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話語意義與交際功能*

李鳳琴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150080)

1 引言

言語交際中的“沉默”現(xiàn)象普遍存在。不同民族對這一現(xiàn)象有著不同的解讀和表述方式。作為人類交際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沉默”在俄羅斯學界已有200多年的研究歷史。起先的研究先后集中在哲學、生理學、心理學、社會語言學等領(lǐng)域，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起，“以人為本”的語用研究理念日益深入人心，語言與“語言主體”，甚至“人”成為俄羅斯語言學家關(guān)注的焦點，“沉默”現(xiàn)象隨之進入語用學的研究領(lǐng)域。盡管語言結(jié)構(gòu)和文化內(nèi)涵存在著諸多差異，“沉默”在各種語言中的適用范圍卻頗為相似。這一點，無論在詞匯釋義還是在話語交際中都可以得到驗證。

漢語詞典對“沉默”的釋義是:(1)＜形＞不愛說笑，沉默寡言;(2)＜動＞不說話(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2006:167)。俄語“沉默”現(xiàn)象可以分別用名詞、動詞和形容詞表述，動詞的釋義是:(1)沉默，不說話，不吱聲;(2)寂靜無聲，沉寂;(3)隱匿不說;(4)＜轉(zhuǎn)＞(感情、感受等)藏而不露，不表露，不流露，不顯露(黑龍江大學辭書研究所1998:2394)。英語“沉默”的釋義與俄語相近，只是上述意義多用不同的短語結(jié)構(gòu)表達。由此可以看出，“沉默”概念是在“說”的背景下形成的，是“說”的第二屬性。打破“沉默”只能在“說”的基礎(chǔ)上，話語的開始不使用這種表述。正如開始沉默的只能是說話人，而開始說話的未必是事先沉默的人。也就是說，說話在沉默之前，但說話未必由沉默引發(fā)。這種認知方式的趨同性是分析、研究話語中“沉默”現(xiàn)象的基礎(chǔ)。本文擬以俄羅斯學者的相關(guān)觀點為依據(jù)，結(jié)合漢語語料，初步探討言語交際過程中蘊含話語意義、具有交際功能的“沉默”現(xiàn)象。

2 話語意義

從詞匯意義層面看，“沉默”的內(nèi)涵等同于動詞否定形式“不說”。倘若這樣，沉默的意義就無可研究。但是如果從言語交際角度看，“沉默”與“不說”二者之間有著很大的區(qū)別:盡管“沉默”以說話為前提，但沒有說話并非都是沉默。“沉默”具有實施言語行為的能力，而“不說”不僅失去這種預設(shè)，而且可以意味沒有言語能力或不掌握某種具體語言。在某種社會、文化背景下，使用言語是規(guī)范行為，“‘沉默’通常表達的是違反規(guī)范的行為，一旦這種行為獲得社會意義并打上標記，‘沉默’就成為由人控制的言語動作，從而獲得可被各種副詞修飾的實際意義和特征”(Арутюнова 1994:178)。可見，“沉默”表達的是一種有意識的自我控制行為，蘊含著說話人一時難以表達或不愿意表達、不方便表達或無法表達的多種思想、情感和復雜的心態(tài)。

Арутюнова認為，沉默是交際活動的最高形式，是表達或者傳遞心理感受和感情的純粹方式。“按照她的觀點，沉默是一種有意義的空缺言語行為(нулевой речевой акт)，對它的理解必須依靠交際語境，對它的描述斷然離不開上下文。”(周民權(quán)2009:4)根據(jù)語言學中的結(jié)構(gòu)缺失理論，我們可以將言語交際中的“沉默”看成一種言語形式的缺失。這種“缺失”同“零符號”、“零能指”一樣，形式的缺失使其更具想象空間和隱含意義。交際中言語形式的缺失(沉默)，以語言形式動詞“沉默”表述。也有學者將這種“沉默”稱為言語活動中體現(xiàn)社會文化特征、判斷推理、控制情感、傳達心理語言過程的“間歇行為”(楊平1996:2)。話語“間歇”意味著話語的“繼續(xù)”。可見，沉默不代表思考的停止，它是話語準備過程，是為促使事物向著交際者主觀意愿方向發(fā)展而保持的一種理性選擇。因此，“沉默”不僅具有話語意義，傳送言語信息，還能真實反映交際者的心理活動過程。

