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鄉下就是鄉下,山高,路窄,水清。對了,水清。村里到處是水井。水井說不上精致,哪兒有水冒出來,就在那里挖一個凼,前面擋一塊大石頭,一個水井就成了。并邊常常長滿雜草,草叢里有不知名的小蟲在跳,有時還會唧唧地叫,循聲找時,卻又不見。當然,若是冒水的地方離人家戶遠,就讓它冒,自然地從土里冒出來,任水流淌,天長日久,便沖起一條小溝。小溝里的水流啊流,流進低洼處的大溝,與眾多的水匯在一起,是謂小溪。溪水繼續下,流進江,匯入河,變成海,那是遙遠的事情,似是與鄉下無關了。
我小時候,村里還沒家家戶戶通自來水,用水得去水井挑。挑水是大人的事,大人挑著兩只木桶,桶里的水很滿,就放兩片泡桐葉或南瓜葉在上面,水就安分了,就算晃蕩,也不會漾出來。扁擔在大人的肩上晃悠悠的,從左肩換到右肩,從右肩換到左肩,動作尤其瀟灑。記得那時小學課本上有篇課文,其中兩句是“桑木扁擔輕又輕,挑擔茶葉上北京”,就羨慕挑水的大人,他們的樣兒,似乎真是要挑著擔子去北京,那歡喜勁兒,甭提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家水的問題由我和哥哥“承包”了。不過我們不是挑,是抬。水井離家不足兩百米,可是要爬一個小丘陵,然后再下到灣子里。每次從灣子爬上來,我們都要在丘陵上歇上一氣。哥哥大點,走后頭,桶也要靠近他一些,這樣按照力氣的大小來分配重量,公平。不過有時候我抬起桶來,感覺比先前重了,使勁扭頭看,吊桶的繩子被他移上了前。我自然不干,停下來跟他理論。有時候還會吵架,甚至打起來。結果自然是我贏,因為我會坐在路上撒賴。
抬水時有件趣事兒。我們在丘陵上歇氣,路兩邊是蔥郁的玉米林。某次歇氣的時候,我們就撒尿。撒尿干什么?澆莊稼。我們知道莊稼是靠糞養大的,而我們的尿就是糞。于是約定每人撒尿澆一株玉米,看誰澆的長得更高,更壯。每次都澆,可是不久,那兩株玉米都沒有長高、沒有長壯,卻是死了。后來才漸漸明白,我們是起好心做了壞事,尿是熱的呢,那玉米苗受不了這么溫暖的關懷。
鄉下的水甜,甜進心里。就算不甜,也可以讓它甜。有一回我跟哥哥從家里偷得一瓶糖精,悄悄倒入井里,用飄舀來嘗,很甜。于是見人就說,我家井里的水變甜了。小孩們一聽,都來嘗,果真是甜的。大人知道后,也來嘗,還有好幾個人都挑著水桶來舀。可是舀著舀著,不甜了。母親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和哥哥都遭到了一頓責罵。可是母親罵著罵著,就忍不住笑起來,我們也笑了,一場惡作劇就此收場。
我們稍微長大點,便不再抬水,而是像大人一樣挑了。沉沉的水桶壓在肩上,才感覺挑水并不好玩。不過,我們都逞能,盡管肩膀生疼,雙腿沉重,也故意挺起腰,做出輕松的樣子,還把扁擔在肩上換來換去。突然有一天發覺,一挑水壓在肩上,不沉了。
二
鄉下的菜園子也別致。鄉人因地制宜,把菜園子架在房前屋后的平地上,外圍用竹子攔起來,或方或圓,形狀各異。父親不是個手巧的人,做事粗糙,架菜園子卻不含糊,是村里的高手。我曾跟他學過,可是架出來的園子既不好看也不穩當。父親架菜園子的時候,把竹子左插一根右插一根,再橫著放幾根,看似雜亂無章,可是一旦成型,圍成一圈,就成了一件賞心悅目的藝術品。
圍一圈籬笆,是為了防牲口。家家都有牲口,莊稼一收完,牲口就敞放出去,不需人看管,傍晚自然會回家。不過牲口跟人不一樣,不懂得什么該吃,什么不該吃,菜園子里鮮綠的蔬菜,在它們看來就是難得的美味。如果沒籬笆,菜就被牲口糟蹋了。
