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游子孺天涯,慘淡年華。可憐春半不回家。老鶴還巢猶有夢,雨暴風斜。膏舊暗嗟訝,不見歸槎。青樓寥寂噪昏鴉;無主空陵開又閉,謝了林花!
——題記詞#8226;調寄浪淘沙
今古文人都喜歡用“飄零”兩個字來狀寫自己的游走生涯。老杜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算是最形象不過的了;而東坡居士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鴻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則道盡了萍蹤浪跡的漂泊人生的衷曲。
泊乎現代,最有資格談論這一話題的,也就是說,對于飄零況味真正有切身體驗的,我以為,大概非張學良將軍莫屬了。他常說,自己是“走星照命”。不是嗎?他只能說出祖籍是遼寧海城,而出生地卻找不到確切的地點,因為他“落草”在一輛奔跑著的大馬車上。爾后,便南北東西,萍浮梗泛,從關外到關內,從北方到南方,從大陸到臺灣,從中國到外國,顛沛流離了整整一個世紀。
“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以致定居在檀香山之后,關于家,他還在困惑著。一次聚會中,他的五弟張學森看他坐了很長時間,擔心過于勞累,便說:“大哥,咱們回家吧!”他聽了,愣怔了片刻,突然問道:“家在哪疙瘩?咱們還有家嗎?”這種凄愴的反問,從另一個層面上,印證了老人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家園,思念著故鄉的。
類似的情景,幾年前在國外,他就曾經歷過一次。當時,《美國之音》資深節目主持人劈頭問道:“自從發生西安事變以后,您的住所一直漂泊不定,這些年來您一直住在臺灣,現在來到美國看望家人。您覺得您現在的家究竟在哪兒?”“家究竟在哪兒?”這個問題著實讓老將軍犯了一番核計——
如果說,家是指長期居住的場所,那么,他在臺灣倒是羈留了幾十年。只不過,那并非宴處閑居,而是被監禁著,難道能說監禁場所就是家嗎?如果說,家就是故土,是鄉園,是族群血緣繁衍之地,家人生息之所,香火繚繞之鄉,父祖埋骨之地,那么,他的家應該是在遼河之濱。可是,他離開那里已經六十多年了,那日夜喧響的遼河濤聲,那循環往復、生生不息的青青河畔草,還認得他、還能接納他這個天涯游子嗎?
如果說,家指的是現時的居住地——戶口簿上的地址,那么,他可能會說,我的身軀確實在此,可是,醒里夢里,冬寒夏暖,心魂時刻都在回歸故鄉。在靈與肉判然分割的情況下,你該如何定這個案呢?
老將軍經過一番斟酌,最后,繁話簡說,采取寫實的方法回答了記者:我年輕時,當然家是在東北。長大了,我飄蕩不定,隨遇而安。我還想我自個的大陸故土,我還是懷念故上。可是,自“九#8226;一八”后,我就沒有回過東北老家。說來,人的情感真也特別有意思,往往是空間距離越大,思念便越深;故鄉離得越遠,情感拉得越近;夢里,眼睛閉著,卻看得分外清楚;而年代越是久長,就是說,特別是到了老年,思鄉、懷舊的情感便愈益熾烈;而且,異鄉結夢,幾乎夢夢皆真。
有人間了:世界上,有沒有一樣東西,在你失去了七十年之后,仍然屬于自己的呢?回答是:說不清楚。如果硬是要給出一個答案,那么我說,恐怕就是故鄉了。不是嗎?這個隱藏在心底的故鄉,通過大半生的想象與向往,經過浩蕩鄉愁的刻意雕飾,它就像存貯多年的陳釀那樣,已經整個地醇化了,詩性化了。聽聽老將軍在異國他鄉是怎樣講述家鄉的特產吧。
晚上,有月亮,我就聽士兵們在吵。我就說:吵什么?鬧什么?他們說看見河里有個魚,挺冷的天吶,八九月間了,他們下去就去抓,把這個魚活著給抓上來了,一條白魚。第二天早上,我們在船上,擱白水煮煮,那好吃極了,新鮮白魚那太好吃了。我本來不大吃腥的玩藝,那個真是美極了。可惜我沒有蘇東坡做首詩的天分。
對人參,我父親是內行,他對參茸最內行了。他們采人參的人講,說那大雪,那都下得多厚啊,奉天的冬天,你沒到過奉天吧?那冬天什么都看不見,那都是雪啊。采人參的時候,一看那雪有個洞,底下一定就有。他們說,挖人參不是用鐵東西挖的,是拿竹子和木頭來挖,冬天那很凍很凍的冰啊,不過在雪底下比較軟一點,就一定要當時把人參挖出來,要是不挖出來,說它就會跑了。我想那是迷信。
