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撞

一

鳥是人類的朋友，也是人類的老師。當(dāng)鳥與人類棲息在同一片綠蔭下的時候，鳥翅就會輕輕牽動人類飛翔的目光，讓人類的想象比翅膀飛得更高、更遠。誰都承認(rèn)，是鳥教會了人類的飛翔。鳥用它們撲閃著的翅膀啟發(fā)了人類的想象，最終使人類借助于身體之外的翅膀，實現(xiàn)了飛翔之夢。在人們的想象中，能和鳥相處在一起是浪漫的。鳥語與花香并論，足見人們對鳥的鐘愛。由此，人們也對人類中的插翅者充滿敬意，這許是飛行員的職業(yè)備受人們青睞、敬慕的主要原因之一。

人類中的插翅者與鳥群在藍天上齊飛，使鋼鐵的翅膀與輕柔的羽毛和諧共舞，這當(dāng)然是很愜意的畫面。可是，在特定的場合下，鳥，卻變成了人類的敵人。或者，反過來說，人類成了鳥類的殺戮者。

哪怕是一只不太大的鳥，在飛機起飛時與之相撞，尤其是鳥兒撞進了發(fā)動機的關(guān)鍵部位，就足以致飛行者于死地。我的數(shù)名飛行戰(zhàn)友皆因被鳥撞而機毀人亡。如果不是面對這樣的可怕事實，誰若說鳥能致人或飛機于死地，恐怕包括我在內(nèi)的飛行者和更多的人們是難以置信的。但是，鳥與飛機相撞的事件屢屢發(fā)生，其結(jié)果又總是讓人心驚膽戰(zhàn)、慘不忍睹。鳥與飛機相撞的瞬間，并不像人們幻想的那樣，仿佛是同在一片藍天下的兩位飛翔者，親密友好地?fù)肀Я艘幌拢寝Z然間將彼此的飛翔之夢迅即毀滅。

飛翔中各種各樣的風(fēng)險與“高處不勝寒”的孤寂時刻墜掛在每一副翼尖之上，只要展翅，就必須承載這樣的負(fù)重。這種看不見的沉重，才是最沉、最重的。

在為生存而展翅的拼搏中，鳥與人類不可避免地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了。

二

四月的北方，雨后天晴，整個機場仿佛到處都涌動著看不見的春潮，讓所有的翅膀都會按捺不住心里的渴望，癢癢地想振翅高飛。

4月12日。空軍駐某廠試飛大隊殲X型飛機組織晝間訓(xùn)練飛行。根據(jù)氣象預(yù)報，今日南風(fēng)，指揮員決定向南起飛。這時，有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從跑道上空箭一樣穿過，也許是鳥兒們已看到停機坪上列陣的戰(zhàn)鷹了，心里便明白，一架架飛機即將轟鳴起飛。它們這些柔軟的翅膀必須把機場這方天空奉讓給鋼鐵的翅膀。

滑跑。加速。抬前輪。離陸。078起飛動作一切正常，且非常漂亮!

正當(dāng)指揮員用紅鉛筆在飛行計劃紙上為078的起飛輕輕畫上表示該飛機已升空的“P”時，“嘭”的一聲巨響從078起飛的方向傳了過來。塔臺指揮員和其他工作人員幾乎同時將頭轉(zhuǎn)向了飛機的起飛方向。此時，078的飛機剛剛離陸。飛機離開跑道的高度看上去還不到一個機身的長度，大約在6——7米，這架正在上升中的飛機尾部噴射出了一條長長的火龍。

飛機失火?太危險!指揮員來不及多想，就按照飛機低高度失火的處置原則，果斷下達命令:“078跳傘!跳傘!”就在指揮員聲嘶力竭地連續(xù)對著話筒高喊078跳傘的時候，飛機突然下墜，機翼帶著右坡度向前栽了下去……可人們沒有看到期望中的那一朵傘花在空中倏然綻放。塔臺上的指揮員和其他人員的面部表情突然凝固了一樣，一片茫然。大家伸著脖子目不轉(zhuǎn)睛地張望著一頭栽下去的飛機。旋即，人們便看到了飛機在跑道延長線方向掀起的幾丈高的泥浪。這一情景使大家高懸著的心變得更加驚惶，一個個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卻合不攏嘴巴。