對言語交際中的沉默現(xiàn)象應(yīng)該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事實上，沉默在不同語境中被賦予各種不同的含義，在語言實踐過程中分為“積極沉默”和“消極沉默”:“積極沉默包括默認、沉思、羞澀、威嚴、默契等行為，所以有‘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沉默是金’等說法，而消極沉默指逃避、不悅、拒絕、挑釁、放棄等非言語行為。由此看來，消極沉默在交際過程中或多或少帶有否定、貶義的色彩”(姚芬芳2009:106)。也就是說，在不同語境中，“沉默”分別表達肯定或者否定意義，有時甚至帶有評價意義。

2.1 肯定意義

巴赫金認為，話語必然依附“人”這個主體存在。“在每一個表述中——從一個構(gòu)成的日常話語到科學或文學的鴻篇巨著——我們都能夠掌握、理解、感受到說話人的言語意圖或言語意志，它決定整個表述及其規(guī)模和界限。我們可以想象出說話人想要說什么，并用這個言語意圖、言語意志來衡量表述的完成”，“說話人的言語意志首先是在一定的言語體裁的選擇中實現(xiàn)的”(Бахтин 1986:270)。一般說來，言語交際中的一個成分在語義上一次只與一個成分有直接指涉關(guān)系，沉默的話語指向可以是對前面話語的贊同、支持、同意等肯定的話語意義。例如:

①大家為之一楞，猜出了“班長”不平常的用意。他們知道此時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②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那位女部長就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fā)，沉默已經(jīng)說明她對參謀長意見的贊同。

2.2 否定意義

Крейдлин 指出，“在對話中，特別是在社會交際中，沉默具有另外一種功能和語用特點:它常常等同于未發(fā)出的言語反應(yīng)或未完成的體態(tài)動作，表達的不是同意，而是回避對話、放棄或者抗議”(Крейдлин 2005:27)。語句的否定通常不是否定句子的真值條件，而是否定肯定句中負載的已知信息。“沉默”表示否定意義時，相當于隱性否定詞，其語義指向是鄰近的其他詞(主要是動詞)。例如:

③記者請他評價一下與他合作過的一位當紅影星，他沉默了。

在③中，“沉默”的語義指向記者(評價他人)的要求，明確表示交談?wù)呔芙^評價自己的合作者，是對記者要求的否定。

④新娘邊哭邊提議新郎到法院告這幾個鬧房者侮辱女性，然而新郎卻沉默不語。

④表明，新郎不贊同新娘的主張，沒有告鬧房者的意愿。“沉默”表達他不同于新娘的想法和對新娘提議的委婉否定，揭示新娘、新郎在對待同一事件上不同的心理反應(yīng)和態(tài)度。在此種情況下，新郎的沉默可以避免言語沖突，并可能改變新娘告狀的想法。

2.3 評價意義

評價意義不是某個詞獨有的特征，或者至少不是只有評價詞才有的特征。評價在句子命題結(jié)構(gòu)中通過語義謂詞體現(xiàn)出來。含有評價意義的“沉默”，蘊含著耐人尋味的文化哲理。例如:

⑤有了這本《講真話的書》，算是有了荊棘中的一條路，于是，沉默也就是另一種發(fā)言。

⑥“一見到垃圾——錯誤就是垃圾——我就拿掃帚掃干凈。”他還說過，“沉默是窮人唯一的朋友。沉默也是一種力量”。

3 交際功能

Корнилова曾給沉默現(xiàn)象下了一個概括定義:“沉默可被視為一種多功能的交際單位，在一定的社會相互作用(對話或擬會話)條件下充當交際策略”(Корнилова 2002:215)。按照她的觀點，“沉默”作為一種言語行為，具有一系列交際功能，并對交際策略的運用產(chǎn)生各種反應(yīng)，而沉默的本質(zhì)特征描述與量化評述(長度、感情色彩、意向性、真/偽、符號性)相互變換，則取決于沉默所賴以存在的民族文化特點、沉默主體(性別、年齡、社會地位)以及交際語境的特點。另一位學者 Формановская 則從體態(tài)語視角研究沉默，認為沉默是一種有效的非言語交際手段，并將其分為“聽話人的沉默”和“說話人的沉默”兩種類型。“第一種沉默是聽話人的角色義務(wù)和禮貌合作行為，并且發(fā)出自己參與交際的言語和非言語信號，如點頭、注目、發(fā)出‘嗯’之類表示認同的感嘆聲等，以此來確認自己對于交際的關(guān)注與理解。聽話人這種規(guī)范性的沉默符合說話人的預期;另外一種沉默則屬于說話人的角色，當聽話人等待他的話語反應(yīng)時，他卻一言不發(fā)，其言語符號呈零位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必須根據(jù)上下文、交際語境和交際雙方的相互關(guān)系等，將沉默詮釋為一種獨特的、含有意愿及感情評價色彩的言語行為。”(Формановская 1998:282 －283)

表面的沉默是內(nèi)心活動的表現(xiàn)，新的交際行為就是在這種模式中醞釀和產(chǎn)生。交際雙方，特別是聽者，必須充分認識到“沉默”這一隱而不見的功能，從而對進一步的交流作出應(yīng)有的推測，而不應(yīng)將一方的沉默看成是消極、被動的交際行為，甚至是交際的終止。“沉默”這種行為方式不僅具有很強的交際功能，還具有話語轉(zhuǎn)換銜接作用。這種情況大多是由于互動參與者的沉默導致，言語相互作用受到背景條件的限制。例如:

①張偉的母親也在電話里勸兒子趕快回來主動坦白自首。長時間沉默之后，電話那邊終于傳來了“我愿回去投案”的回答。

在母親的勸說和得到兒子答復過程中的一段“沉默”，體現(xiàn)兒子內(nèi)心激烈的思想斗爭和情感掙扎，并最終促使決定(答案)的形成，使事件向著母親預期的方向發(fā)展。又如:

②談判桌上互相對峙。沉默的對峙。沉默。沉默。沉默持續(xù)了132分鐘。

相對無言的132分鐘，恐怕創(chuàng)下了談判史上沉默最長的記錄了。談判桌前雙方長時間的沉默終于使事情發(fā)生了轉(zhuǎn)機。成功的沉默使對峙的一方放棄了初衷，而使堅持的另一方實現(xiàn)了交際意圖。

4 情感特征

除話語意義與交際功能之外，“沉默”還具有豐富多樣的情感意義。其表現(xiàn)形式與“沉默”主體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民族習性、思維模式和文化理念密切相關(guān)。俄羅斯學者從社會性別語言學視角研究“沉默”的情感意義，認為女性比男性更富有感情，因而在日常交際中對于過多的話語沒有什么嚴格的限制，愛說話是她們的天性。“說話過多、饒舌、閑扯被認為是典型的女性特征。不僅如此，過去和現(xiàn)在都有一種看法，即認為真正的男性不應(yīng)該饒舌和搬弄是非。否則，就應(yīng)了一句話:搬弄是非的男人比骯臟的妓女還要糟糕。”(Крейдлин 2005:30 －31)基于這一原因，女性一旦沉默，其行為則被視為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在許多文化中，男性長期以來居于統(tǒng)治地位，女性只能居于從屬地位，在社交場合保持沉默。這種沉默同男性的沉默截然相反，可能與“伺機而動”的策略相關(guān)，即在不得已的沉默中尋找說話的機會。除了上述迫不得已的沉默(вынужденная молчаливость)之外，俄羅斯語言學家認為女性的沉默還包括“表面上的沉默”(внешняя молчаливость)，其表現(xiàn)形式在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一些帝王與達官顯貴的妻妾或?qū)欏３Ｊ褂眠@種策略，在眾人面前保持沉默，不干涉政治與社會問題，但背地里卻不斷地“吹枕邊風”，從而達到掌控朝野，主宰國家命運的目的(Корнилова 2002:216)。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表面上的沉默特征在普通的女性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例如妻子之于丈夫，女友之于男友等等。

