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舞者

58歲的羌族人王官全，是四川省非物質文化遺產禹羌祭祀皮鼓舞傳承人。他身藏40年的羌舞功底，從北川縣川劇團一直跳成教書先生，再跳到深山野林里的各個寨子，然后又跳到了板房，跳到了學校。

4月7日下午，綿陽長虹北川中學第二食堂，王官全正在給學生上鍋莊課。

眼前的王官全更像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很難讓人將他和羌舞傳承人聯系起來。但是，當他哼唱起山歌，轉起胯，甩起肩，身體隨節奏舞動起來的時候，這個有40年功力的民間舞者身上，便煥發出一股莊嚴的力量。空蕩蕩的食堂里不時響起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王官全說，從學校開始傳承羌舞，是他一直以來的愿望。讓災民跳起來

羌舞，北川羌族最古老、最具激情和詩意的民族藝術。“5·12”大地震之前，還有好幾位傳承人，但震后就只剩下王官全一個人。

2008年9月，王官全離開板房的家，準備到西安的一個旅游區教人跳舞。這時，他接到擂鼓鎮勝利村支書席成友的電話。席成友想通過羌文化發展當地旅游，用羌舞留住游客的腳步。

“能把文化傳下去，又能強身健體，何樂不為?”王官全接受了席成友的邀請，決定留在北川。

第一次領舞，是在擂鼓鎮板房區外的廣場上。“一開始加入舞隊的人并不多，大家沉浸在悲痛中，放不開。”但王官全不管，他甩開膀子跳起來。

王官全對舞曲做了精心的挑選。“我選擇的都是《唱起來，跳起來》、《頂針》這一類歡快的，希望讓鄉親們忘掉傷悲，積極勇敢地面對未來的生活。”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鼓起勇氣加入到跳舞的隊伍當中。王官全發現，跳舞者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從起初的目光呆滯，漸漸能看到歡快的笑容。“有些老人跳舞姿勢難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短短幾個月時間，擂鼓鎮跳舞的人群中已能挑出數十人參加演出。王官全每次挑選的演員都不同，“輪換著讓他們都得到鍛煉。”讓王官全興奮的是，學舞的隊伍不斷壯大，除了當地人，還有游客，援建的山東漢子也有人加入進來。

2009年春節前夕，王官全帶隊外出演出幾十次，每人演出一次收入50元。“溫家寶總理來吉娜羌寨那天，也是我領頭跳鍋莊的。”王官全帶著61名村民，自唱自跳，向總理展示了最原始的羌族風情。

地震前，當地許多年輕人都不愿意學跳羌舞，覺得太麻煩，因為羌舞雖然是一個基本步予反復跳，但不同的節氣要應對不同的步子。震后，年輕人開始感興趣了，就連王官全的兒子也放下了做生意的念頭，拾起了這古老的舞步。

這樣的變化讓北川的一些干部感到驚訝。一位文化旅游局的工作人員說，政府打算災后實施發展和保護羌文化項目，但若是政府組織，沒有10萬元的資金投入拿不下來。

惟一的傳承人

王官全生在北川縣擂鼓鎮，是距離北川老縣城最近的一個鄉鎮。他還有一個羌族名字，叫斯拉·格，“格”是羌姓，“斯拉”是兇猛的意思。

2003年，北川縣成為羌族自治縣，是新中國最年輕的民族自治縣。王官全雖然是羌族人，但他接觸羌族歌舞，還是成年以后的事情。

上世紀70年代，王官全是北川縣川劇團的一名演員。一次，縣文化館借調他去培訓舞蹈演員，下鄉采風，組織鄉下老百姓到縣里參加匯演。平時就愛舞蹈的他，在那個不通公路的村莊，接觸到了最原始的羌舞。

王官全采風的地方，是岷江上游的羌族聚居地青片鄉小寨子溝。在羌寨，他趕上了羌族人最盛大的歌舞場面：每年農歷四月初一的羌歷年和每年春秋兩季的轉山會。節日里的羌族人，浩浩蕩蕩地沿山走成長長的隊伍，連臂而歌，且行且舞。王官全一下子就被那種熱情感染了。

讓王官全最感興趣的是釋比和山民們在祭祀時跳的皮鼓舞。釋比是羌族人的大祭司。羌族無文字，講述羌人南遷歷史的《羌戈大戰》與英雄祖先故事的《赤吉格樸》，都存在于羌族釋比的吟唱中。過去，但凡祭山、還愿、治病、驅鬼、招魂、安葬、嫁娶，都由釋比主持。“釋比是羌族的精神文化領袖，他不是神，是有本事的一個人。”王官全說。

