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荒涼的彝家山寨火把節燃亮之際,我含淚吶喊著吉狄馬加的詩句:
“世界,請聽我回答:
我——是——彝——人!”
從一朵高原浮雕上走來的情愫,總是多愁善感。多愁善感,并不是這山與山騷動萬年的聲音,而我,從離開母體那刻起,就把叛離作為自己的開始。叛離是流浪,流浪就要把根丟失。把根丟失,這是山里人最忌諱的,而我熱愛,因為有母親證明著我的根還在,因為我不想重復祖祖輩輩演繹了幾千幾萬年的生活。
選擇流浪并不一定能流浪。當都市的車水馬龍遠去,燈紅酒綠模糊,我的流浪情結突然枯朽。大山又一次擁抱了我。我流淚,并不是葉對根的感激。熟悉的面孔依然熟悉,只是多了一層不解的面具。我是我嗎?大山在我面前不是挺拔威嚴的嚴父,小河不是秀美溫柔的慈母。
大山殘酷遮住了我爍爍眼光,小河肆虐地阻隔了我的腳步。我痛苦地閉上雙眼,腦袋空空如洗。去吧,雄鷹,別安慰我你能高飛,你的翅膀飛得出我的眼睛,飛不出橫亙了幾萬年的大山;浪花,別同情我你能歌唱,縱使你能融入大海,你的歌聲卻永遠留在這貧瘠的土地上。
而我,要流浪,要自由,要讓生命的光耀在宇宙閃爍。
太陽,還是我生命開始時的那個太陽。我太熟悉你了,你這麻木不仁的太陽,你記得我被你烘烤的身影嗎?夏天,你本該溫柔一些,因為我的親人正在揮汗勞動;冬天,你本該熱烈一些,因為山民還得為生計奔波;可你執迷不悟,總是我行我素。于是,我把被烘烤的影子永遠鑲嵌在這片土地上。
月亮,你還這么圓潤,我真不敢相信。當我背上空空的行囊去流浪時,你一直站在東山頭,默默看著我。那天母親拉著我的手說:“娃子,月是故鄉明,不論你走到哪里,別忘了這輪明月!”你不會聽見的,可我還是立下誓言:“月亮,當我回來時,一定把你一同帶出大山!”如今,我回來了,你為什么只在我的夢鄉中輕輕吻我?
父親揮著長長的牛鞭,正在翻動這片古老芳香的土地。我跪在地上,虔誠地捧起這久違的土地,親呀親呀親。土地,生我養我的土地,你古老然而壯闊,草兒不是讓山川掛上綠毯了嗎?樹木不是給我的親人遮蔭了嗎?雖然貧瘠還是你的名字,雖然荒遠你還是我的根。如今,我這流浪兒又回到你的懷抱了!依然一無所有,依然癡心未改,因為我相信你是會寬容一個有斗志的孩子的。
捧著小妹親手煮的米飯,淚水就充盈眼簾。米飯,你是天地精華的產物,粒粒晶瑩剔透,顆顆香噴甜美。我體會著這高原彝家人的溫存,情不自禁地吟詩,這是流浪者才會感受到的內心獨白。
當年在我面前撒嬌的小妹,已為人妻,多了幾分嫵媚,少了幾分秀氣。這雙粗糙的手,還是我牽過的手嗎?可是,這土,這水,還有這無情的歲月,改變了一雙手,改變了一個人,乃至一個人的命運。
我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小妹自豪的話語:“哥,你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而我,是我們村第一個攻讀大學人的妹妹。不管生活怎樣,我永遠是最幸福的!”幸福?幸福就得犧牲青春嗎?幸福就得失去愛情?我知道,為了我的學業,父親將她遠嫁到了大山那戶人家,還收了人家的一份厚禮……多久了我已沉默,惟有那個堅強的生命鼓勵我負重前行。
