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叫高崇輝的知青
在我們這一代知青中,樹立了很多典型?,F在回過頭來看這些典型,會看到許多那個時代抹在這一代人心靈深處的影子。當時名震黑龍江的黑龍江鶴崗知青高崇輝,就是其中的一位。
高崇輝1949年出生,和共和國同齡。他是1968年6月22日離開鶴崗到達克山農場的。他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醫學院的副院長、主治醫生。來自家庭的教育,讓他從小就相信知識就是力量,渴望讀書上大學。來自學校的教育,讓他堅定要為共產主義的理想而奮斗,要把個人的利益放在第二位。于是,渴望上大學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需要放在第二位的個人利益。“文革”的到來,讓他越發相信共產主義很快就會到來,膨脹了早就埋在心里的理想的種子,加之他從小喜歡讀科幻小說,更讓理想的種子不是破土而生,而是插翅而飛了。因此,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一開始,他當然是首當其沖最早報名要去插隊的。
只是,他奔赴北大荒時,父母都未能到火車站為他送行。他的父親因歷史問題正在挨批斗,他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是黨的號召,臨離家前,他還對父親說應該加強改造。那一年,他19歲,少年不知愁滋味,他并不懂得人世的滄桑,不懂得父親的痛苦。像許多知青一樣,“此行何去,贛江風雪彌漫處”,高崇輝義無反顧而豪情滿懷地來到了北大荒。
來到農村,干的第一個活是割谷子,正是八月十五中秋節。當地的老鄉一人放六趟壟,知青一人放兩趟壟,他和另外一個知青外加一個當地的女的,排在一塊地的地頭。他開始以為自己中學時練過滑冰和長跑,還是個游泳運動員,在這三人中打頭問題不大。誰知,那女的“噌噌”地就跑在頭里去了,把他們兩個知青無情地甩在后面。他累得腰酸腿疼,人家一個女的回過頭來還幫助自己割,這真讓他臉面不好看。5里地的一條壟,從早割到晚還沒有割完,茫茫田野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不走,他得堅持割完。皓月當頭,連飯都沒吃,更別說月餅了。他的心里隱隱冒出一絲絲想家的念頭,但立刻被他自己冒出的另一個念頭連根拔掉了,這個念頭就是改造。他確實真心地覺得自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確實需要脫胎換骨的改造,用艱苦的勞動把自己這一身細皮嫩肉磨掉。他一直堅持干到下半夜兩點。他的手上磨出了血泡,他說要鍛煉自己,改造自己,就要自己給自己加碼。
憑著這樣的加碼的鍛煉和改造,兩年之后,他成為了干各種農活的一把好手。全克山農場大豆灌袋的冠軍,一般一個人每小時灌200袋麻袋,他每小時灌262袋。他以自己干活的態度和本事理所當然當上了農工班的班長和排長。
他就是這樣地單純而真誠,干起活來就不惜命。大冬天里在場院里灌大豆,腳伸在豆子堆里,身上不住地冒汗,腳沒法活動卻凍僵了。干完活脫鞋,襪子和肉皮都凍在了一起,即使這樣,也從來沒有耽誤干活。脫苞米,一月沒脫過衣服睡過一次囫圇覺。一天三班倒,他三班都要干,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老鄉心疼地對他說:“你這么干,用不了40歲病就得找你!”他說:“我就是想拿自己試一試,看看全身的力量有多少?!闭f這話時,他格外真誠,他是以保爾#8226;柯察金在風雨中修路即使病重得渾身發抖也堅持到底的精神激勵著自己。
1973年,高崇輝被提升為連長。他覺得自己就像軍隊里的行武一樣,從當兵起一步步干到了連長,他是用自己手上結出的繭身上流出的汗干出來的。
這時候,正時興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高崇輝這樣苦干便自然成為了典型。營里的報道組幫他寫了講用材料,提綱挈領,每件事情前面加一段毛主席語錄或豪言壯語,講用材料便點石成金。高崇輝拿著這份講用材料從團里講到師里,一直講到兵團,紅透了整個兵團。當時正在講扎根邊疆,加上這個主題,高崇輝這些苦干實干的實例,就又迸發出了新的火花,材料一下子從北大荒上報到了國務院的知青辦,一炮打響,國務院決定在全國范圍內宣傳高崇輝。
此時的高崇輝,已經像是坐上了過山車,由不得自己了。他本來并不想用苦干作為一塊往上爬的敲門磚,但是往上的梯子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如果說在講用之前,高崇輝是走在泥土里;那么,講用之后則好像走在云端。從天而降的榮譽桂冠,將他本來就膨脹中的一腔熱情點火生煙,其實是給自己布下了陷阱。