看得出,他對故園的一切都懷有深厚的感情。
一九八O年,老將軍有金門之行,這在他的鐵窗生涯中,是唯一的一次。站在海島的高地上,他通過高倍望遠鏡,貪看著海峽對岸的錦繡風光,不禁百感叢生,興起了濃烈的故園之思。過后,他在一封寫給親友的信中專門談了當時的心境,并引用了于右任先生晚年的詩作: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像于右任先生一樣,“等是有家歸未得”,張學良感同身受,甚或過之。
“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那么,如何來補償這一缺憾、了斷這份情腸呢?于是,便“錦繡家山紙上看”,寄情、留意于反映祖國風貌的各種圖書、音像、文物。他的眼睛看東西已經十分吃力了,但當來自遼寧的鄉親把大帥府和張氏家族三處墓園以及他出生后寄居的親屬家的后園棗樹的照片帶給他時,他竟連連看上半個時辰,辨認著哪個是大青樓,哪個是小青樓,他的父親是在哪個房間謝世的;還給身旁的人講了父親死后他在鐵背山選定墓地的經過。講了一陣,便又拿起放大鏡,再次把照片從頭看起。解禁后,祖國大陸常常有人前去探訪,只要是來自故鄉遼寧的,他便會細致地追問:“哪疙瘩的?那里都有哪些新的變化?”接著,便又是一番有趣的追憶。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媒體傳出了“大陸古物珍寶展”即將赴臺展出的消息。耄耋之年的老將軍,興奮得手舞足蹈,像兒時盼望過年那樣,掐著指頭一天天地算計著。這一天終于來到了,他早早地趕到現場,看得動情時,竟然離開輪椅,站起來欣賞著一件件珍貴的展品。馬王堆出土于荊楚大地,這里是他當年駐節的場所,他詳細地詢問那里離武漢有多遠,是走水路還是走旱路,讓人覺得不久他就會踏上這一征程的;圍繞著兵馬俑,他前前后后轉了多少圈,硬是舍不得離開。當他聽說出土地點就在始皇陵附近時,他說:那里是我的舊游之地,臨潼離西安不過三十公里。又看了金縷玉衣,他仿佛又回到了冀北山區,耳畔回響起昂揚激越的燕趙悲歌。他詢問整個玉衣用了多少玉片、多少金絲,還問墓主劉勝是不是劉備的祖上。次年八月,在觀看“敦煌古代科技展”時,他同前來觀展的蔣緯國就“木牛流馬”究為何物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辯,儼然一個十分內行的古代名物專家。
二
“鶴有還巢夢”,這是鐵定無疑的了。至于近期有沒有“還巢”的打算,什么時候成行,當時還是未知數。
一九九一年三月,他首次離開臺灣,前往美國探親,也開始公開露面。當臺灣《聯合報》記者問到他:“聽說中共大使館很注意您的行程,您有可能轉回東北老家看一看嗎?”
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注意我的事,我也從未和大陸親屬聯絡。我不排除到東北的可能性。大陸是我的國家,我當然愿意回去。”
記者又進一步追問:“有沒有考慮回東北定居?”
他說:“考慮什么?我從來就沒有考慮這一回事。我要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回去。”
而當回答《美國之音》節目主持人“您有沒有打算就便回東北看看您的故土”的提問時,他說:“當然我是很愿意回到大陸,但時機尚未成熟。”
問:“在什么樣的狀況下您會回去?”
答:“假若兩方敵對的問題完全沒有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看來,在老將軍那里,基調已經定下了,只是當時,尚未引起人們的足夠注意。
—直等到第二年秋天,始終他也未能成行。不過,有關張氏伉儷返回大陸的信息,倒是與日俱增,漸漸多了起來。當時,老將軍因患感冒住進了臺北榮民總醫院。《聯合報》記者聞訊趕到,直截了當地問道:“出院后,是否就要安排返回大陸的行程?”老人機敏地避開,說“很抱歉,我沒有帶助聽器,聽不清你提出的問題。”夫人趙一荻代為答復:“他現在還躺在床上,你看他這樣子,怎么去?”
