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8月,友人送來周有光前輩給溫家寶總理的一封關于青少年教育的信,我被這位104歲老人的精神所感動,馬上遵囑代轉,并讓友人表達我對周老的敬意。9月25日,不顧我的勸阻,周老在兒子周曉平(75歲的著名氣象專家)和蔣彥永教授的陪同下,硬是坐輪椅來到我家,暢談了一個多小時,使我受教非淺。
周老談到早年去美國留學,主修經濟,有幸同大科學家愛因斯坦有過接觸。那時美國的科學技術已經處于一個新高峰,站在世界前列,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二戰時期大量人才流入美國;二戰以后,美國處于世界領先地位不是偶然的。我很同意周老的看法。1979年后,我去過美國三次,才認識這個國家,建國二百來年,確實是在“一張白紙上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有一個統計資料可予說明,即獲得諾貝爾獎的美國人占70%(德國人占12%,猶太人占18%,中國大陸一個也沒有)。這也可證明,人類社會歷史的進步,是靠科學知識的發展,“知識就是力量”(知識的載體是知識分子)。這難道不值得我們反思嗎!周老說:“我在美國感受最深的是,美國什么都是自下而上,尊重個人的權利(尤其是言論自由),尊重知識和人才,盡量發揮每個人的長處。改革開放后,差不多每年到外國去,人家都請我參加學術性的國際會議。在國際會議里面有許多美國的大官,他們也是學者。可是他們的教授都坐在前面,大官都坐在后面。我們中國剛好相反,大官坐在前面,教授坐在后面。”周老還談到這樣一件小事:“克林頓到西安參觀,碰到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談起話來,男孩子在電視中見過克林頓,就說你是克林頓,你領導美國。克林頓說,錯了,不是我領導美國,是美國人民領導我。這一句話就說明美國跟中國不一樣。”這也就說明中國自古以來的政治文明,“三綱五常”的傳統,居高臨下,大家養成眼睛向上的習慣。中國共產黨執政后,更是凡事都要有領導,領導尤其一把手說了算,大搞個人崇拜(英語中個人崇拜——Personal Cult,同邪教是一個詞)。這就不是“以人為本”,更不是民主和科學的理性原則了。閑談中周老還談到:“社會科學要用科學方法來研究,本來研究中心都在歐洲,后來跑到美國去了。自然科學三百年前就達到了一個高峰,社會科學是比較晚的。”周老還談到,“由于幾百年走改良道路,英國的殖民地也是好的,如澳大利亞和香港,美國和加拿大都有英國的底子。法國和西班牙就差,拉丁美洲都不行。”
周老出版的著作有三十多種,有的已被譯成外文。一百歲后還能一年出兩本書,真是令人敬佩不已。記得去年一月,在《炎黃春秋》的茶話會上,邵燕祥曾建議向周有光老人約稿。周老比我長11歲,思維依然極其敏捷,他說他是85歲以后,才著重研究世界歷史和世界文化的。這真是與時俱進了。他現在每天用電腦上網并寫作(我卻是一個電腦盲)。去年底,我收到周老寄來的《朝聞道集》,夾條封面上具名:“周有光先生在一百零五歲之前對世界的觀察與思考”;封底有三句話:“朝聞道,夕死可矣。壯心在,老驥千里。憂天下,仁人奮起。”書中包括老人在語言、經濟、文化各領域的真知卓見,總體上偏重于對世界歷史與文化的思考,特別將中國文化放在世界歷史的長河中進行縱橫比較,闡明東西文化中的優劣長短。他不同意季羨林先生的“河東河西論”,也不贊同將文化簡單分為“東西”兩種。目前流行的稱謂的東方文化應分為三大文化區,即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文化,以印度為中心的南亞文化,以伊斯蘭教為中心的西亞文化。這三種文化之間區別很大,不相統屬;不像西方文化,發端于歐洲,興盛于美國,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成為國際文化的主流。“東西這四種文化相互交流,產生了一個國際現代文化,不分國家的,整個人類的,大家都公認的。”由于世界金融危機的爆發,季羨林先生提出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行其道,不少人認為隨著美國經濟的衰退,西方文明已經走下坡路,中國的崛起象征著東文化將取而代之,成為世界發展的主導。周老則有不同看法,他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世界發展的確出現了小國崛起、大國衰落這一現象,但美國卻是一個例外,由于掌握了先進的科學技術,美國仍舊推動著世界經濟的發展,特別是經濟全球化。在《資本主義的發展階段》、《全球化巡禮》、《兩大文明古國的經濟起飛》等文章中,周老闡述了這一思想:人類歷史是不斷的聚合運動。城邦聚合成國家,國家聚合成多國聯盟,多國聯盟聚合成世界組織“聯合國”(UN)。