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美著

那個穿得紅紅綠綠的道士水袖一甩，山歌般唱開了:哦呵——起駕——

炮聲、鑼鼓聲、哭聲立刻齊刷刷奏響。前頭四個，后頭四個，肩攀著肩，早早站成馬步聽令的八壯漢起身了，一步，腳板似乎被萬能膠粘住，好不容易抬起，又一步，緩緩向前。看上去，他們走得極為凝重艱難，棺材以及抬棺材的龍木壓在他們肩頭，似乎有千斤重。唯有那罩在棺材上的黃綢蓋籠是飄逸的，而黃綢上那只巨大的紙鶴，似乎比皇太后還矜持高貴幾分，在那么多人的簇擁下，目空一切，款款前行。

此時此刻，黑壓壓的棺材看上去有了幾分喜氣。

我混跡在送葬的人群中。我的身份是未過門的孫媳婦。

天氣好熱啊。偷眼望去，都是搖著扇子，擦著汗，在炮聲中放開喉嚨拉家常的鄉鄰。多好的機會，這么多人聚在一起，慢慢地走，慢慢地聊。這個長長的隊伍中，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阿嫂阿妹，還有趿著小塑料拖板，擦著濃鼻涕的小屁孩，他們拉著大人的手一路走一路尋著地上灑落的鞭炮。

白蓮。我在心里念了一聲。白蓮，多好聽的名字，一枝晶瑩剔透的花朵水一樣漫到眼前。很多年前，送葬的隊伍中，那個叫白蓮的小女孩，肯定也一樣張著純凈的眼，懵懵懂懂，東張西望。豆蔻年華的白蓮，是否在炮聲中也是邊走邊想著那個憨憨壯壯的情哥哥?身上飄著幾縷奶孩子尿騷味的白蓮，頭上如同打了一層白霜的白蓮，松了幾顆牙的白蓮，拄起了拐杖的白蓮……滄海桑田，白蓮不知多少次走在送葬的隊伍中，走在這青山綠水中，一邊走一邊開著小差，像我們一樣。

等到我知曉白蓮這個美麗的名字時，它已經被道士印在雪白的紙上，貼上了墻，成為道場上的一個儀式。而人，已靜靜地躺到了棺材中。

“白蓮”，應該是很多年沒人叫了。從嫁入婆家的那一刻起，她被人喚過“三嫂”，“三奶奶”，“德生他娘”，“秀梅她娘”以及其他五花八門的稱謂，比方說刻在祖先墓碑和族譜上的“楊氏”，而“白蓮”這個名字，連她自己都似乎忘記了，像水塘中的那些曾經高昂著頭的蓮，收斂了所有的夢想，灰頭土臉沉下去，再沉下去，直到成為淤泥中一節孤獨的空心老藕。

我第一次見到白蓮時，她正枯坐在屋檐下的小木椅里，一根紅黑光亮的拐杖侍立一旁。她的臉向我這邊扭了過來，那眼神，卻蒼蒼茫茫，不知落到了何方。我未婚夫彎下腰，湊到她耳邊大聲吼:奶奶，奶奶，這是你孫媳婦。

她看著我，笑了起來，像夕陽中的菊花，有了一絲暖意:哦，孫媳婦。

未婚夫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只好跟著大聲吼:奶奶。

她聽到了，手伸過來，拉我的手。我悄悄地打了個冷顫，這是一雙什么樣的手啊，倒魚鱗?老樹皮?皺紋紙?不，都不是，要命的是傳遞過來的那種感覺，簡直如寒冬臘月跌進一間門窗緊閉的老房子，老房子里的火爐似乎熄滅了，滿屋子濃得化不開的煤炭氣，籠著了我的心，讓我昏昏欲睡。

我們吃飯時，她靜靜地坐在一邊，事不關己似的。婆婆撿了些軟爛的菜夾到她碗里，她擺手，搖頭，吃得很慢，嘴唇緊抿著，無聲地蠕動。我們大聲說笑時，一團影子印在墻上，讓我們徹底忽略。忽然間，她開口了，自以為是，答非所問，讓我們忍俊不禁。她以為自己說對了，張著空洞洞的牙床，笑得像個孩子。