也許是為了解除夫人的疑慮,主治醫師說:“如果張先生想回大陸,體能上絕對沒有問題。”這不合時宜的插話,煽動了記者的熱情,馬上追問:“外界都很關心這件事,張先生能否告訴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正在老人思考過程中,記者又追問一句:“能不能這樣說:出院之后會考慮大陸之行?”老將軍聽了,點了點頭,看看夫人。于是,趙一荻告訴記者:“好吧!你可以這么說:我們會在這次出院后,慎重考慮是否回大陸看看。”
意思原是很清楚的,是不是回去,出院后再慎重考慮。可是,后來見報的消息,標題卻是明確地亮出:張學良決定近期返鄉探親。文中說,確切日期,將視其身體狀況且及東北氣候而定,一般推測,月底或九月初可能成行。這由記者提示、誘導、發揮所形成的訊息,最后竟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世界。
到了次年三月,報章上又刊出蔣緯國“主動函約張學良伉儷結伴返鄉”的信息。沈陽、奉化為此行重點,以掃墓、探親為目的;其他則以旅游為主,包括之城市有西安、重慶、南京、北京。孰料,兩個月后,蔣緯國心臟病發作,在醫院里搶救。更糟糕的是,這個期間,趙一荻夫人又患了老年性骨質疏松癥,也住進了醫院。這樣一來,老將軍返鄉、掃墓的計劃,便統統落空。其實,上述這些安排,本都出自患病前的蔣緯國的設想;至于張氏夫婦是否接受,他們還有些什么想法,尚不得而知。
總之,返回大陸東北的愿望,最終成了幻夢一場。九十壽誕時,他曾為舊日摯友閻寶航的女兒閻明光題寫了一副聯語:
鶴有還巢夢
云無出岫心
悠悠幻夢而已,尚何言哉!當時人們大概都沒有料到,一語竟然成讖。
三
那么,為什么已經有了回鄉之便,老將軍卻又不肯返回祖國大陸呢?
對此,海內外媒體有種種猜測。一種說法,由于已屆高年的張氏夫婦當時身體欠佳,怕適應不了東北的氣候。其實,在首次赴美探親前后,他們的身體尚好。只是定居夏威夷以后,張氏伉儷的身體確實已一天不如一天了,喪失了返回東北的機會。還有人猜測,是由于夫人趙一荻從中加以阻攔。她確曾公開表示過,不希望張將軍回去,主要是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因為他一接觸到故鄉親友便會激動萬分,情緒久久安定不下來,多少天吃不好、睡不好。但這似乎也并非主要原因。如果老將軍執意回去,身體又能夠堅持,通情達禮的一荻夫人,大概也不會硬性加以阻攔的。還有一個因素,他的一個侄子如是說:“我們長期跟他相處下來,我們都知道,如果回東北他會更難受。因為這是爺爺的地方,他完全丟掉了。他怎么回來面對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切呢?……而且,他自己覺得他沒有戰死在沙場,是他欠了其他人。所以,我們去服兵役的時候,我大伯對我們說,必須要很勇敢去面對所有的一切,不要怕苦,這樣出來以后,才可以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現在作客觀分析,他之所以最終未能成行,應該說,有外因與內因兩個方面。
張學良晚年未能回歸故鄉,臺灣當局給予他的精神打壓過于沉重,這是一個重要原因。積極策動“臺獨”的李登輝,表面上以張學良的基督教友自居,實際上對于他的自由出入卻制造了重重障礙。據臺灣報紙披露:貝夫人講,少帥居停紐約時,北京派不少人來看他,中共當局已經備妥一架專機,只要少帥愿意返回大陸,專機即隨時飛至紐約搭載少帥。貝夫人當時曾力勸少帥回大陸看看,說這是大好機會。少帥說:李登輝只準許他到美國來,他不能借此機會就跑去大陸,這樣做對李登輝不好交待,而且也會給兩岸關系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他又是個講義氣的人,不愿意難為李登輝。再者,既然臺灣當局不想讓他返回大陸,如果他貿然回去,就等于偷偷摸摸地跑回去,也不符合他的性格。貝夫人勸他,不要管那么多,你就利用這個好時機回去走走。少帥一直猶豫不決,想回到臺灣清示李登輝,待批準后再回大陸。貝夫人說:“你不用問他,問也白問。他一定不準。”請示的結果,果然不出所料,李不準他回去。貝夫人說,少帥上了李登輝的當……
上李登輝的當,是因為張學良沒有看清他的本質。歸根到底,還是輕信。從前輕信蔣介石,最后又輕信了李登輝。結果,抱憾終身,始終未能圓此還鄉之夢。若是說最終的遺憾,這該是主要的一項。他返回臺灣之后,為了實現回大陸的愿望,足足等了兩年半時間,一次次地試探,一次次地遭到回絕,最后帶著滿腔幽怨,憤然走出國門,掉頭不顧,永生永世再也不想返回臺灣了。目的就是為了擺脫控制。只是,風燭殘年,身體日漸衰頹,終于有心無力,想要回歸也沒有條件了。