后來的高崇輝常想,這一切并不是我自己要做的,漸漸又那樣暗暗地得意,原來的那一份真誠在悄悄地銹蝕。這時候,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化為講用的材料,也可以如同顏料,把人涂抹成五彩斑斕的另一副模樣。
就在這時,高崇輝戀愛幾年的對象吹掉了。下鄉前,他們是鄰居,高崇輝的父親是醫學院的副院長,女方的父親是煤礦總公司的頭兒,也算是門當戶對吧。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吧。下鄉時他到克山,女方到北安長水河農場。第一次回家探親,兩家大人商定,他們自己也樂意,這門親事就這樣爽快地定了下來。就在高崇輝一路講用一路紅的時候,女友父親官復原職,便將女兒調回了城市。女友回城后就來信對高崇輝說你也得回城,調動手續我家替你辦。但高崇輝當時正是整個北大荒扎根邊疆的一面旗幟,他怎么可能為了愛情拋下這面旗幟呢?他寫信告訴女友:我不能離開北大荒,我已經下了決心,要扎根邊疆一輩子!女友說:你要是不回來,咱們的事就黃!他說黃就黃!一段戀曲就這樣戛然收尾,這是那個時代的知青典型的愛情。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段夭折的愛情,卻又成了新的講用材料。女友不要,加上后來的大學不上,招工不去,他一步一步走上材料鋪就的云端。
1975年初,高崇輝被提升為副團長。他常常要到省里和北京開會。他還太年輕,不知道過猶不及。而此刻政治如密密的濃霧,已經把他團團圍住,欲罷不能。推薦上大學的時候,他本來有兩次可以爭取的機會,一次是北京航空學院,一次是清華大學,上大學一直是他的夢,他的心動了。他找了領導,希望能把握住這兩次機會。領導對他講:“你現在是扎根邊疆的典型,你要安心工作,將來是會有前途的!”他不知道這時團中央九大要召開,物色團中央常委,他是被物色對象之一。在“四人幫”被粉碎的前十天,他還帶領全省代表團到大寨訪問……他不知道這看似一步步走向輝煌的頂峰,實際是在一步步走向危險的懸崖。
“四人幫”倒臺之后,以前的輝煌都成為了罪名。從1976年11月到1979年4月,在兩年零五個月的時間里,各級清查小組團團地包圍著高崇輝。他充滿痛苦和迷惑:“難道我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壞人?難道我一腔熱情地從城市來到北大荒玩命地干活,倒干出問題來了?難道你們想把我捧上天就捧上天,想把我摔下地就摔下地?我只是一只玩偶和風箏?”他沒有想到,這一切其實是這一代人所付出真誠的必然代價。這種真誠,自有其可愛的一面,更有其幼稚的一面,所以才容易受騙,才容易將真誠作為了一??駸岬姆N子而煽動起背道而馳的狂潮。
在這兩年零五個月的清查時間里,唯一能給高崇輝安慰的,是他贏得了一份難得的愛情。有時,命運就是這樣地奇怪,在艱難不如意的時候,愛情卻像一株小草,從看不見的縫隙中生長出來。上帝在安排人的命運時,大概都是給你痛苦和磨難的時候,也會同時給你一份在平常日子里所沒有的幸福,讓你尋得生命的平衡。
其實在1976年高崇輝被清查之前,他已經有了一個對象,也是鶴崗的知青。每次回家探親時,他常到她家去,由于當時他是上了報紙電臺的名人,她的父親對女兒說:高崇輝將來肯定有發展,你要多接觸他。他們準備那一年的元旦結婚的,誰想到11月份,高崇輝被隔離審查了,他們的婚事便徹底吹了。
轉眼到了1978年下半年,清查小組要他寫材料,要的很急。他寫完了,來不及抄,正趕上團部文教科的一位上海女知青來,高崇輝無奈中請人家幫忙,話說得有幾分凄涼:“清查小組要我寫這個材料,要我態度要好。我求你幫個忙,替我抄抄。”
女知青答應得很爽快:“行,我替你抄,再幫你改改!”其實,在這之前,女知青對他就已經關注,抄材料成了他們進一步接觸的契機。這一年的年底,女知青要離開北大荒返回上海,臨行之際,她主動提出要和高崇輝交朋友。
這似乎很難讓高崇輝相信,上海女知青似乎早料到他會這樣,她很堅決而且考慮得很長遠地對他說:“你要是以后站起來,我再回來。站不起來,就和我一起回上海?!边@一瞬間,高崇輝很感動。兩年后,1980年的春節,高崇輝和她結婚了。
而就在1979年4月,高崇輝的命運再次發生了戲劇性變化。當時省委書記到北京開會,在飛機上與省團委書記、省委宣傳部部長相遇,隨便聊起天來,就順便問起高崇輝,這位團委書記說高崇輝還在被清查。省委書記又問宣傳部部長到北京干嗎去?宣傳部部長說,粉碎“四人幫”后全國青聯要恢復第一次開會,要各省報青聯委員的名單。省委書記對宣傳部長說:你下飛機立刻買機票回去,到農場了解高崇輝的情況,如果情況屬實,名單換掉,青聯委員的名單報他!