雖說是菜園,其實也并非全是種菜。除了萊,也種玉米,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果樹、花卉、藥材啥的。我自小喜歡在菜園的角落里侍弄點花花草草,可惜大人不感興趣,每一寸土地對他們來說都是寶貴的,那些角落起碼可以栽幾株豆,因此,我栽的小東西常常被他們鏟得慘不忍睹。不過一到夏天,菜園里還是頗熱鬧的。青綠的玉米長得異常粗壯,因為是在菜園里,受到了特別優待,大人常常會多施點農家肥。除了玉米,地面上還到處爬著瓜藤,喇叭一樣的黃色的花朵遍地皆是,東一個西一個的南瓜安靜地伏著。而籬笆之上,牽牽連連的豆藤蜿蜒爬著,它們的身子,緊緊地纏著籬笆。心形葉片隨意舒展,把豆藤掩藏在油綠之中,只在籬笆之上,探出一截細碎的頭來,那些探出的小腦袋使勁朝上面伸,似要與藍天親吻。上面的正在開花,藍色的白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而下面,已掛上了飽滿的豆角。整個背景是醉人的綠色的豆葉和玉米苗,近看遠觀,都是一幅好畫。
現在我住在村委會旁邊。剛搬來時,房頂的一半地面鋪著尺把厚的泥土,種了幾排玉米,還有瓜藤四處蔓爬。莊稼是一個苗族老媽種的,他丈夫是已退休的鄉長。鄉長老家在很遠的鄉下,現在舉家遷到小鎮上來了,算是我的鄰居。或許是留戀鄉下的土地,卻又因種種原因不能回去,苗族老媽在街背后租種了一塊土地,看這房頂空著,就把它用上了。去年秋,她把莊稼收了,或許是怕影響到我們,房頂上那塊土地就被她閑置了。空著也是空著,我便在上面種了些菜。
看上去干干凈凈的一堆土,一挖,才發覺到處是垃圾。廢磚頭、小石子、方便面袋,還有碎玻璃。我小心翼翼把垃圾都擇出來,用鋤頭挖,就用火鉗夾,有時不得不用手去撿。我干了兩天,整整撿出兩馬車廢品,請馬車夫運到垃圾場倒了。
地整出來,便種菜。菜秧是到一個親戚家找的,可是缺少糞。我想用農家肥,可是自家沒有糞坑,也缺少挑糞所需的工具,再說菜是種在房頂上,挑著兩桶糞爬那么高,我也耐不住。這里雖說只是一個巴掌大的小鎮,也是鄉下,可是我已經遠離了土地很多年,土地也疏遠了我。只好不用糞了,就在白地上種。
種子真是了不起的東西,只要有泥土,就可以長出綠來。房頂上的菜漸長,一小簇一小簇的,固守著秋冬季節這一塊遠離大地的泥土。蔫巴的葉片漸漸豎起了耳朵,雖然外圍的葉子有點黃,可是葉心的新綠卻伸出來,探著腦袋,跟陽光打招呼。繼而我有點擔心了,菜苗雖已成活,卻缺少精神,總不見長高。畢竟缺少肥料,再有生命力的苗也難長壯。于是到周圍人家去問,看是不是可以去挑兩挑糞來澆。鄰居聽說我種了菜,說我弱不禁風,哪里挑得動那么重的糞桶,再說,糞那么臭,我是當老師的,怎能做那種事。鄰居操起扁擔糞桶,一會兒工夫,房頂上的菜苗就被她足足地澆了一遍。幾天后.菜苗精神了,綠葉舒展開來,煥發出勃勃生機。
吃自家種的菜實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且不說蔬菜的鮮綠與可口,那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單是摘菜葉兒,也讓人感到無窮的愜意。彎下腰,輕輕掐一片,聲音清脆,菜葉兒歡快地跳入掌中。看準另一棵,跨一步,踩在軟軟的泥土上,身心似乎又回歸了大地。摘夠了,直起腰,目光仍舊不離開菜地,滿地新鮮的綠,眼睛便醉于其中。若是有雜草長于地間,隨手拔掉,眼前的綠便越發純凈了。摘完菜,并不急于進屋,直起腰來,目光順著前方參差的房頂伸向并不遙遠的霧氣繚繞的山脊,鄉村與小鎮,全裝進了眼里。
女兒提議在房頂上栽幾株桃樹,再搭一個葡萄架。泥土太薄,我怕桃樹長不高,葡萄架自然可以搭,可葡萄樹不是一年兩年就能茂盛的。她已念六年級,夏天一過,就要去遠方的城市讀書,就算桃樹能開花結果,葡萄成蔭,她也不容易看到。不過我還是想了一個折中之法。栽幾棵瓜秧,搭一個瓜棚,要不了多久,瓜藤就會爬上棚子,寬大的葉片就會遮住炎炎烈日,棚上布滿大朵小朵的瓜花,從瓜棚的縫隙里偶爾掛一個“綠燈”下來,女兒坐在瓜棚下面玩,那也是美麗一景。跟她一說,她興奮得蹦了起來。
春天已經來臨,春耕已到。可是我卻躊躇著。房頂上的菜花開得正旺盛呢,蜜蜂和蝴蝶伏在小小的花朵上,只要一鋤頭下去,它們就會飛走,遠遠地離開,飛向廣闊的田野。
三
老家距我所居之地僅七八里路,門前是我們家的承包地。有個春天,我在上面栽了幾十株桃樹。
桃是毛桃,若不嫁接,開花時固然好看,可是果子酸澀,不好吃。于是準備嫁接。村里懂嫁接的是個姓林的老人,依親戚關系我叫他爺爺。可是他每天都很忙,要種莊稼,要放牛,他不能丟下自己的事幫我。我只好請他教我嫁接。其實他嫁接的技術并不出色。但村里沒有更好的人,只有請他。