當然,這只是一個方面;自身的考慮也要占很大成分。人們分析認為,充當了一輩子“政治角色”的他,由于所受到的傷害太嚴重、太殘酷,因此,再也不想卷入兩岸紛爭的政治漩渦了。這樣,在是否返回大陸這個問題上,他始終處于游移狀態,含含糊糊,模棱兩可。張捷遷先生說:張將軍非常想念家鄉,愿意在適當時候回去看看。但是,由于海峽兩岸的政治關系影響,現階段還不想回去。他總覺得自己的年齡越來越大了,不想再卷入政治的漩渦之中,愿意繼續等下去;待政治氣候晴朗下來,海峽兩岸談判有了完滿的結果后,在安定、和諧的社會環境下,再考慮回大陸。
其實,這番心思,他在回答《美國之音》記者提問時,已經表述得非常清楚了。他是這樣說的:“當然我是很愿意回到大陸的,但時機尚未成熟。”“假若兩方敵對的問題完全沒有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一九九三年,兩岸正在舉行“汪辜會談”。老將軍對此異常關注,寄予了深切期望;并且表示,愿意為兩岸和平統一做點事情。他曾對友人說:“晚年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中國和平統一,自己也可以安居樂業,回家鄉看看。”但是,臺灣當局根本沒有統一的誠意,因此也不想讓他介入這件事情。結果,回鄉的愿望也就落空了。
至于為什么他非要等到兩岸結束敵對狀態才肯回去,這個問題的蘊涵就很深了。表面上,甚至于心態上,他對過往的一切,已經視為過眼煙云,淡然處之;但在實際上,作為曾經在中國現代史上留下過濃重一筆的風云人物,尤其是一個受中華傳統文化影響至為深遠的老派政治家,他還是十分愛惜羽毛的。
但是,這種中立狀態的出發點,卻又不是純然為著個人,其中有著更為崇高、更為深遠的意義所在。原來,他想要在“桑榆晚景”中再完成一項有功于國、澤被千秋的偉業。作為第二次國共合作的奠基人之一,他衷心期望能夠通過自己的特殊身份,在實現國共第三次合作中再一次發揮其獨特作用,起碼可以在溝通兩岸關系方面充當一名使者,促進兩岸和解,進而推動祖國統一。當記者問到“對第三次國共合作有什么看法”時,他回答說:我可以促其成功就是了。現在已經老了,在政治上也沒什么了,我能幫忙,我很愿意盡我的力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愿意中國統一,年輕時到現在,我這個人過去的事都擺著呢,凡是為國家為人民的事情,我都很愿意幫忙。
他在和當年的部下呂正操將軍第三次交談時,講得就更加明確了:我愿保存我這個身份,到那一天會用上的。我雖然九十多歲了,但是天命之年,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很愿意盡力。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愿意為中國出力。
正是由于他對兩岸關系“解凍”比較樂觀,充滿著期待,因此,他不想因為急于返回大陸,而妨礙充當這一角色,從而妨礙這一神圣使命的完成。
基于這一系列的深層考慮,我們大體上可以認定:如果關于他過去的一切作為,在海峽彼岸并不存在太大的爭議,也像祖國大陸那樣一致的擁戴與贊賞,那他在回歸故土的問題上,也就不會存有過多的顧慮了;如果他的回鄉探親,沒有引起各方面普遍的注意,特別是媒體的蜂擁炒作,也許他就可以悄沒聲息地回大陸來走一走、看一看了;如果對于他的回鄉探親,沒有大陸的高端介入,不是那樣準備以最高的規格隆重、熱情的接待,只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由東北親屬”來出面安排,也就是擺脫一切政治色彩,也許他就不會那樣猶豫不決,顧忌重重了。
這個問題弄清楚了,為何定居夏威夷的疑團也就容易索解了。除了那里氣候宜人和靠近五弟學森免致暮年孤獨這兩個因素以外,恐怕還有心理因素與政治因素的考量。在這個既遠離臺灣又并非大陸,既為美國領土又并非美國本土,孤懸大洋中的“旅游者的天堂”,優游歲月,以終天年,對于這位意志堅強卻神經脆弱的“政治老人”來說,是不是可以減輕些許未能回歸大陸所帶來的心理負擔與客觀責難呢?
選自2010年3期《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