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剛 孫俊華
(作者系大連水產學院講師;沈陽農業大學人事處助理研究員)
在任何一個進步的國家,大學永遠是一個國家最神圣的文化機構,最高的象牙塔,沒有任何一個機構能超越大學。大學是任何一個社會道德與理性的凝聚之所,具有高雅的文化品位和卓爾不凡的氣質,不斷滋養和浸潤一代代的學人。大學不僅以自身純潔的德性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社會,更以獨特的姿態投入到關懷社會、重塑德性的潮流中,成為社會德性的捍衛者與提升者,領導著社會德性的發展方向。在時代的變遷中,大學的精神傳統尤其顯現出固有的精神意蘊和傳統價值。
根據圣經《舊約雅歌》第7章第4節記載,睿智富有的以色列王所羅門曾作詩歌一千多首,在《雅歌》第5首歌中,新郎是這樣贊美新娘的,“…Your neck is like an ivory tower。Your eyes are pools in Heshbon,by the gate of Bath-rabbim…”(……你的頸項如象牙塔;你的眼目像希實本巴特那拉并門旁的水池……)。很清楚這里的“象牙塔”只是用來描述新娘美麗的頸項。這個詞后來被逐漸運用到社會生活的各方面,主要是指“與世隔絕的夢幻境地、逃避現實生活的世外桃源、隱居之地”。而大學,正是這樣的地方。
大學的內涵究竟是什么?古今中外都有探索。《大戴禮·保傳》中寫道:“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據此,大學應當是學大藝、履人大節的地方。漢代的大學、隋朝的國子監都是中國古代意義上的大學。在中國古代教授大學之道的書院中,學者遁居山林,遠離塵世,師生相互切磋,自由探討學問,追求崇高的人生境界,以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為宗旨,將知識、意志、情感及相應各類學問與價值統一于人格的全面發展與完善,指向人文教化的最高目的。
西方的高等教育思想家早已從不同角度解釋著同一個命題。1854年,都柏林天主教大學校長約翰·亨利·紐曼(John HenryNewman)認為:一所大學就是一個群英會集的殿堂,天下各處各地的學子到這里來,以尋求天下各種各樣的知識。1859年,美國密歇根大學的課程表的開場白:沒有任何一個機構配得上稱為大學,除非這個機構能夠為想要學習任何一門科目的學生提供自由廣闊的天地,令他樂此不疲。英國紅衣大主教紐曼稱大學是一個傳播普遍知識的場所。美國教育家弗萊克斯納認為:大學是學問的中心,致力于保存知識、增進知識,并在中學之上培養人才。對此,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有深刻體認和感悟,他說:“大學是研究和傳授科學的殿堂,是教育新人的世界,是個體間富有生命的交往,是學術勃發的領地。每一項任務借助參與其他任務,而變得更有意義和更加清晰。按大學的理想,這4項任務缺一不可,否則大學的質量就會降低”,“大學是個公開追求真理的場所,所有的研究機會都要為真理服務,在大學里追求真理是人們精神的基本要求,因此,它給大學帶來勃勃生機,是大學進步的條件”。
應該指出,中國古代大學與西方大學的理念是有區別的,重要區別之一是與世俗政權的關系有所差異。中國大學教育系統大多與世俗權力緊密相關,研究內容主要是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機構受國家權力左右,理想目標是入仕參政。即使有隱遁山林遠離塵世者,也是因入仕不得,報國無門,以悖論的方式反映了與世俗權力的密切關系。西方大學則是在二元化體系的縫隙中求得自由空間和獨立發展,因而具有明顯的自由與自治傳統。中國現代大學理念和大學制度是西方大學理念和大學制度傳入中國的產物,在承襲了西方大學的一些理念和體制之外,仍表現出突出的東方性格,一是傳統文化使然,一是時代形勢所囿。中國現代的大學理念萌發于清朝末期,經蔡元培、梅貽琦等教育家的發展而逐漸確立。