飛機栽下去之后，發(fā)動機已經(jīng)處于停車狀態(tài)。但飛機在強大的慣性力作用下，繼續(xù)像一頭脫韁的公牛向前橫沖直撞。非常不幸的是，飛機在下墜過程中，剛好蹭著攔阻網(wǎng)綱索的上緣，飛越過了設(shè)置在距離跑道南頭220米處的攔阻網(wǎng)。攔阻網(wǎng)是專門用來阻攔沖出跑道的飛機的，如果飛機被攔阻網(wǎng)攔住，即使飛機受到一些損傷，飛行員也還是有望保住一條性命的。可是，飛機剛好越過了攔阻網(wǎng)，這就使得這架發(fā)瘋似的飛機失去了惟一一次被“勸阻”停下來的機會。當(dāng)飛機墜入到攔阻網(wǎng)外邊的阻機沙壩上后，扭傷的機翼在飛機身后犁出了一條兩米多深的大溝。高高揚起的泥土把飛機湮沒在了一團黃塵之中。此時，飛機依然是余怒未息，越過了機場邊界的護場溝，闖進了一片老百姓正在培育的大苗圃。苗圃頓時被這個龐然大物踐踏得一片狼藉。飛機沖破苗圃虛張聲勢的木圍柵后，左機翼撞在一塊大石頭上，機翼當(dāng)場被折斷。稍后，右機翼又撞在一棵大樹上，碗口粗的樹干被攔腰斬斷。機身后甩下了被崴斷的起落架和被土坎撞掉的副油箱。裝滿航油的兩只副油箱此時就是兩枚加重的“汽油炸彈”，只聽“轟轟”兩聲巨響，苗圃外迅即卷起了翻滾的濃煙。最后，已是殘肢敗體的飛機一頭扎進了一所距離跑道南頭557米的民房，倒塌的房屋將飛機幾乎全部埋進了瓦礫之中。一愣神兒的工夫，飛機內(nèi)部的炮彈、各種油箱便開始發(fā)泄怨氣似的轟轟隆隆地燃燒爆炸起來。塔臺上的人們看到一團火光并攜帶著濃濃的黑煙騰空而起，其它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由于飛機離陸高度太低，情況過于復(fù)雜，飛行員根本來不及按照指揮員的命令完成彈射跳傘動作，最終在飛機燃燒爆炸中壯烈犧牲。這是人們眼睜睜地看到的一起鳥撞飛機而釀成的災(zāi)難。

人們終于在飛機離陸附近的跑道上，找到了13處鳥羽及鳥的血肉分布點。由此可見，除被吸入飛機發(fā)動機的那一只飛禽外，鳥群中的其它十幾只遇難者也與起飛加速中的飛機在不同機體部位發(fā)生了相撞。一切都是在瞬間發(fā)生的事情，飛機不可能來得及避讓鳥群，鳥群也來不及躲避飛機。因兩種靠翅膀在空中行走的同類，在缺乏默契溝通和觀望的情況下，趕路時的腳步都走得太匆忙了!

后經(jīng)專家測試分析，推斷出撞進飛機發(fā)動機的這只鳥，翼展約800毫米，質(zhì)量約為1.5公斤，屬鷹科類猛禽。這群鷹科類飛禽，家住機場的草窠里，還是住在附近村莊的樹林里?作為機場戰(zhàn)鷹的近鄰，它們似乎沒有想到，一次粗心大意的橫穿跑道飛行，不僅葬送了本家族兄弟姐妹們的十幾條生命，也擊碎了一架戰(zhàn)鷹騰空而起的神圣使命。犧牲的飛行員078在生命意識的最后瞬間，不知是否發(fā)出了一聲悵然至極的哀嘆——他高飛了近二十年的輝煌航程，竟然因幾只低翔的鳥兒戛然而止了!如果，人和鳥死后都還有靈魂存在的話，078一定會怒不可遏地去找這個“違章飛行”的鳥群算賬!

人們怎能相信，一只1.5公斤重的鳥兒，竟然“撞擊”掉了一架近百噸重的飛機!但，誰又能否認(rèn)這一悲慘的事實呢?