我們都不喜歡跟她說話，打雷似的，太費力氣了。無聊時，我們寧可去逗那只大黃狗。大黃狗乖巧得很，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它就知道該怎樣迎合我們，將我們筷子上的光骨頭弄到手。而白蓮，更多的時候像在做夢，坐著做，老拐杖忠實地立在一邊，給她站崗。這一點她和老拐杖很相似，沒有了白天黑夜之分。偶爾有些時候，她忽然看見田埂上老黃牛甩著尾巴在吃草，一個人挑著滿滿一擔東西從屋檐下經過。恍恍惚惚間，她搖了搖頭，大聲喚玄孫的名字:帆猛子，幾點了。小玄孫正玩得歡呢，有點不耐煩，跑過來，攙起祖奶奶，大聲吼道:晚上10點了呢，老奶奶，該睡覺了。她摸索著，戳起老拐杖，頻頻點頭:哦，10點了，10點了，是該睡覺了。小玄孫很快將她攙到床上，一溜煙跑了。小玄孫興致來了時，躡手躡腳，從背后繞過祖奶奶的肩，一雙臟兮兮的小爪子，將祖奶奶下巴處松垮垮的皮，一直往上拉，企圖拉到祖奶奶額頭上去。她依舊似夢非夢，反應過來了，以為是蠅子飛到了臉上，揮了揮手，蠅子似乎依舊在臉上爬。再揮，摸著一雙小手。她明白過來，笑，小玄孫也嘩啦嘩啦笑。他們倆有時像一對年齡相仿的好朋友。

未婚夫告訴我，奶奶90歲了。我搖頭笑:我絕對不活到這么大歲數，老木木的，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跟我開玩笑，奶奶要是活到了100歲，我就風光了。在我們這個地方，100歲老人故去，是件大喜事。做道場期間，會讓長孫披紅掛綠，坐在大轎里，兩個人抬著，敲鑼打鼓去游街。

她曾經的那些老伙計們，一個，又一個，相繼離她而去。她無所謂，她已經幾年沒出門了。有些時候，婆婆給人家送葬回來，大聲告訴她:XX奶奶也走了……她側耳聽了好幾遍，哦一聲，又沒了任何聲息。

她也有清醒的時候。比方說她時不時要婆婆從木箱子底將她的壽衣壽帽壽鞋翻出來。她聚精會神，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嗅了又嗅。那神情，仿佛是待嫁的新娘。收回箱子時，婆婆總是將手里的樟腦丸子在她眼前蕩了又蕩:你看啊看清楚了，我給你放了一大包衛生丸子。原本是上午放的，下午她想起這樁事了，大聲喚我婆婆，婆婆跑來，她委屈極了，還抹起了眼淚:你又忘了給我放衛生丸子。婆婆大聲說:好，我給你放，馬上去放。婆婆跑到屋后去喂雞。她見媳婦走了，釋然，復又進入夢中。

婆婆跟我說，她有一次還特別刁鉆。我未婚夫給她照標準像，預備百年之后用的。她穿上最滿意的衣服對著鏡頭，正襟危坐，莊嚴得像個皇太后。我未婚夫舉著相機，逗:笑一個，奶奶笑一個。她咧開嘴笑。照片洗出來，她看一眼，丟一邊，說:照得不好。婆婆拾起照片，又送到她眼底:怎么照得不好，人老了還能有什么樣子。她很生氣:我說照得不好就是不好。婆婆琢磨了很久，說:你是覺得張開了嘴，笑起來沒牙吧?她不做聲。我未婚夫再照，不敢要奶奶笑了。她小心地抿著嘴。照片洗出來，滿臉荷包褶。她又不滿意，理由又是照得不好。我婆婆算是摸透她的脾性了，找了個畫像的來，預先耳語了一番。畫像的很認真地畫了一個小時，基本上畫出了她曾經風姿綽約的五官輪廓，雙眼炯炯有神，又沒有多少皺紋，看上去最多60歲。她滿意極了，要婆婆將照片用鏡框子框起來，掛到她的臥室，天天看，越看越美。

她福氣很好，無疾而終。一覺睡過去，就再也不醒來。她臨死的先一天，忽然耳聰目明，思路清晰。她和我婆婆說了很多，所有的碎碎話都只有一個主題，她百年時的衣服要怎樣穿，頭發要怎樣梳，手里要握著哪把小團扇……

婆婆跟我說這些時，我忍不住又看了看貼在墻上的名字。曾白蓮。真的是名如其人哪，真正的白蓮。原來，當她從俗世的藩籬里抽身出來，又徹底還原成絕對的自我時，她那顆愛美的心，在我們的淡漠里復活了，青蔥了，芳香四溢。她什么都不想，一門心思就想著自己在眾人眼里如何更美一些。她肯定千百次地憧憬過自己的葬禮，如何體體面面，如何風風采采……

這一點我欣賞她。盡管她現在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見。但是我理解她，正如我在這青春年華，千百次地憧憬著自己的婚禮，是穿盤龍繡鳳的中國紅好呢，還是穿白婚紗?是手捧紅玫瑰好呢，還是手捧百合花?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