就這樣,高崇輝成了粉碎“四人幫”之后第一屆全國青聯委員,他所有的職務重新恢復。1979年,他參加全國青聯代表團到英美法和西德等國訪問。但這一切并沒有妨礙他辦到上海與妻子團聚的決心,他對似乎是失而復得的這一切,也沒有了年輕時的激動,乃至感激。他在沉浮的命運之間,想到關于生命,關于思想,關于人生的許多。
1986年底,高崇輝來到了上海,這一年,他37歲。青春已經逝去,曾經擁有過的光彩也已經逝去。如同浩瀚海洋一般的大上海立刻將他吞沒。一切,他要從頭再來。
他愿意做些實事,這樣才能證明自己人生的價值。以前的一切是已經翻過頁的書,是非功過留與后人評說,下一頁他想用自己的行動書寫人生的價值。應該說,他干得不錯。這就是這一代人的能力,也是這一代人的素養。無論社會如何對待,無論時代如何顛簸,無論命運如何沉浮,這一代人總是實干著,上要對得起良心,下要對得起人民。
他在上海農場局下屬的糧油公司擔任副經理兼經營部的主任,這個糧油公司在他上任前是有名的爛攤子,三年的時間,他使公司的利潤翻了兩番。公司從分配的十套房子里,拿出一套給他,作為對他工作的肯定和獎勵。但他拒絕了,他說房子正緊張,我能要嗎?這樣拿了房子,以后還怎么工作?
他還說:“當初,我想的是要為革命,但那個革命太空洞了?,F在,我想的是為老百姓。老百姓總比空洞的革命要實際得多了?!闭f出這話來,他顯得并不輕松。從空洞到實際,他從19歲走到40多歲,走了20多年,這是整整一個青春的季節。
如今,高崇輝58歲了。他對于給予過他榮譽、浸泡過屈辱的北大荒情感復雜,卻始終沒有改變對于那里的一往情深。北大荒有個基金會,專門幫助困難的老知青,支持北大荒的發展,高崇輝每年給基金會捐贈一萬元。
有一年,高崇輝重返北大荒,看到當年待過的生產隊的隊部那樣地老態龍鐘、破敗不堪,他出資40萬,重新修建隊部。如今,這個新隊部被當地的人們稱之為“崇輝樓”。其實,那里只是他留下的一個青春的腳印。
北大荒和他相互難忘,都還在彼此的心中和視野里。
愛情故事
陳光順和童建華是1969年從上海來的知青。那時,陳光順是隊上的統計,后來又干過機務,最后是副隊長。人長得高大挺拔,面龐英俊。記得隊上曾經排過樣板戲《紅燈記》,幾乎眾口一詞,李玉和非他來演莫屬,盡管他一再推脫說自己根本不會演戲,大伙依然非拉他上陣不可。雖然他一口上海腔唱得差些,但他的扮相要遠遠賽過胖得有些臃腫的浩亮,上臺一亮相,滿堂喝彩聲。
那時,童建華先后干過農工、機務,又當過文書。她人長得苗條又秀氣,身材尤其好,個子高高的,腿長長的,即使厚厚的大棉襖遮住了漂亮的三圍,也遮不住她天生的美麗。而她的性格比她人還要美麗,極其溫和得體,有一種在當時難得的書卷氣。她的字寫得和她人一樣地漂亮,一看就知道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和訓練。她不多言多語,干活任勞任怨,從不怕吃苦,和有些嬌氣的上海女青年大相徑庭。
如果說陳光順像是北大荒上一棵挺拔的白楊,童建華確實像是一株秀美的白樺。因此,當他們兩人相愛了,所有的人都覺得是天設地造的一雙,都為他們祝福。
其實,戀愛對于童建華來說,是當時一種無奈的選擇。童建華從心里絕不想在北大荒找對象,更不想在北大荒結婚。她出身在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讀書一直是她未泯的希望,尤其有了可以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消息之后,這種念頭便像燃起荒火般燒得心里難受。以她干活的態度,以她的好人緣,當然也應該包括她的好模樣,隊里推薦工農兵上大學,自然推薦上了她。誰知,政審不合格,說她的父親有歷史問題,大學之門無情地向她關閉了。就是這時候,她相中陳光順作為自己的對象。人生失利之中,戀愛給了她溫情的撫慰和補償。