經過一番探索和努力之后,北大校長蔡元培認為,大學是人格養成之所,是人文精神的搖籃,是理性和良知的支撐,但不是道德楷模,不是宗教之所。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為囊括大典,網羅眾學之學府。清華大學老校長梅貽琦認為: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盡管對大學的認知穿越了歷史和地域,表述不盡相同,內涵各有側重,但通過對不同論說的深入體察,我們可以深刻地體會到:大學是追求真理的場所,它以特有的精神傳統凝視著現實和理想中的世界,人們以良知和理性為引導,在此從事高深學問的保存、傳播和增進活動,知識、意志、情感充分勃發,不斷地實現生命的省察、探尋和相互浸潤,以致向于對自我與他者認識的最高境地。
中國古代四書之一《大學》的開篇之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可說是從某個方面體現了中國古代大學的精神和理念,它的源頭是以中國固有文化中的“士志于道”、“明道濟世”為根本的,其使命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一般來說,現代意義上的大學制度起源于中古時期的歐洲大陸,法國的巴黎大學、意大利的博洛尼亞大學是最早的兩所中古大學。大學自其出現始,就因為其在文化傳承和社會進步上的特別作用而有別于其他機構。特別是一些經歷近千年風雨仍巍然屹立的大學,因為其獨特的風格和對人類的貢獻而閃爍光芒。所以,大學是有精神的,唯其精神,使之能經世而獨立,歷久而彌新。
大學的傳統,其實是一種精神和文化傳統,這種精神傳統經過長期的歷史發展不斷沉淀和豐富,背負歷史流變,觀瞻時代變遷。如果將西歐的中世紀大學作為現代大學的起源,那么人類的現代大學史已歷經近千年。西歐的中世紀大學被人稱為“千年黑暗世紀里人類文明的絢麗之花”,在長期的教權與王權二元化權力格局中,大學在權力爭奪所致的夾縫中自由生長,其文化精神在教會、行會和修道院的多重影響下積淀成形。作為“學者行會”,大學是學者們自由追求學術、探討高深學問、進行精神自由交往的地方。它以“象牙塔”自居,自由沉思人類千百年來遺留下來的精神與文化遺產,對社會現實進行思考與批判。為了保護這種“自由沉思”和“精神的自由交往”,大學向教會和市政當局爭取到諸多自治權利,謹慎地與社會生活保持著一定距離,確立了“學術自由、大學自治、學者治校”的原則,以此來處理大學與教會、大學與王權之間的復雜關系,也作為大學處理內部學術事務的基本準則。西方大學的超越精神發端于基督教文化的緒余,以堅定的信仰超越現實,追求終極價值和道德理想。經過文藝復興和教育的世俗化運動,以柏林大學為代表的現代大學確立了人文精神信仰。
大學精神是經過長期積淀而成的穩定的、共同追求的理想和信念,是大學生命的源泉,是大學文化的靈魂、精髓和內核,是對大學的生存、發展起決定性作用的思想導向。大學的傳統與精神通過國內外知名大學的立校理念或者校訓集中體現出來,如哈佛大學之“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士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北京大學之“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清華大學之“厚德載物,止于至善”、南開大學之“允公允能,日新月異”,它們鑄就了大學精神傳統的歷史豐碑,成為傳續不止的精神財富。
大學精神傳統有豐富的內涵,大學是自由超越的,是遠離塵世功祿的,是追求真理和至善之境的,大學精神傳統的諸方面都是圍繞人的教育和人的精神而展開的,尊學問、道德性與體察社會是大學精神傳統中固有的主題,突出表現為追求真理的學術精神、育人為本的教育精神和社會關懷精神。