三

而另一起發(fā)生在南方某機場的鳥撞事故通報，飛行員的最終結(jié)果卻要比試飛大隊的那起事故里的遭遇幸運得多。

這是又一起由飛鳥制造的令人驚恐、后怕的空難。飛機起飛離地瞬間，一只迎面飛來的大鳥與飛機相撞，不偏不斜，飛鳥像子彈一樣準(zhǔn)確射中了只有一米左右直徑的飛機進氣道的靶心，瞬間，導(dǎo)致發(fā)動機劇烈振動，喘振，尾部噴火，發(fā)出強烈的爆音，直至停車。飛行員在高度僅有5——7米的情況下果斷跳傘成功，把事故的等級降低到了最低程度。空中遇到不可抗拒的險情時，飛行員只要保住了自己的生命也就是保住了國家的主要財產(chǎn)。因為，國家為培養(yǎng)一名合格的殲擊機飛行員，至少需要花費幾十公斤重的黃金。人們俗說“飛行員的身體是用黃金堆成的”，一點兒也不過分。

當(dāng)人們在距跑道頭512米處尋找到幾只體形較大的鳥的羽毛、殘翅和撞扁的頭顱時，便不難想象出，與那只撞進發(fā)動機的鳥一起向飛機迎面飛來的是一個鳥群，它們的飛行高度同樣也只有離地面幾米。這些“安全意識淡薄”、對人類制造的鋼鐵翅膀的威力缺乏足夠估價的鳥們，在與飛機瞬間相撞之際，已來不及悔恨自己的不堪一擊和自不量力。無畏者勇。鳥們的無畏，則完全是緣于對龐大的飛機的無“知”。

去年夏天，我遇巧在空軍杭州療養(yǎng)院見到了與飛鳥相撞的航空某師高副參謀長。一問，他和我居然還是同一個飛行學(xué)院畢業(yè)的校友，只是比我晚了一屆。我問這位“師弟”的鳥撞經(jīng)過，他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我聽時，可比事故通報驚險得多了。他一開始就大大咧咧的用調(diào)侃而又夸張的口吻說:“我們浙江海邊的飛鳥，比他媽的‘響尾蛇’導(dǎo)彈還歷害!”他說，由于那天是夜間飛行，飛機剛起飛離地，當(dāng)時也不知道是撞鳥了，只感到飛機猛烈一振，隨后“嘭”的一聲爆音，飛機像要爆炸了一樣。我還沒來得及檢查座艙內(nèi)儀表的指示情況，緊接著“嘭”又出現(xiàn)了一聲爆音。我馬上意識到情況萬分危急，剛想用無線向塔臺指揮員報告情況，瞬間又出了第三聲爆音。飛機像中了三發(fā)炮彈一樣，座艙里冒出了嗆人的黑煙，火光也映照在座艙蓋上，我臉上已感到了灼燒的熱浪。我腦子里迅速閃過一個棄機跳傘的念頭。遂下定決心，拜拜吧!我在無線電里高喊了一聲:“跳傘!”就舉手用力拉下了跳傘彈射裝置上的“布簾把手”。你別說，這種零高度跳傘座椅還真好用哩，多虧是它救了我的命。后艙的小石反應(yīng)比猴子還機靈，見我跳傘了，他二話沒說，也“嘭”的一聲彈射了出來。事后我問小石，你聽到我下令跳傘了?他說沒有啊，只看見前艙有一條火龍躥了出去，便也抬手拉下了“布簾把手”。小石牛B地說，在那樣的緊急關(guān)頭，只有傻蛋才會患得患失地去想那么多!

四

“驅(qū)鳥隊”是空軍場站場務(wù)連里新編制的一個小單位。雖小，但很專業(yè)。他們使用的仿聲設(shè)備具有足夠的現(xiàn)代高科技技術(shù)含量。小小的機器可以模仿發(fā)出不同鳥類的鳴叫聲，雖不能使那些鳥群“聞風(fēng)喪膽”，但至少也可以起到嚇唬小孩時喊“狼來了”的作用。

鳥兒們聽到這些刺耳的人造“鳥語”之后，就會轟然飛去。此時，它們的飛翔不再是抒情、浪漫，而是驚心悼膽中的匆匆逃離。人類作為與鳥類共同在藍天下飛翔的翅族，也許彼此之間應(yīng)該建立起更多方式的溝通和達成更廣泛的諒解。

不管鳥兒們怎樣誤解或憤慨人類的某些“霸道”舉動，但在機場附近驅(qū)逐鳥群還是必須的。這不僅保證了飛機起降時的安全，同時，也保護了鳥類在機場附近的飛行安全。那些從機場周圍的遼闊草叢中一批又一批遷徙而去的鳥群，在飛機為其送行的巨大轟鳴聲中，開始了尋找屬于自己的另一方藍天的艱辛征程……

選自2010年1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