所有的領導都會喜歡像陳光順這樣的人,忠厚能干又聽話,出身又是地道的工人,家里家外光滑得沒有一點毛病。因此,他剛到北大荒不久就入了黨、提了干,成為了當時需要的典型。他像是一張白紙,任人在上面描繪當時流行的最新最美的畫面。這種畫面曾經使得他一度輝煌,卻在關鍵的時刻遮擋住了他的去路。推薦工農兵上大學,便沒有他的份,因為他是被培養的接班人,當然要留在北大荒發揮作用,他已經自覺地斬斷了上大學的念頭。
1976年,最后一批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像是旱天中稀少的雨點,童建華幸運地趕上了這列末班車的尾巴,被推薦上了哈爾濱的一所中專,學金屬專業。雖然沒能上夢中的大學,畢竟離開了北大荒,有了學上,也算是退而求其次吧。
陳光順為童建華送行時,一下子百感交集而無法言表。來北大荒7年,戀愛3年,感情同時融在這片土地和女友身上。他當然希望她如愿以償,但又舍不得離開她。他慶幸她終于上了學,又為籠罩在自己身上一時的輝煌而脫身不得,痛苦得無處訴說。
幸虧這樣的日子并不太長,一年多后,“四人幫”被粉碎了,高考制度恢復了,陳光順考上了哈爾濱的中專,他欣喜欲狂,即刻打點行裝,奔向哈爾濱與童建華會合。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相逢和讀書的喜悅還未過去,旋即刮起了知青返城風,而且越刮越猛,上海在向他們招手了。陳光順和童建華商量,他們這一屆學生畢業后全部都要留在哈爾濱,到那時再辦回上海恐怕就難了,他想退學回北大荒,再辦回上海可能要容易些。那么,就得把可以到手的文憑丟掉。童建華支持了他,先回去一個人,總算先有了一線光亮。讀書和回家,是當時身在異鄉的多少知青心里的兩大情結呀!
于是,陳光順和童建華再次分離。陳光順回到北大荒,農場已是面目皆非,知青宿舍人去屋空,一片凄涼。他知道轟轟烈烈的知青上山下鄉已經到了尾聲,只是,他不知道這個尾聲會綿延那樣漫長的時間,直到他和童建華進入老年。他不知道時代的震蕩,只不過是輕輕翻過的歷史的一頁,而對于個人卻是整整一生。在歷史面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弱小和渺小。
別離之中,陳光順無所事事,他要做的除了思念,就是等上海的調令。這兩樣東西都在磨他的性子,天長地闊,大雁南飛,草甸子上荒草搖曳,七星河水水流清瘦,北大荒寥廓蒼涼得讓他想落淚。
1980年,陳光順終于等到了上海的調令。離開家11年之后,他又回到家了,走了一個圓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上,青春已經和他揮手告別了。
單位先派他到九江生產第一線,一干就是5個月。在這5個月中,童建華也從哈爾濱畢業,辦不回上海,便先辦到了鎮江當老師,總算離上海近了許多。即使是依然有著兩地相思,兩人的心里卻都有一種苦盡甜來的感覺,充滿著對未來新生活的憧憬。
誰想到,5個月后陳光順回到上海,迎接他的卻是禍不單行。因為他這5個月是住在九江傳染病醫院對面,竟染上了肝炎,回上海不久便住進了醫院。而童建華總鬧肚子疼,單位的醫生并不給她開病假,只是給她開點藥。等到她疼得躺在床上直打滾被送進醫院,已經晚了,子宮腫瘤,第一次開刀取出瘤子依然還長,只好第二次開刀摘除了子宮。起初,童建華埋怨是單位的醫生給耽誤了,后來她明白了,在北大荒,天寒地凍又潮又濕,她太年輕,干活又太不惜命,病已經潛入她的身體里,長年累月已經無可奈何了。
這對思念多年的戀人,終于從北大荒回到上海了,卻是咫尺千里,躺在各自醫院的病床上,對著皓月一輪、明星萬點,寄托苦澀的相思。
他們結婚是1985的春天,這時陳光順33歲,童建華31歲。童建華很愛并感激小陳,手術和激素藥物的后遺癥,使得她明顯地發胖,再不像以前那樣苗條漂亮了,關鍵是子宮的摘除,使她再無法生育??墒顷惞忭樢闳缓退Y婚,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愛她?!北悴辉僬f什么。