城鄉貿易聚合成全國貿易,一國貿易聚合成地區多國貿易,地區多國貿易聚合成多國文化圈,多國文化圈聚合成人類“共創、共有、共享”的國際現代文化。全球化是人類聚合運動的新階段。周老認為,人類各方面的發展,聚合是與時俱進的。談話中他認為:“現在形成一種國際現代文化,不是國家的,哪一個國家的。現在這個文化有兩個層次,一個是大家共同的文化,一個是傳統文化,后者是各個國家不一樣的。我們每個國家都在共同的現代文化當中生活,同時保留了本地的傳統文化當中有效的成分。所以現代人在雙層次文化中生活,當代文化同古代是不一樣的。這個現象已經開始了,現在越來越感覺到了,說不清楚了。趨同文化快得不得了,一個地方搞一個東西,其他地方都學習了。”周老談到自己這樣的經歷:“我到醫院去看病,等醫生,等拿藥,我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手里不拿手機的,手機跟人分不開了,這是過去不能想象的事情。還有寬帶(網),你不許人家發表文章,人家在網上發表,網上你可以控制,但現在有個新花樣叫推特(我不懂這個名詞,周曉平插話說:沒有中文翻譯,就是短的博客,傳輸信息的力量很大)。”周老接著說:“是一個微型博客。可以有一種好的印象和另外一種印象相互溝通,每個國家的透明性增加了。所以,人家問我對中國前途怎么看法,我說我一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認為中國的前途跟世界前途一樣,因為整個世界在進步,中國不可能不進步。現在道路就只有一條了,本來有兩條道路,一條是蘇聯道路,一條是所謂資本主義道路,現在只剩這一條了。這條道路上,有的走在前面,有的走在后面,后面的可能往前走,大家都走在一條道路上。有很多人論證,中國30年之后可以走上民主道路,我插話:這是最好的估計。80年代我到美國去,發現美國有22個研究所在研究中國。”
中國改革開放30年,的確取得了世人矚目的成就,也許用不了多久,中國的GDP就會超過日本,居世界第二;但是一人均,中國還只能是下游,仍然只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周老在《全球化巡禮》一文后有一個附條:“從人均GDP看世界”,這個資料來源于2001年《世界地圖集》。去年歲末,周老給我寄來一份最新的統計——世界各國人均GDP,這份資料來源于2010年《世界年鑒》(The World Almamac and Book of Fact)。我比較了兩個相距近十年的統計,中國的地位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這說明,中國要走的路還很長,中國要真正取得“三十年河東”的地位,必須在社會保障、貧富懸殊、腐敗控制、環境安全等方面,不斷改善,趕上發達國家,而關鍵在政治體制改革,民主化和科學化有一個脫胎換骨的變化。
周有光老人是具有國際影響的老一輩學者。他生于1906年,1927年登上大學講座時,我小學還沒有畢業。20世紀30年代,他已經是一位有成就的經濟學家和金融家。他曾在上海參與“七君子”的救亡活動。1949年,他從美國歸來,參加新中國建設,擔任復旦大學經濟學教授。1955年,被改行從事文學改革工作。周老一生學術貢獻很多,由于參加《漢語拼音方案》的制定,被譽為“漢語拼音之父”。有人統計,中國用手機發短信使用拼音輸入法的占97%,操作電腦使用各類拼音錄入法的占50%以上。關于手機對世界的影響,談話中周老是這樣評價的:“手機幾乎是萬能的,可以看電視,可以看新聞,可以看書,可以談話并看到對方的臉。手機將人融合在一起,集合信息化的大成,將來還會有大的變化。”
周老是《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中方三編審之一,故有“周百科”的美名。他還是該書日文版的國際學術顧問。令周老遺憾的是,中文版出版近30年,賣了還不到20萬部,而日文版剛出版就賣掉70萬部。日本人口不及中國十分之一,都是東方國家,兩國人求知欲卻有如天壤之別,怎不令人嘆息。
本書的出版后記名曰《一本講真話的書》。周老曾對記者說:“我向來不刻意說要講真話,因為我從不講假話。講真話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問題。我不會說自己不相信的話,自己相信的話當然是真話。”真話雖然不一定是真理,但真話一定是真理的前提。由于政治、經濟、思想的三個壟斷,我們有過講假話、空話、大話的歷史,最后導致十年“文革“,背離了人類社會進步的普世規律,也背離了探求真理的精神。改革開放使我們有機會向真理靠近,但問題還在要徹底解決這三個壟斷,我們才能真正成為現代化國家。
周有光前輩以104歲的高齡發表新論,制造了跨世紀的傳奇。我雖然同周老是初識,只有一面之緣,卻有深切的感受,獲得很大的教益。我希望所有求知的人都能讀一讀這本書,同時我還期待著周老有新作問世。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