釋比告訴王官全，“我們的皮鼓舞是懷著虔誠的心和天神通話的舞蹈”。

從那時起，王官全開始收集各種民間舞蹈。地震之前，王官全在北川已小有名氣，一說起“北川跳舞的王老師”，大家都知道。從擂鼓小學退休后，王官全一直從事民間羌舞教授工作，時常在一些旅游景區教服務員跳舞。他說，這是他的愛好，之所以提前退休，就是想干自己喜歡的事情。

王官全說自己“命大”。地震前，他每天都要去縣城和文化館的老朋友們一起耍，“地震那天我正好來了幾個朋友，在家里打牌，就沒過去。一把好牌剛抓到手里，房子就開始晃，剛跑出來，房子就倒了”。

跑出來的時候，王官全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衫。那天晚上，他和老伴找了個紙箱子鋪在地上，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得到消息：縣文化館的朋友都沒有跑出來。

“文化館搞舞蹈的李紅果老師，’搞音樂的計學文老師，都在地震中遇難了。地震之前，我本來跟計學文商量好了，準備把一批原生態的羌族舞蹈音樂整理出來的。”王官全有些傷感地說。

李紅果是北川縣文化館收集羌舞的專家，在當地和王官全齊名。李紅果遇難后，只剩下王官全一個人了。“現在大家見到我，都說我是個保護人物。”王官全說。

在王官全的記憶中，跳舞跳得最盡興的是2003年北川羌族自治縣成立那天，“整整一天晚上，大家聚集在北川縣的廣場上，廣場中擺滿了酒，大家跳累了就喝口酒，喝完酒再繼續跳……”

流動傳習所

地震之后，王官全突然意識到，整理、傳承和創新羌舞，是他今后歲月里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不僅僅是給了我傳承人的名號，我就得傳承好。等新家園建設好了，羌舞就是里面最有看頭、最吸引人的傳統藝術。”

在北川羌族非物質文化遺產重建規劃中，擬建9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習所，挖掘、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習所還禾建起來，王官全已經挑起了傳習的擔子。

“羌舞要復活、要繁榮，一定要有群眾基礎。”王官全沿著老縣城一路往東，把古老的羌舞從吉娜羌寨跳到了石椅羌寨。他想把羌舞作為旅游產業的要素與村民的經濟發展結合起來，“這樣做是想給羌舞找到長期生存的土壤”。

2009年11月，王官全跟北川文化館的工作人員一起，到綿陽開展了多次羌族歌舞培訓，向綿陽各社區居民推廣羌族歌舞，重點傳授羌族鍋莊的跳法。

傳承羌文化，王官全還有更長遠的考慮。他想把那些原本“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羌族文化用文字、音像整理出來，然后借助專家的力量，形成系統正規的教材，這樣羌族文化才能一代代地傳下去。

從2004年起，王官全的兒子就跟著他四處表演羌族歌舞，去一些旅游點演出。但也因為如此，兒子的婚事一直未能解決。每次介紹對象，對方一聽是干這個的，馬上就不同意了，說這個工作不固定，和過去“唱戲跑灘”的沒啥區別。

兒子的婚事威了王官全的一樁心事。

傳承的希望

從3月底開始，北川中學所有班級都增加了鍋莊課程。這些課全部由王官全父子來上。一周17節，每節課有兩到四個班參加。

4月7日晚上8點，在北川中學的教師宿舍，王官全穿上了自己的羌族服裝。一件黑色的長袍，用腰帶把長短調節好，然后披上一件羊皮褂。白色的羊皮褂背后，有央視主持人老畢的簽名。桌上有個小筆記本，里面存著一些羌舞的音樂。

談起在學校里傳習羌舞的感受，王官全笑著說，

“根本不好上。高年級還聽話，那些初一的學生簡直沒發上，你在講他在鬧。”

因為下雨，平時在操場上的鍋莊課，臨時改在了食堂。白天整個下午，王官全接連上了三節課。四個班的學生，從四個方向把王官全父子圍在了中間。王官全用方言一字一頓地向學生宣講羌舞的起源與文化，被擴音器放大的聲音，時不時地被學生的哄笑聲壓住。

讓羌舞走進學校是王官全一直以來的愿望。他在各種場合都表達了類似的想法。這些年到處教羌舞，他感到要讓這個文化真正傳承下去很難。“應該從學校一年級就教學生學習，作為羌族自治縣，北川應該有自己的地方課教材。”所以，當北川中學校長找到他時，他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王官全目前在北川中學教的舞蹈是去年羌歷年他剛剛整理出來的一套鍋莊，易學、易跳，便于推廣和普及。他計劃用一學期的時間完成這套鍋莊的教學。“實際上，甩肩這個動作學會了，后頭的舞蹈就好學了。”為了不辜負學校的期望，王官全正在全力以赴。

上完課，王官全接到縣旅游局打來的電話，山東黨政代表團10號要到北川檢查援建工作，縣上在吉娜羌寨有個接待活動，叫他去參加。

王官全欣然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