筆者以為，“沉默”的情感意義不僅僅體現(xiàn)在社會性別差異方面，大凡與人的言語活動有關(guān)的言語交際行為，都能夠從不同層面凸顯出這種意義。語言學之所以對情感進行語義和語用層面的分析，是因為情感的意義和語用價值都與特定的文化相關(guān)。情感是人在特定情境中的心理感受，它通過某種外在形式被人所感知并產(chǎn)生某種影響。特定的情感可以投射到特定的行為之上，對行為產(chǎn)生推動作用。“情感不僅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它也是情感化行為的發(fā)生語境，它是言語事件得以展開，言語行為得以實施的情感背景。”(何剛2003:37)“沉默”可以傳達交際者的各種思想情緒、心理過程，可以表達人類喜怒哀樂的全部情感狀態(tài)。

4.1 思念

①當記者向正在神采飛揚地介紹情況的馬里問及家中和小孩時，馬里的語氣明顯地頓了一下，只說了一句“今年14歲”，然后便是長長的沉默。(張磊2003:11)

該例是記者采訪援藏干部時的一段描述。馬里說完上述話語之后，眼圈漸漸變紅，然后用力地咬牙，轉(zhuǎn)過了頭，幾分鐘過去了，馬里才頗有些歉意地說:“只是想孩子”。這段長達幾分鐘的沉默，表達的是一種對孩子深深的思念與歉疚，這種情感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引起會話參與者的高度共鳴。

②當我確信真的看不見他身影時才敢回頭。用沉默代替語言，這種特有的交流方式，從小父親就傳給了我。

例②是父子分別時的情景。父子間道別的話語、分離的感傷盡在不言之中。此情此景中的“沉默”，不僅使離別的感傷、思念得到充分的宣泄，也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父愛如山”的理念。

4.2 悲傷

下一例句的背景是，美國歷史學專家詹姆士·布拉德利在《飛行員》一書中揭露了二戰(zhàn)中日本士兵曾殘忍殺吃美軍戰(zhàn)俘(飛行員)的慘聞。60年后，這一慘案被公布于眾，并告知飛行員親屬。

③當?shù)弥鲜隹植赖氖聦嵑螅祭吕f，“所有人的第一反映都是:沉默，無語的沉默”。(詹姆斯·布拉德利2004:49)

布拉德利還透露，美國前任總統(tǒng)老布什的第一反應(yīng)也是長時間的沉默和不住地搖頭。布什沒有太多的震撼或驚恐的反應(yīng)，畢竟他也是一名老兵，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洗禮的一代人。事隔60年后，人們的憤怒已被時間沖淡，留下的是心頭無盡的悲傷和對戰(zhàn)爭的反思。

此外，沉默還可以表示無奈、抗拒、羞怯、敵對、冷漠、輕視、順從和恭敬等情感語用意義。值得注意的是，“沉默”往往伴隨著其他非語言行為同時使用，例如面部表情、眼神、體態(tài)動作等均可成為對交際者所傳達的信息作出正確判斷的依據(jù)。

5 結(jié)束語

話語沉默產(chǎn)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話題內(nèi)容、專業(yè)程度、話語風格、交際雙方的性別、年齡、性格情緒、興趣和動機等多方面因素。同時，“沉默”的使用還與話語活動相關(guān)的合作原則、禮貌原則、面子原則以及文化背景、民族社會心理、思維模式等諸多因素密切相關(guān)。

言語交際是一個動態(tài)的心理過程，人們會根據(jù)具體情景與交際目的對話語結(jié)構(gòu)進行調(diào)整，“沉默”的話語意義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心理過程是摸不著、看不見的，因此人們易產(chǎn)生錯覺。”(桂詩春1985:2)這會在某種程度上加大推斷、解讀“沉默”話語意義過程的復雜性。在許多情況下，“沉默”的語義是模棱兩可的，甚至是令人琢磨不定的。交際者不易把握它可能給對方帶來的影響，而對方如何看待、思忖這一現(xiàn)象也是難以揣摩的。在跨文化交際中尤其如此。如果交際一方不能確定沉默的含義，他就不可能知道對方的想法與態(tài)度，雙方的交流就會出現(xiàn)障礙。因此，對交際中“沉默”言語意義的解讀除了語境，還要根據(jù)交談?wù)叩拿娌勘砬椤⒄f話態(tài)度、語氣、語調(diào)等進行推斷。這些非語言因素在交際中的作用越來越凸顯出來，成為解讀“沉默”言語意義不可或缺的條件。

注釋

文中未標出處的例句均出自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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