還有你,我頑皮的兄弟。你長高了,長壯實了。你怎么哭了?讓我擁抱你吧!你是我的同胞兄弟,怎么現在對我也用起客套的詞兒,那會讓我的心苦澀。我與你同根,只是歲月的差錯,你接過父親手中的犁耙,將自己融入這土地,而我躲入了冷冰冰的城市水泥鋼筋澆筑的大樓。
今天,從不喝酒的你,醉了,紫銅的臉龐異樣光彩:“大哥,你在外面好好干吧,爹娘我會照顧好的!”我還能說什么?我只能在內心深處默默祝福他能娶個好媳婦,過上好日子。
夜深了,在星斗下沉睡的我,被一陣大雨打醒。星斗,我孩童時數過千萬遍的星斗,你們為什么也掉眼淚?是太陽欺負你們了嗎?是月亮疏遠你們了嗎?我是流浪者,沒有懲罰太陽和月亮的能力。
大山發出嗷嗷的吼叫,想嚇唬我嗎?小河卷起波濤,想阻止我嗎?既然選擇了艱難的流浪,那我拒絕滅亡。
一低矮的土樓向我鞠躬嗎?為什么你的頂上長出了野草?是沒有主人嗎?一棵萬年青的虬枝上壘一個鳥巢,幾只張著黃喙的八哥為什么歡鳴?我不需要歡迎,我的背囊里沒有一片面包屑。流浪的歲月,擠碎了我的靈魂。我削瘦的身軀吞噬了所有的財產,而我一路灑下的汗水沒有發芽,更不能開花結果。哭泣是弱者的行為,我不哭泣!傻笑是瘋子的生活,我也不傻笑。我把理想全押上了厚厚的歷史書。游弋于連天烽火的莽莽森林,隨便抓一個古人質問,讓他帶路,幫我把生活的迷途之鎖打開。那些金戈鐵馬一匹匹腐爛,發出令人敬畏而逃遁的臭味,當我試圖學會彎弓射大雕的時候,惟有刀光劍影突閃的傳說撲撲棱棱往下墜落。
古老的傳說向我走來,發著博愛之光的彝家英雄帶著鐵錘、銅鏡、鐵掃帚、鐵馬鞭、彝書,腳跨飛馬揚塵向我而來。
“隨著我的馬蹄深入吧!小兒輩!”
魔鬼來了,魔鬼變成了美女。英雄阿倮冷笑一聲,用銅鏡照瞎了魔鬼兇殘的眼睛;魔鬼烏黑的長發變成了碩大無比的繩索,“來吧,該死的魔鬼!”隨著一聲地動山搖的轟隆響,魔鬼被英雄的鐵錘砸得粉碎。英雄,彝家的英雄,把魔鬼永遠消除于彝山之內。
“阿倮嗚啦!”
“英雄萬歲!”
彝山人載歌載舞,歡慶勝利。我,站在英雄的肩膀上分享幸福。突然,天昏地暗,英雄腳下的大地陷落。
面目猙獰的閻羅大吼一聲不容英雄的分辯,就以殘害無辜的罪名將其殺害。
英雄用盡最后一絲生命力對我說:“我是不會死的,我要把頭發變成森林,讓父老鄉親用它來驅趕寒冷;把心變成石頭,用來建蓋房屋;把腰身變成大地,把四肢變成飛禽走獸”……英雄的靈魂被我帶出了地獄。從此,彝家人在英雄的庇佑下,太平安康、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傳說與英雄消逝,我依舊孤獨地一個人翻動寂寞的記憶。
在彝家人“祭龍節”傳說面前,我大聲發問:“我是英雄嗎?如果我是英雄,那我該帶給我的親人們什么?”