首先,追求真理的學術精神以繼承和超越為使命。教育從一開始就成為傳遞和保留人類文化的重要手段。愛因斯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理解學校的:“學校向來是把傳統的財富從一代傳到下一代的最重要的手段。”大學教育通過確立教育內容,開展研究活動,對人類文化進行整理、討論和發展,通過更新教育觀念、價值觀念和價值取向,改變思維方式,實現文化的傳續和再生。探求真理、不斷求知是大學精神的靈魂,對知識和學問的繼承傳播是大學的重要職責,大學聚集了古今中外各種知識,是思想觀念和學術思潮的交匯處,繼承傳統科學和文化遺產,同時不斷創造新科技文化,產生新思想,包容新觀念,在這里不同的學術觀念可以并存,不同的思想可以爭鳴,各種觀念通過學術交流而相互影響,以追求真理作為永恒目標。
其次,追求真理的學術精神以科學精神與人文關懷為內含。科學精神生發巨大力量,改變人類生存的面貌,而人文精神凝聚時代精華,提升了生命的內含。《周易》有言:“觀乎人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非常精辟地指出了人文與自然的關系及二者不可或缺的內在聯系。一所學校要培養全面發展的高素質人才,就必須做到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相統一,在傳授學生科學知識的同時,注重對學生人文精神的培養,這樣才能為社會提供不僅擁有合理知識結構而且擁有健全人格的人才。
最后,追求真理的學術精神以自由開放為性格。早期的西方大學介于相近的文化傳統、共知的語言文字(拉丁文)和同源的宗教信仰(基督教)使得人們能夠在一起坐而論道,相互切磋、相互交流,而天然具有開放性。從歐洲中世紀開始,大學就有了自治的傳統,因而相對超越于社會現實,獲得了追求學術的自由,這成為大學在漫長歷史發展中的重要精神傳統。在這樣的條件下,大學以傳播知識和研究學問為最高理想,能夠自由地追求真理,兼容并包、寬容學術,使學術實現自由生發、民主競爭、思想碰撞和廣泛交流,使大學的學者不是自信專橫,而是從善如流;不是固步自封,而是善于進取;不是因循守舊,而是富于想象;不是妄自尊大,而是對自己能力的局限性頗有自知之明。使大學成為科學技術與人文思想的園地,成為精英薈萃的殿堂,成為青年向往的象牙塔。
學術自由作為大學精神傳統的核心,其義在于學者(包括教師與學生)能以自由的方式探討任何學術問題,不受政治的、經濟的、教會的以及學者內部(學閥門派)的限制,以求思想和精神在自由探究和交往中自然展現和發展。學術自由是大學創造新思想、新文化的先決條件,但它并不只是針對學術發展而言的,其目的也在于人的精神世界的發展。學術自由所表達的其實也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一種獻身于真理、追求真理而敢于懷疑、敢于批判、敢于表達自由個性的精神狀態。
曾任哈佛大學校長40年之久的艾略特認為,大學文化最有價值的成果是使學生具有開放的頭腦,經過訓練而謹慎的思考態度,謙恭的行為,掌握哲學研究方法,全面了解前人積累的思想。愛因斯坦更直接地認為學校的目標應該是培養有獨立行動和獨立思考的個人,不過他們要把社會服務看做自己人生的最高目的,一個由沒有個人獨創性和個人志愿的規格統一的個人所組成的社會,是一個沒有發展可能的不幸的社會。
大學以全面人才教育為使命,育人的重點包括培養學生對國家、對民族的責任感,使學生具有政治遠見、廣博的知識,使學生懷有高尚的理想、堅定的信念,具有愛心和責任心。教育的目的是充分發展個人的一切能力和個性,使之成為一個意識到自己尊嚴的、有教養的、理性精神的獨立自由的公民。
大學教育的方式不僅是知識傳授和技能訓練,大學的精神傳統使受教育者進行自我的品行修養、自我對個性的砥礪和自我實踐,提升自我的精神活動,關注自我的精神文化世界。從而實現重建人的精神理念、提升人性、開發人的精神資源,以建立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圓融統一與和諧發展的新秩序。