時間選在雨水節令前后,那時樹開始萌芽,嫁接容易成活。工具很簡單,一把鋸子,一把彎刀。把樹干鋸掉,只留三五寸,然后用彎刀把樹樁砍開一條縫,把事先削好的接穗對著皮口插進去,再用薄膜包好。當然其中有些細節需要注意,譬如樹干一定要鋸平,樹干的口子不能砍得太深,接穗一定要選優良的桃樹枝,削接穗的時候一定要削成楔形,接穗的樹皮一定要與樹口的樹皮契合。林爺爺示范了兩株之后,叫我學著嫁接一株給他看。我一邊做,他一旁指點。他走后,我一個人蹲在地里忙活,花了兩天工夫,嫁接了四十多株。余下的樹苗太小,我不懂得那么小的樹苗怎么嫁接,怕弄死,就留到來年再說。
每過幾天,我就會去我的桃園瞧瞧,看那些嫁接的桃樹有沒有活。大多數葉芽開始散開,露出小小的綠來。每見到一株新綠,我都有說不出的高興。春分過后,有幾株還無動于衷,蔫巴的芽口缺少生機,我知道它們活不了了。可是,樹樁下面的樹皮上長出了幾朵芽來,勢頭不錯。桃樹的生命力是強大的,只要根還在,它的芽總會想著法兒冒出來。我決定任由其生長,到來年,又會變成一株高高的桃樹了,那時候,我可以再嫁接。可是我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一株樹反復生長,卻被我反復的鋸斷,只為要它長出我想要的苗。如果一次就能夠讓它舊貌換新顏,那也就罷了,偏偏我又是一個蹩腳的嫁接工。但有啥辦法呢,它們生長在這遠離城市的鄉下,面對的是我這個笨拙的嫁接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讓它們重新長成一株真正的果樹。如果任由它們生長,也許會參天,但果子永遠是酸澀的。
桃樹每年都在補種,嫁接成活的越來越多,那片土地變成真正的桃園了。母親總舍不得地,我栽桃樹的時候,她照樣在里面種莊稼。于是,桃樹和莊稼開始了競爭。夏初之時,我的桃樹往往占據絕對優勢,一株株耀然挺起,把那些洋芋苗和玉米苗壓在了自己腳下。可是隨著盛夏一天天逼近,幾場雨水之后,玉米苗便迅速躥高,桃樹便夾在其中,被陽光忽略了,要待秋收之后,那些莊稼才肯讓出空間來。莊稼每年一茬,桃樹卻是一年比一年高。現在母親依舊在里面種莊稼,可是她不得不考慮桃樹的存在了,桃樹長得寬大,朝幾方舒展開,若莊稼種在枝下,缺少養分和陽光,收成就要打個折扣。
我的桃樹生病了。樹干流出樹脂來,亮晶晶的;樹葉有的變黃了,還打著卷兒。急忙查資料,找病因。說是用多菌靈噴灑有效,就忙著請人從城里買了帶來,還有說用生石灰涂抹傷口的效果也不錯,又忙著找生石灰。有的資料說是營養不良,要增加有機肥、磷肥和鉀肥,也都一一去做了。幾天之后,又忙不迭地去看,樹葉依舊黃,依舊打卷兒。于是自作主張,把那些黃的和打卷兒的葉子剪掉。做法似乎有點傻,可是我不想要那些有病的樹葉打攪我眼里的綠色。忙活半天之后,站在高處一瞧,眼前果然又是一片賞心悅目的綠。
母親最初是不愿意我栽桃樹的。村里人家大多栽有桃樹,卻也只在房前屋后植一兩株。要是誰家的桃樹果子結得好,還等不到成熟,就會被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揪得一個不剩。母親說,就算我的桃樹結了再多的果子,也是給那些毛孩子栽種的。我笑笑,說我要栽得足夠多,讓那些孩子每天吃都吃不完,這樣,余下的就是我的了。母親當然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她知道我的執拗,只好順著我。我忙的時候,她也會給我的桃樹施點農家肥,或者拔掉樹下的雜草。
回老家侍弄桃樹的時候,妻子和女兒也常常跟我去。去年有幾株開了花,可是未掛果;今年開了更多的花,果子也有櫻桃核那么大小了,夏末的時候,想必會有桃子掛在枝頭。我喜歡看桃花,喜歡桃花叢里的蜂鳴蝶舞;我喜歡看茂盛的桃樹葉,那些尖尖的葉子像一道道美麗的眉毛;我喜歡看成熟的桃子,它們掛在葉叢間,像說話的眼睛;我甚至喜歡看那些毛孩子舉著竹竿在桃樹林里偷桃的情景。有了這些,鄉下的風景就充滿生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