“智慧!”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從背后升起。
對,智慧!我凝望著連綿不絕的高山,聽著灑脫的森林音樂,一切那么美麗,那么動情!智慧在我腦袋里洶涌澎湃。
流浪,流浪者的我的生命是彝山彝水萬古的造化,是英雄民族的英雄后輩。雖然離開這土地、這森林很久了,雖然我曾無根地漂泊世界,雖然至今我一貧如洗,但我已經有了強壯的軀體,嘹亮的嗓門,智慧的腦袋。
父親抽了一煙袋的水煙,躺在床上從十四寸的黑白電視熒屏上看山外的世界,不時有致富的打算從口邊出來。父親,父親是彝山的種田能手。他為此自豪。“我說過,在我們寨子推廣新技術種田,非得我吃頭一碗飯”。水煙桶靜靜地冒著余煙,似乎是父親最忠實的聽眾。
父親十一歲就當家,那時父親的父親作為“右派”還押在省城第一監獄,而父親的母親體弱多病。父親用他幼小的肩膀扛起家的重擔,以稚嫩的童心體驗世態的炎涼。父親一直忘不了困難災害年月吃紅薯吃哭的事。一個十一歲的少年看見那每日三餐的紅薯飯胃都發酸。父親還忘不了用細棍鞭策我的事。“爸,如果小時候您不打我,我也許就不會有今天!”我安慰道。
母親還在嘆息:“怎么就分配到這最偏遠的山溝里工作呢?”轉而又說:“也沒什么,工作要干好!”我記得母親因為我考試成績差而要將我的書丟進火爐里燒掉的聲音:“燒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想好好讀書!”帶淚的聲音在我的心頭顫抖。如今,我成了一名警察,而母親已一頭花發老了,卻還要每天一早喂養十來頭豬。母親說:“你的錢留著,用處多著呢!等養豬賣了我們就有錢了”。
是的,賣了豬就有錢了,可母親在病重時卻不許父親打電話向我要錢。
父親,你來看兒子,還為沒有東西帶而發愁?可我是你的親骨肉,難道你忘了?親切或疏遠的故事在逼近我,父愛母愛在逼近我,可我,卻束手無策。流浪的我,沒有春天,就如父母之愛沒有冬天。
斷層的石灰巖山崖你有多少年輪了?為什么我踩上你蒼茫褶皺的軀體,歷史的靈感就從頭頂冒出?我的頭頂長滿了思考的野草,時間揚起塵土將其引誘。歷史,歷史不就是時間死亡的記錄嗎?
歷史躺在我的記憶里,在荒涼山寨我品嘗著草根無法回避的艱辛和弱勢。
六月的火把在彝家山寨四處燃起,溫暖著我——一個彝家流浪兒削瘦的軀體。六月的火把燒得山茶花紅艷艷的,山鳥歡了,田里的莊稼茂盛了,鵪鶉在孵蛋,黃鱔在繁衍,泥鰍在烤肚皮,那粒粒魚兒上下沉浮,就如珍珠冒出地層。被這山鄉水澤養育了二十年的我,此刻也舉起一拳火把奔馳于山野間,我相信,燃燒我的靈魂,彝山的智慧樹就枝繁葉茂了。
歡呼聲剎那間悠揚了,那是山歌,那是彝家人心底流出的愛情:“唱歌要唱歌趕歌,要織綾羅梭對梭;要唱一首趕一首,唱到天亮才是歌!”
再聽,“掛你掛你真掛你,請個畫匠來畫你,把你畫在月琴上,掛在胸前抱著你”。彈月琴的彝家小伙的愛在每座大山里飄揚。
我是不會彈琴唱歌的彝家流浪兒,那就聽吧。聽歌的滋味那么好,聽歌的人不能忘記生命曾在童年時被山頂滾下來的鄙視壓成一株草芽,流浪者是沒有愛情的……
當白云舔到我的腰時,我看到那個身背竹簍的老人,額頭上爬滿歲月的滄桑,滿滿一簍豬草壓屈的腰身喘著生活的粗氣。她也曾年輕,也曾漂亮,也曾風流。如今鑲滿老繭的雙手握著一把鐮刀,她在想什么?她的兒女在干什么?也許她沒有兒女,也沒有天倫可享,可踏上生命的路徑,她選擇的是不屈的生活。
此刻,我翻開一本老百姓的記憶,任憑狂風暴雨將我肆虐。
啊,彝山,我的故鄉,我的根所在!你是我生命的一個驛站,但我不會忘記:根在彝山。
布谷鳥叫了,我又背起流浪的歲月涂抹生命的歷史,無論流浪的日子多么痛苦,都不會讓我屈服。因為我是彝山的兒子,我要沿著祖先的路,去尋找、探索。
選自2010年2期《西部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