但是,愛情同時也面臨著考驗。結婚之后,他們一直擠在陳光順的家中。一間房子,前有父母,后有弟弟,他們被擠在中間。在大上海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
只是這一代人已經學會了吃苦而不訴苦,我們曾經是自愿才搭乘上這列轟轟烈烈的時代列車的,當這列列車轟隆隆地駛走之后,我們被甩了下來,被摔傷,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我們吃苦而不訴苦,因為我們知道訴苦不會得到人們的同情,下一代會覺得那些苦只是我們自找的,誰讓你們當初自以為真的能會當擊水三千里?我們只能悄悄舔舐自己的傷口,讓它慢慢結痂,讓它在陰雨天時悄悄帶給我們陣陣的隱痛。
1986年,童建華從報紙上看到上海市教育局和人事局聯合舉行咨詢活動,解決兩地教師的分居問題。她從鎮江趕回上海,拉著陳光順到現場,想死馬當做活馬醫,試一試。他們的運氣真好,趕巧碰上人事局局長坐在那兒值班,聽了他們的申訴之后,非常同情這對坎坷中的患難夫妻,說根據他們的情況,童建華是完全可以辦回上海的,并告訴他們辦理調動的程序,要先由陳光順的上屬公司申報。陳光順請求局長:“您能不能幫我們寫個條子?我們好找單位的領導?!焙眯牡木珠L幫他們寫了個條子。這張條子起了作用,單位領導再不推諉,立刻打電話給公司,公司立刻打報告向市里申報……他們不知道陳光順和童建華到底和市人事局的局長是什么關系。復雜的問題一下子簡單化了。生活在給了他們那么多磨難之后,終于向他們露出了笑容。
童建華回到上海,在一所大學的實驗室工作。曾經吃過苦中苦,她的工作是沒得挑。然而就在這時,陳光順家中后院起火。他的弟弟要結婚,唯一的一間房子,弟弟要爭著做新房,最后竟和哥哥爭吵起來。童建華夾在中間,非常尷尬難受,最后,兩人只得搬進了童建華父母的家,和兩個老人住在了一起。那是一間10平方米的西房,天天被曬得火熱,最惱人的是和老人的相處,老人原來都是單位的領導,自尊心很強,陳光順在北大荒也曾是個頭頭,自尊心也很強。幾強相遇,難免碰出火花。那一陣子,家冷冰冰的,下班回家,誰也不說話,父母看電視,童建華看書,小陳塞上耳機抱著收錄機聽音樂,每天如此,各就其位。
如果有個孩子,那該多好,就不會這樣死氣沉沉的了。童建華和陳光順都想到了孩子,沒有孩子的痛苦,此時才真正像撒在傷口上的鹽,在他們心里隱隱作痛,他們誰也不說什么,但比說出來還要疼。沒有孩子的家,像是沒有放鹽的菜,日子過得單調得要命。那一陣子,童建華和小陳有時下班后竟誰也不愿意走進這個家門。
辛辛苦苦熬回了上海,為了什么?付出了一張文憑、一個子宮的代價,又是為了什么?他們曾經是多么讓北大荒的老鄉們羨慕的一對,北大荒的磨礪卻讓他們的生活殘缺,內心永遠淌血。但即使在那些摩擦的日子里,他們誰也不提孩子的舊傷疤,他們知道那是北大荒留給他們青春的紀念。
像許多從北大荒回到上海的知青一樣,他們勤勤懇懇地工作,老老實實地生活,他們失去了許多,但他們沒有太多抱怨,也沒有太多的感慨,他們知道無論怎么樣,日子都像路一樣總是要走的,那么就往前走吧。
這幾年,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好,陳光順提拔到研究院當負責生產的院長,童建華當了實驗室主任,還兼任著學院的支部書記和工會主席,兩口子的工作更忙了。他們搬了新家,住上了112平方米的大房子,兩口人生活足夠寬敞的了。
從北大荒的青春時節一起攜手走來,竟然一下子走過了40年的路程。一天天的日子,過起來的時候顯得那么慢,只有當它們被甩在了我們的身后,才顯得飛快。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痛苦艱辛的日子,也變成了美好的回憶。
(選自《絕唱老三屆(1966-1968)》/肖復興 著/中國華僑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