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波
在中國歷史上,“江南”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概念。
自南宋以來,江浙沿海的城市經濟便日趨繁榮,元統治者更是趨近“功利”,大力倡導海運,鼓勵商業,使元末江浙地區商品經濟高度繁榮。同時,因為元朝統治者管理相對粗疏,對民間風俗變化不太放在心上,清規戒律較少,江南文化在經濟發達的基礎之上,也隨之得到了蓬勃發展。元末大亂,張士誠割據江浙,他實行的仍然是元王朝的統治政策,所以,雖在戰亂之中,但江南地區偏安一隅,文化并未受到摧殘,反倒呈現出一種奇異或曰畸形的繁榮態勢。
商人地位的提升也是元末江南文化中值得注意的一個特點。商人被貶抑的社會不能稱作正常,崛起的商人階層如果缺乏對文化的熱情,不想獲得除金錢以外的尊重,也是一個不健全的社會。元末的富商們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追求,即急欲使自己獲得一種文化的認同。他們不僅舍得為“附庸風雅”而大把花銀子,更迫切希望使自己和整個家族真正風雅起來。于是在元末江浙地區,由富商主持的如顧瑛“玉山雅集”一般的純粹私人性質的“文藝沙龍”一時蔚為大觀。文人們在這里被待為上賓,商人們也從文化上獲得了極大的提升,中國歷史上難得的士商良性互動的一幕,終于在元末的江南上演了。
而這樣一個“文化江南”,是從鄉野間崛起的朱元璋所無法理解的。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就是民風淳樸、士農工商按儒家傳統規定的秩序各安其位的小農社會。商業文明發展以后必然帶來的社會流動性的加大,使這個新天子深深恐懼和仇視,他認為這是不利于其控制的。因此,他既要從經濟上壓榨江南,力圖鏟除這一地區由于工商業而帶來的社會富庶與繁華,同時,作為文化的江南也是他要竭力扼殺的。
朱元璋對江南的民風和士風早存不滿。據《明實錄》記載,早在明朝建國前,朱元璋就曾經這樣訓誡歸順的張士誠舊將:“我所用的將領多半是濠泗、汝穎、壽春、定遠(現均歸安徽省)諸州之人,他們勤苦儉約,不知奢侈,不像你們江浙人,因為富庶就耽于逸樂。現在你們既然歸順于我,就一定要把過去的習慣和毛病好好改掉。”
明王朝對江南實行重賦政策。在攻下蘇州數月之后,朱元璋便下令強迫大批蘇州富民遷徙至臨濠(今安徽鳳陽),這些人甚至被禁止回鄉掃祭祖墓,違者會受到嚴懲。這是要從根本上拔除“文化江南”的舉措。除此之外,朱元璋對江南人士還充滿了強烈的不信任。據考證,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蘇州知府竟然換了三十次,而且這三十人當中,遭到“左謫”、“坐事去”、 “被逮”、“坐贓黥面”、“坐法死”等嚴厲懲罰者就有十四個。
在朱元璋的強力打壓下,元末發展起來的“文化江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外觀殘破、精神枯滯的江南。
許多人對此是不甘心的。“吳中四杰”之一的楊基在世時,曾經向一個朋友打聽故鄉的情況,朋友告訴他“吳中風景,大異往昔”,他不禁百感交集,寫下了一首非常深沉的詩:
三年身不到姑蘇,
見說城邊柳半枯。
縱有蕭蕭幾株在,
也應啼殺城頭烏!
這樣一個衰敗的江南,即使是城頭的烏鴉,也要興起濃厚的今昔之感!
江南的復蘇,要等到明中葉以后了。直到弘治、正德年間,隨著政治上的松動和經濟上的發展,蕭條已久的江浙地區才重新恢復了活力。一本叫《寓圃雜記》的筆記記載:“吳中素號繁華,自張氏之據,天兵所臨雖不被屠戮,人民遷徙實三都、戍遠方者相繼,……邑里蕭然,生計鮮薄,過者增感。正統、天順間,余嘗入城,咸謂稍復其舊,然猶未盛也。迨成化間,余恒三、四年一入,則見其迥若異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人性益巧而物產益多,至于人才輩出,尤為冠絕。”在這里,江南城市的演變軌跡是一清二楚的。人才每代都有,關鍵在于統治者采用什么樣的政策。
值得注意的是,弘治、正德兩朝,統治者明孝宗、明武宗都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英主,明武宗更被指為荒淫的庸君,而恰恰是在他們的手下,江南經濟和文化才又得到了恢復性發展。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吊詭的現象?與其說是他們的措施多么得當,毋寧說根源正在于他們幾乎沒有采取什么強有力的措施。皇權統治者控制力的削弱,對一個企圖代代相傳的專制王朝可能是個壞消息,但于激發民智和社會進步卻是充分利好。
【選自黃波著《成功的為什么是朱元璋》人民日
報出版社版,本刊有刪節】
題圖 / 文化禁錮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