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斧者

曾經寫過一首與本篇同題的詩。我力圖在短短的幾十行文字中，樹立起這樣一個形象:他掄起一把流傳千年的斧頭，狠勁地砍一棵象征命運的巨樹，從滿頭青絲血氣方剛的少年，一直砍到滄桑折彎了挺直的腰桿，頭頂的荒原漸漸開闊，衰老之旗插滿夢境，終于，一生的努力在瞬間爆發出輝煌，巨樹轟然傾倒!可是，他沒來得及躲開便被迎面而倒的巨樹壓在了身下，他還沒來得及叫聲好或露出一絲足慰平生的微笑，便一頭栽倒于滾滾塵埃之中……

追溯起來，這個形象的塑造根源于我的父親:巴丹吉林沙漠邊緣一個小村莊里手藝很不錯的木匠。不必避諱:多年之后我已讀過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神話。

父親種莊稼是一把好手，木工活更不在話下。鄉間流俗把有手藝的人都尊稱為“大師”，也即師傅之意，如此我父親便享用了大半輩子“孫大師”的尊稱。至今年頭節下回老家上墳，鄉鄰們還“孫大師孫大師”地稱呼著。在偏僻而貧窮的村莊，一向有個說法:餓死了種糧的，餓不死手藝人。尤其在過去那種年月，大到立屋做棺，小到修犁打耙，離了木匠還真不行。

從小我是在父親鏗鏘的鋸斧聲中長大的，看著他瞇起一只眼睛打量刨花飛揚中一根根木材被賦予新的生命，那種專注，癡迷，那份愜意、自得其樂，多年之后我立刻聯想到皰丁解牛的躊躕滿志。我也是在母親的打罵聲中長大的，母親性格倔強，潑辣，能干好勝，所謂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她罵我們弟兄仨的調皮、任性、不懂事，氣極了甚至會罵出些歹毒的話來。她也罵父親的憨厚、老實和木訥，以至至今說到某件受氣的事還耿耿于懷父親的軟弱和膽怯。我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后回老家，還常聽到母親嘮嘮叨叨對父親的抱怨和不滿。有次實在聽得過意不去，我半開玩笑地對母親說，就認命吧，咱家要都你那么厲害，恐怕日子過得更不太平。母親長嘆一聲，說我早認命了，幸虧你們都沒認命。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她是在為她的三個兒子接連不斷考了兩個大學一個中專而自豪呢。

年幼時便聽祖母說過這樣的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的會打洞。至今家鄉人還津津樂道于一個奇跡:兩個大字不識半口袋的農民，三個孩子全考大學奔出了農門。事實上這多一半的功勞屬于我母親。我曾在十三歲時跟父親干過一段木工活，人家都認定我是個小木匠了，因此我幾乎早早輟學以改善家庭勞力不足的困境。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她知道她的娃是學習的料，吃屎喝尿也要供他們上學上出個名堂。從這一點來說，我對母親的志氣和遠見佩服得五體投地。

母親說過，她要碰上如今的好年景，肯定也是個大學生。其實母親的文化程度可相當于現在的初一年級，她酷愛讀書，想象力豐富，不安于現狀，總想把日子過得不同凡響。現在我還常想起一個動人的情景:大集體生產時勞累了一天的母親，夜半在一盞昏黃的油燈下，爬在被窩里偷看豎版的《紅樓夢》、《薛仁貴征西》等書，看得如癡如迷，連他剛上學的兒子醒來后呆呆地看她心生莫大的好奇迷茫也毫無察覺。很快我也初嘗書中的神奇，書中的美妙。四年級第一學期時某個夏日午后，我窩在屋后的小鹽倉里，如饑似渴幾乎一口氣讀完了一部叫《平原槍聲》的小說，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讀書終于讀出了母親所說的“名堂”。

那次母親竟聲色俱厲地指責父親因一件什么事的怯懦、膽小如鼠。正是春節全家四代人團聚的日子，酒酣耳熱之際我試問母親:難道父親這輩子沒有過一次驚人之舉?(大意如此)母親以非常堅決的口氣說:沒有，就是沒有，絕對沒有!你們想想，想出一件來我給他磕個響頭。全家人都笑了，誰也沒當真“想想”父親究竟哪件事上有過驚人之舉。

