機,謊稱我已經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說我再也不會去當鉤子了。掛斷電話后,她叮囑我先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然后再外出應聘。
此后,我每天借口外出找工作,其實背地里繼續當著鉤子。這段時間,我變得小心謹慎:只要是去執行任務,都一律戴上墨鏡;上黑車之前,我總是先站在遠處仔細觀察一番,看有沒有似曾相識的黑車司機;嚴格遵循“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原則……
2008年3月初的一天,我正在一條公路上準備去參加鉤子行動,沒想到,一輛面包車突然停到了我的面前,從車上走下來的竟然是吳曉琴。原來,她和幾個幼師一起帶著學生們去郊游,卻半路上看到我和一些穿制服的執法人員站在一起,頓時明白了一切。
此刻,一直都很溫順的妻子突然變成了一頭發怒的母獅,她用力甩開我的手。怒氣沖沖地說:“既然你不聽我的,那我們離婚吧!我和孩子可不想跟著你擔心受怕!”
我連忙解釋說:“我還不是想為我們家里多賺一點錢!”吳曉琴余怒未消:“賺錢,賺錢,你只顧自己賺錢,你的良心都不顧了!”
見妻子已經拿出了離婚的殺手锏,我不敢造次,只得暫時答應她不再做鉤子。可是,她好像不再相信我的話了,竟然向單位請了一個星期的事假,每天像影子一樣地跟著我。那幾天,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不過,我并沒有死心,總想伺機重出江湖。
2008年3月7日,發生了一樁震驚全國的血案:34歲的湖南籍女鉤子陳索軍假冒乘客,獨自坐上22歲的安徽籍黑車司機雷慶文駕駛的奇瑞轎車。當天11時50分左右,該車開到奉城鎮頭橋社區紅旗村時,陳素軍拔下車鑰匙,看到執法人員的雷慶文意識到自己不幸被鉤住了,持刀對女鉤子的頸部、胸部各刺一刀,陳素軍當場血流如注,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停止呼吸。2008年8月22日,雷慶文因犯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血案發生后,立即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一直隱身的灰色職業——鉤子也曝光到公眾面前。網友們紛紛在網絡上發帖,猛烈抨擊上海交管部門的“釣魚式”執法行為。交管部門則宣稱雇傭鉤子協助執法,是無奈之舉。
女鉤子臨死前所流的鮮血,并沒有嚇退絕大多數鉤子追逐金錢的腳步。血案過后不到10天,鉤子們又若無其事地紛紛出動。然而,這一血案卻在我心中引發巨大的震撼。這次的事發之地,正巧是我第一次當鉤子時的奉賢區奉城鎮頭橋社區。我想:如果繼續當鉤子的話。或許有那么一天,我也會命喪黑車司機之手!
妻子吳曉琴聽說這件事情后,對我的這個女同行不幸身亡深表同情。這一次,她態度更加堅決:“害人的人最終都沒有好下場!你再不金盆洗手,我真的就和你離婚了!”
妻子含淚的目光,將我繼續當鉤子的決心徹底融化。這一夜,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我心情十分矛盾:既想繼續當鉤子賺錢,又不想提著腦袋賺那種昧心錢。經過一夜的思想斗爭,我終于想通了:如果連性命都難保住,賺再多的錢又有什么意義呢?因為愧疚,因為畏懼,更因為妻子的極力勸導,我決定不再當鉤子了。
2008年4月,我結束了一年多的鉤子生涯,并四處籌集資金,2009年國慶,我創辦了一家規模很小的廣告公司,雖然生意難做、錢難賺,但我心里很踏實,很坦然,也覺得很幸福。我還得感謝讓我迷途知返的賢妻。如果不是她的引導,我可能還在提心吊膽地當鉤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