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能讓人們免于大多數的悲劇

曉 宇

人總是不自覺置身于多重悲劇中,身不由己也好,身在其中也罷,制造悲劇的人,往往也在承受悲劇,這就是大多數人陷入沉默的原因?

至少,這起事件中的大多數不是沉默的:12月20日,四川內江民工陳國芳和張大有從廣西工廠返家途中,因大巴空調故障,偶感風寒,出現咳嗽癥狀,引發同車乘客的且疑且懼,兩人于是買了口罩戴上。21日凌晨,在渝黔高速公路綦江段服務區,全車近三十名乘客經激烈討論,進行了“民意表決”,所有乘客——當然陳、張兩人除外——一致舉手同意讓兩人下車到服務區去醫院“隔離”。兩人被同車乘客武力趕下大巴,只能在寒風中步行前往重慶主城,幸虧路遇高速公路執法人員,被送往附近醫院檢查后證實,兩人只是患了普通感冒。

真相總是最后大白,可大白后又能如何呢?網絡上,在新聞之后給出了兩個問題:“如果您是車上乘客,您會怎么做?”“如果您是陳國芳和張大有,當時您會怎么辦?”

悲劇就是一種最簡單的對待自己和他人的方式,但對于這樣一種方式的直接提問,我卻沒有答案:如果我是陳國芳與張大有,我還能怎么辦?沒有選擇,只能下車,因為我已被恐懼放棄,已被人群放逐,我們并不能因此反人類;如果我是乘客,只怕也是舉手的一個,因為我也恐懼,因為所有的人都舉手了,放逐兩個異類,并不足以成為罪孽。

沒有人是應該受到譴責的——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沉默么?在人們心里覺醒了的,仍然只是自己的利益,而不是最大多數人最基本的權利。在不能確定他人是不是甲流患者之前,人們用最粗暴最冷漠的民意,剝奪了人們認為只是少數人的權利,但誰又能保證以后不會成為這個少數呢?你們就不會患上甲流?這一刻,我不覺得包孕于人類之中,不覺得“誰都不是一座孤島,自成一體”,不覺得“我與人類難解難分”。我在人群之中,莫名地孤獨。這一刻,仿佛又回到2008年9月24日晚的1291次列車上,一個叫曹大和的狂躁癥患者被列車長捆死在座位上,列車長后來說,他是應乘客的請求這樣做的。我相信,有乘客請求了,并且大多數乘客默認了。

在一幕幕劇情相近的悲劇面前,今天,人們應當深信:任何一項權利都只能在他人與自己普遍享有時,才得以實現,才得以保障,不然就只能是人人恨之的特權。已故的經濟學家楊小凱留下了一句驚心動魄的話:“我們講民主太多,講共和太少;講自由太多,講公平太少。民主是少數服從多數,共和是保護少數人的權利。”

當然,這還遠不是悲劇的全部。一方面,人們驚嘆于民意;另一方面,卻又是被代表得最多的。此時此刻,反對垃圾焚燒項目的廣州番禺的小區居民們,就是領導去座談,不也還怕被代表了?在權利并不能真正覺醒之時,“被代表”是一個悲劇,“代表”又何嘗不是一個悲劇?

還有近期曝光出的那么多聽證會,那么多“偽代表”,沒能表達的民意是一個悲劇,表達了的民意同樣也會粗暴地造成悲劇。同樣,還有唐福珍反抗暴力拆遷而澆油自焚的事件,“不僅給公眾輿論造成沖擊,也給高層帶來強烈震撼”,“自焚事件如果不斷發生,勢必會撕裂社會,進一步引發民眾強烈不滿”。曾經看見過權力對于民意的粗暴,但民意產生的權力也是那樣粗暴,極端是一個悲劇,不極端也是一個悲劇。

然則,何以能讓我們免于大多數的悲劇?那就是法治對于特權的徹底唾棄,權利因普遍理性的覺醒而得到最大舒展空間。只有幸福是可以想象的,權利才是大多數人可以得到的;只有幸福是可以想象的,悲劇才是可以避免的。

插圖 / 共同的悲劇 / 孫萬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