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夠了!我必須這樣說,在被關于“中學校長實名推薦制”的紛繁議論轟炸半月之后。
這三十九所中學的職責所系,不是為北京大學培養學生;我們的中學職責所系,也不是為大學培養學生。中學教育應當對社會負責,而非對大學負責。中學教育是為了培養“人”——人格健全者。
遺憾的是,許多議論都迷失在斑駁叢林里,盡管不乏精彩,卻都忘了這最基本的一點。
太多的關注投向北大,太多的議論圍繞大學,可是別忘了,這不是打撲克“進貢”。我愿意相信北大的初衷是為了在中學和大學之間建立良性的溝通渠道,但北大的強勢至少在客觀上抹煞了這點。三十九所中學錯誤地把自己定位于向北大“進貢”,公眾也機械地把這項改革嘗試單純地置于大學的邏輯里加以理解。
這樣的現狀恰恰反映了當下中國社會中學定位的尷尬乃至誤區。中學教育的目標,甚至是惟一目標,被限定于為大學做準備;中學生學業的目標,甚至是終極目標,在于進大學、進好大學。這樣的定位,與片面鼓吹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如何如何,在邏輯之荒謬上是銜接的,在認知之粗淺上是一致的,在影響之惡劣上是相同的。
殊不知,中學作為人生觀奠定和人格形成的關鍵期,具備獨立的價值,乃是“人”的教育中重要的一環,其承擔的功能遠超“大學預備”一項。
中學可稱為社會之預備。八十余年前,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今北京師范大學前身)教授林礪儒兼任高師附中主任(即校長)在其演說《我的中等教育見解》中,批駁了中學教育不過是通往大學的一道橋梁這樣的謬見。他提出,“中等教育其自身就是目的,絕非為將來某種專門之準備”,所以,“中等教育的任務就是引導少年人格之放射到各方面去。例如文學的陶冶,并非要把少年立刻造就成一位作家,也不是準備將來賣文討飯,乃是要引導他人格的活力往文學方面去;科學的陶冶也不是要培養科學家或準備做操作工人,乃是要引導他人格的活力往科學方面去;藝術的陶冶也是一樣的理由……我認定理想的中等教育,是全人格的教育,絕非何種職業之準備……若有人問我中學畢業生做什么,我就說也不為士,也不為農,也不為工,也不為商,是為人。也可為士,也可為農,也可為工,也可為商?!?/p>
而今,北師大二附中及現任曹校長也在這份備受關注的三十九校名單中。前輩校長一席話,或可為鑒。
學者傅國涌痛感當下中學理念的失落。他認為,中學自身須有清楚的定位,它不是通往大學的輸送帶上一個機械的環節,不是大學生生產流水線,而應讓每個學生的人格得到陶冶,知識得到訓練,視野得以開拓。即使不再升學,作為一個人,其現代文明素養,其對世界的認識,對社會人生的理解,也應在這個階段初步得以成形。
曾有評論指出,一個人在中學階段所讀到的東西,會融進生命,滲入血液;而到了大學階段、成年以后讀的,往往只能作為知識存在。
中學乃是固本,大學像是修行。修行需先固本,但固本絕非僅為修行。如今我們不斷弱化中學的功能,把“全人格”強行納入升學的狹隘軌道,這既是矮化中學,也是矮化大學。其必然的惡劣后果,就是矮化整個社會。究其根本,在于這樣矮化了“人”。
學者丁學良的一番話頗有見地。他通過對香港各大學的觀察得出一句大白話:“一天到晚改革大學是不行的,還得改革我們的中學教育,一環套一環。”
所以,請自今日起,恢復中學的氣度和中學的尊嚴。也請公眾,把你們的目光和關切從北大、從大學更多地投向中學。
當然,以上所論諸項,都是以中學的水準為依托的。于是又想起民國時天津耀華學校校長趙君達,他是哈佛大學的法學博士,回國后先為北洋大學教授,但一直有志于基礎教育。耀華學校創立后,他辭去大學教職應聘為校長,希望按自己的意圖辦一所完整的中小學。世人多折服于他過人的膽識和理想主義。
耀華中學及現任校長也在三十九校名單之列。前輩校長的追求,或可為鑒。
【原載2009年11月25日《中國青年報·冰點》】
插圖 / 知識就是壓力 / 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