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復旦大學的幾位青年學者就文學與文學批評的一系列問題提出了頗為新穎且言之鑿鑿的看法。在此,本文試圖闡述他們對話中的基本觀念,并在此基礎上談談自己的感想。
就小說而言,1902年的確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分水嶺。在此之前,小說不過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恰如劉濤所言,梁啟超對小說的重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02年,梁啟超接連發表了《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新中國未來記》,讓“小說一躍而起,從小說變為了大說”,自此小說開始“事關重大,事關‘新民’大任,事關國家、天下”。置身當下的我們,不難窺探梁啟超的“用心良苦”,作為一個更多是社會活動家、思想家身份的梁啟超,絕非意在放大“小說”的“文學性”,從“小說”到“大說”,其背后是揮之不去的文學“實用論”的價值取向,具體而言,正如劉濤所點破的,“梁啟超將小說變為了歷史”,“如此只為了啟蒙和宣傳”。
時至當下,百年晃過,小說的地位再次發生了巨變,恰如劉濤所言,“大說”在某種程度上,重又回歸“小說”,只是較之百年以前,此“小說”有了新的意義。1902年以前,小說盡管“小”,卻同樣囿于“文以載道”的“實用論”之中。而由莫言的《生死疲勞》所表征的“小說”卻全然是屬于作家自身的“故事”,就此意義而言,從小說到“大說”再到“小說”,橫跨百年,并非走著循環往復的歷史輪回之路,而是在否定之否定的上升中邁進了一大步。小說真正回到了小說本身,回到了小說的“文學性”本位。
在此立場上,或許我們就能理解劉濤對小說的“邊緣化”放之泰然的心態。在某種程度上,邊緣化的小說恰是一種“健康”的小說,因為在市場消費與大眾文化主導的當下,“文學性”本位難以成為主流,反過來說,恰是那些成為主流的小說值得批評家警惕,它們往往僭越了小說本身,僭越了“文學性”本位,而陷入了商業取向、取媚讀者以及大眾意識形態的牢籠。
就此意義而言,如果說劉濤的文章昭示了小說文學性本位的重要性,張昭兵的文章則承接了“文學性”的話題,并在“寫書”與“書寫”的辯證中,揭露了對整個當下文學的立場的看法:“我們已然從‘書寫’的時代抽身而去,遠遠地打理著這個‘寫書’的時代”。縱觀全文,從“書寫”到“寫書”恰是一個“文學性”本位的流失過程,“寫書”的時代讓我們關注作家而不再關注作品本身;“寫書”的時代讓我們養成了“漫不經心的掃閱”習慣;“寫書”的時代讓批評家與作家形同陌路,因為昔日讀者、批評家虔誠的“文學性”已然遠去。
在此,有必要對“文學性”這一關鍵詞溯源逐本。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雅各布森曾將“文學性”概括為“文學之為文學的那種特性”;一種由“文學的形象性、情感性、審美性和符號性”共同構筑的實存。曾幾何時,當代文學屢屢被批評家宣告與之“離婚”;被思想史、學術史肢解得支離破碎;被文化研究的學者們棄之如履,而在另一層面,大眾影視、流行音樂等感官愉悅極具優勢的媒介沖擊著文學的“娛樂”功能,作家創作的商業化傾向也更加排擠了“文學性”本身,“文學性”本位越來越成為時代的稀罕物。在此,我們重申“文學性本位”似乎有著重要的意義:它并非意在竭力剝離文學與政治、社會、商業的一切關系,最終抽象出一個純粹單質的文學本體,而是試圖留住雅各布森語境中“文學之為文學”的這種“實存”,讓它成為文學的主心骨,并作為未來文學走向的理想物發揚開來。這種純文學立場并非囿于封閉心態,意在與社會、政治、商業等一切外在于“文學性”的事物劃清界限,而是一種平等、對話、包容的敞開心態,文學創作始終與社會、政治、商業的維度相連相生,只是它的主體始終駐扎著一個無涉功利、單純單質的文學靈魂。
對當下時代的批評狀況,史元明這樣認為:“批評在走向主體化、學術化的過程中越來越繁盛,而批評家和作家之間的對話傳統卻逐漸萎縮”,“文學史先行批評,雖然沒有直接預設具體的答案,但是其答案的標準已經蘊藏在傳統的文學史敘事秩序之中。這必然會損害文學創作的豐富性和隨機性。”在此意義上,史元明的見解就頗具建樹:“文學史批評”恰是將文學作品的豐腴削足適履地納入到文學史的框架中,而不是用批評家的靈魂去直面作品的靈魂,從而最大程度的敞開文學的“文學性”。真正的直面“文學性”的批評在這個時代是空缺的。
曾幾何時,當代文學的價值臧否在專業作家和學者的立場上也漸次變得模糊不清了。有學者認為“文學經典”的選擇與確立必定是多樣性的,因此更重要的是追問“誰的經典?”,“維護著何種經典?”亦有研究者認為“好”與“不好”的直觀判斷本身就是個人的“主觀偏見和道德訴求”,而非一個專業研究者的客觀態度。言下之意,似乎文學價值評判亙古不變的普適性原則已然伴隨著多元社會文化的降臨而灰飛煙滅。縱觀被西方理論批評話語一網打盡的當代批評主流,在論文“規范化”、“理論化”此起彼伏的呼聲中,也往往將鮮活豐潤的文學生命,肢解為零碎瑣雜充當理論注腳的例子。鮮有批評家將文學視如有靈魂的生命體,并用自己的靈魂去觸碰這個靈魂。
據此,申欣欣認為“如今,‘作家’業已成為專業寫作者的代名詞,而優秀作家的寫作更是呈現出專業化的水平。作家成為了專業的寫作者,作家又創作出了專業的作品,這些看似都對文學深入人心大有裨益的條件恰恰造成了文學與‘人’的距離。”我覺得,事實上,申在此試圖反撥的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具有專業水平的作家,而是頂著專業作家的名號卻沒有專業水準的那么一些作家。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作家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稀缺的。在現如今酷評惡搞層出不窮的網絡時代,批評已逐漸喪失了起本應擔負的責任,更離昔日李健吾所謂的是一場“批評家與作家靈魂的奇遇”相去甚遠。
事實上新時代的“小說”、“文學性”與“專業立場”三者是一脈相通的,都在邊緣的位置上,努力表達著當下時代最后的一批文學、文學批評的守靈人共同的堅守。倘若變形化用昔日魯迅的意象,我們想要獲得“文學的重生”就必須穿越昔日魯迅所謂的“黑暗的閘門”,它能否成為文學徜徉的理想之門?它能否通向光明世界里的文學天堂?這或許恰是似如這一批復旦青年學者那樣,這個時代最后的“文學”與“批評”的守靈人,近乎曠野呼告的“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