事后我卻當了真。我想憨厚老實的父親總會有件事情可以證明他并不是母親混罵時那般“窩囊”和“沒本事”吧。

那個心如懸錘、恐慌不安的正午，十歲的我躲在兩堵破墻的拐角，眼里滿是驚恐和委曲，呆呆地看著一向沉默寡言凡事忍讓的父親，怒氣沖沖地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斧頭，穿過后院向老屋后的一排白楊樹走去，他急匆匆身體前傾的背影，是那時常看的電影中革命者燃燒著復仇火焰的姿態。

母親在屋內罵罵咧咧地哭著。祖母癱坐炕沿根下，滿面悲情，雙淚長流。

那幾棵白楊，那些綿柳和野花，棲滿童年的群鳥，無知的歡娛，生命最初飛翔的愿望。記事起便聽祖母常說，大家族分門立戶時分給了咱家那排白楊樹。父親常于勞作之余，來和這些樹相依相偎，抽著他的老旱煙，有時心事重重，有時喜不自禁。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紀，我哪里知道鄰居三爺家為這些樹，已和我家鬧得不可開交，陳年老賬的根根底底，口說無憑，誰也不愿為這糾纏麻煩的家務事主持個公道。

現在父親要把這幾棵樹砍倒，他說砍倒了樹，千年古代的陳谷子爛糠秕一風吹散，讓樹芽芽從頭長，總有說清的理!

遠遠看見父親的背影發瘋般揮動手中的斧頭，砍得木屑飛揚，樹葉嘩嘩作響，越圍越多的人吃驚得無人敢吭聲。我聽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自言自語:老實人犯了倔，比頭瘋牛還犟，可千萬別鬧出不得了的事啊……

父親往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更加狠勁地掄著斧頭砍樹，紛紛飛濺的樹皮、木塊讓初諳世事的我感到雷霆般的力量正把這世界改變，把我勢單力薄的家改變，也把我稚嫩怯懦的心改變。

三爺一家氣勢洶洶地沖來圍住父親，身材高大、性格強悍的三爺扭住父親的胳膊，然后雙手緊緊攥住斧柄，吼著父親的名字說:砍呀!要砍往老子身上砍!老羊皮換個羔子皮!

父親也吼道:人我不砍，砍倒了樹就是砍倒了你!

母親這時在一邊助威:砍!砍自家的樹犯哪門子法?

我湊到跟前，看見父親和三爺四只手攥著一把斧頭，互不相讓僵持著，仿佛一切都凝固了，這一刻空前的沉悶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是屋內傳出的祖母的嚎啕大哭制止了這僵局可怕的后果。父親愣住了，眼中掠過一道失敗的陰影，一聲不吭地松開手，低頭進了自家后院。

當時有一種巨大的恥辱感占據了我幼小的心靈，甚至對父親的軟弱生出怨恨，恨他沒能像那個時代的少年所崇拜的英雄那樣，沖冠一怒，驚天地泣鬼神。

那一幕情景想起來歷歷在目，想起來更有些后怕。

就這件事上次回到老家，終于尋了個機會和父親談起，他已記不清具體細節了，還說那是件小事，天塌下來的事我都忍過，不是也過來了嘛。

我說你年輕時就不能變變自己，強悍些，惡氣些，一來外人不敢欺侮咱家，二來也免得母親常嘮嘮叨叨，罵你怨你……

父親沉默了一會說:你該知道咱家的家底吧，一個七八歲就沒了父親的人，誰給他膽子，誰給他力氣?

我恍然大悟。祖父是父親七歲時患病去世的，那時叔父五歲，姑媽還在祖母腹中，祖母挺著個大肚子和眾親鄰葬了祖父，守寡至終，硬是拉扯大了父親兄妹三人。

父親還說他十二歲時就拜師學做木工活，受過的苦遭過的罪說不完也記不清了，但他記住了師傅的一句話:一忍能過千道坎。

不善言辭的父親在和我的這次交談中所說的話，令我對他刮目相看，一夜醒悟。

鋸子、斧頭、墨斗、錛、刨子……這些與父親一生的命運密不可分，原始實用的木工工具，也幾乎造就我的另一種人生和命運。如今它們在一間小屋一角，靜得如久遠年代未曾翻曬過的往事，蒙著一層灰暗但親切的塵埃，讓人一次次回到從前，回到那苦累不堪卻熱望常在的日子……

持斧者!這充滿悲情意味的背影和形象，將讓我一輩子汲取堅韌、持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