接受大學教育精神浸潤的,不僅是學生,也包括教育者本身,正所謂教學相長。香港工程科學院院士倪明選認為,“人是絕對有差異的,每個人的天賦不一樣。大學的職能,就在于培養通才、發掘精英或天才。”他認為,給學生提供彈性、靈活的學習與成長空間,培養學生開放的頭腦與胸懷、對社會對自我負責的精神以及自學的能力,都是大學該做的事情。同時他結合美國大學的“終身制”,認為大學教師也要以從事學術為己任,應具有更寬廣、更有尊嚴的教學與研究空間,可以更從容更專注于學術的研究與表達。隱身免留千載笑,成書還待十年閑,要想做得學問真,須坐板凳十年冷。能夠不囿于財富,不媚于權貴,甘于寂寞向真理負責,也是教育者面對自我的教育內容。
自大學產生的那一天起,它的命運就與這個世界有機相聯,同時,它又與現實社會謹慎地保持著距離,處于一種若即若離的微妙境地。它一方面以獨特的姿態凝視著現實世界,表現出時代精神,另一方面,它又以超然的姿態展望理想世界,對現實世界進行社會批判。
從中世紀大學的興起到現代大學的歷史演變軌跡可以看出,大學無疑是時代的產物,并代表著最進步的時代精神,驅動著社會向前發展。大學不是游離在社會組織之外,本身即是一個社會組織;它不是與世隔絕,只是有限地對現實進行關注;它是時代的表現,并對當時和將來都產生影響。大學,作為時代的智者,能夠預見并感應到社會潮流的前奏,而成為推動社會潮流的先行者,使社會潮流之聲最終成為時代的最強者。大學正是緊緊扣住了時代的脈搏,才贏得了自身持續發展和地位的逐漸提高。
可以說,自大學產生以后,世界歷史的變遷大多與大學緊密相關:意大利的崛起有博洛尼亞,法國人的崛起有巴黎大學,英國人的崛起有劍橋、牛津,美國人的崛起有哈佛。19世紀德國人要崛起的時候,出現了柏林大學。大學精神與城市運動共同推動了西方文明的發展,希臘、意大利、法國、西班牙、英國、德國,以及現在的美國都是如此。在中國新舊文化激烈沖突的年代,沒有北大對社會文化探討與追尋,就不可能有北大在近代中國歷史上的崇高地位;在抗日戰爭硝煙彌漫的歲月,沒有西南聯大對精神陣地的堅守和時代命運的擔當,就沒有西南聯大的存在,更不會譜就戰亂歲月的時代悲歌。
大學的批判精神與社會其他結構相比具有自身的優勢。大學是知識和學術匯集的場所,大學的批判精神首先表現為大學教師在教學和科研過程中能夠以科學的態度對待知識和學術,否定非科學的內容,破除迷信與權威,建立科學的知識體系。大學批判精神的另一方面是對社會現實的理性反思和價值構建。社會的自我發展往往是短視和功利性的,現代社會進入信息技術時代以后,人們常常關注科技信息發展而忽視了價值追尋,科學與人文分離的結果就出現了兩種畸形人,一種是只懂技術而靈魂蒼白的“空心人”,一種是不懂技術、奢談人文的“邊緣人”。現實社會改變這種“技術毒害”是無力的,而大學教育者,特別是人文社會科學教育卻將其作為應有的內容。大學批判精神的最后一個方面是大學知識群體對世俗政治權力的監督和批判。阿克頓勛爵認為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作為社會的良心,大學知識群體因循大學精神傳統和學術知識對政府行為進行理性認識和批判,鞭策政府實現善治。
在新的時期,大學和大學傳統精神都面臨著挑戰,值得注意的是,大學所孕育和張揚的文化精神傳統,在現代社會遭遇到工具理性主義文化的全面包圍。自人類開始現代化大業之后,現代化的壓力一直迫使大學片面地服務于市場經濟與民族國家之間的發展競爭。“政治論高等教育哲學”主宰了大學與大學教育,工具主義理性觀實現了對大學教育的征服與統治,大學精神急劇退化,價值教育普遍失位。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大學教育出現了一種“知性取向”,完整的教育演變為技術教育,價值教育、人文精神教育在大學中處于被壓制和邊緣化的境地。我國大學尤其表現這種傾向,體現在大學精神的政治化傾向、經濟化傾向和庸俗化傾向。
過世不久的科學家錢學森向溫家寶總理建言:“現在中國沒有完全發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這是很大的問題。”在大學精神面臨時代困境的環境中,在政府主張教育去行政化的背景下,討論大學的內含和回顧大學精神傳統,突顯大學固有的精神意蘊,探尋大學精神傳統價值,恰逢其時,甚為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