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毛豬

殺年豬，是農村特有的習俗。殺多殺少，根據家庭情況而定，人少的殺一頭兩頭合情合理，人多的殺三頭五頭也不為過。可是，在我的孩童時代，殺年豬可沒這么簡單，得先繳一頭毛豬給采購站，辦一張宰殺證，才能殺一頭年豬。我就經歷過一次繳毛豬的往事，這還得從父親買回那只仔豬說起。

這一年春節過后，當民辦教師的父親去街上買回一只仔豬:短尾，長嘴，黃毛，皮色油亮，身材矮墩，長得白白胖胖，看上去很是水靈。買回家后，母親一眼就發現:豬皮毛抹了油，背上撒了灰，連嘴上的毛也認真修剪過。母親說，這樣的豬肯定挑食不好養。果然，一喂食，那豬挑食的本性就暴露無遺:長長的嘴全沒在豬槽里，只露出一對小眼睛，噗噗噗從槽的這邊犁過去，噗噗噗從槽的那邊又犁過來，撈了半天豬食還是癟著肚子。別的豬吃飽了，呼呼大睡，豬膘也就在那起起伏伏的鼾聲中一天天見長。可這頭豬食欲特別差，一頓吃小半飽，精力卻好得出奇，吃了也不睡，剩下的時間專門去拱圍墻，拱圈門，好端端的墻幾天就讓它弄出一個窟窿來。母親提議趁早把這頭豬賣了，重新買一頭來喂。可鄉下人不像天天站講臺的父親那么好騙，父親背著豬兒跑了兩條街，也沒有處理掉，只好又悻悻地背了回來。

原本打算用這頭豬去繳了毛豬辦宰殺證的，可這頭該死的豬一點也不識相，除了拱門打洞的功夫一天天見長外，就是不長肉。眼看年關就要到了，還只有100來斤，離采購站收毛豬的最低標準130斤還差一大截。沒有宰殺證，就是養了豬也萬萬不敢殺的。村里有一個表叔，沒有辦宰殺證，半夜三更請人殺了豬，被人揭發出來，讓生產隊長罵得狗血淋頭，只是因為成份好才沒有挨批斗，但從此在村里抬不起頭來。按照當時政策，沒有宰殺證，要殺豬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吃“對半開”:把過年豬趕到采購站宰了，公家和私人平分。

3年前我家就是因為缺糧，只養了一頭豬，和采購站吃了“對半開”。年才過完，家里就沒有肉了，碗里連油星星都難見著。母親一直嚷嚷，說再也不吃這背時(方言:倒霉)的“對半開”了。可這頭豬偏偏不爭氣，今天看是這么大，明天看還是這么大。結果，這一年還是只能吃“對半開”。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5月，家里已經快沒糧食了。人餓著肚皮，自然沒有豬吃的，好在那頭豬多少又長了一些，父親估摸著應該夠秤了，就托人帶信請姨爹來幫忙賣豬。

從我老家到街上有15里山路，把豬趕著去最為省力，但是豬一路上屎屎尿尿一拉，再出幾通汗，少說也要掉幾斤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豬吃飽了，把豬兒抬到采購站去賣。

這天，父親在學校請了假，和姨爹忙活了一早上，在背柴的背架上墊了草，捉了豬，綁上四蹄，牢牢地捆在背架上，然后兩人抬著豬上了路。

那時我在鄉場上讀小學，每天早出晚歸，正好和父親他們同行。頭天晚上下了雨，路上泥濘難行，人走著非常吃力，可是那豬卻不領情，讓人抬著還覺得不舒服，張著嘴巴哼哼嘰嘰，一路叫聲不絕，異常刺耳。父親和姨爹揮汗如雨，在路上歇了幾回氣，才把這頭不識好歹的豬抬到采購站。

采購站還沒開秤，賣豬的已經有七八家人了。父親一看那些豬就覺得不妙:別的豬又肥又大，而我家的豬明顯小了一圈。

果然，輪到我家的豬到秤上一稱，就現了原形。過秤的人是供銷社站長唐二，眼皮都沒抬一下，鼻子一哼，說:“133，除6斤食，差3斤!”

一頭豬除6到10斤食是常事。父親賠著一臉的笑，說了半天好話，唐二還是冷冰冰的兩個字:“不收!”

父親垂頭喪氣地抽著旱煙，蹲了足足一個時辰，嘆了口氣，對姨爹說:“走，回家吧。”

那豬被抬去抬來受了驚嚇，兩天不肯進食。每天放學后我幫著到處找豬食，豬吃了食，父親還要叫我去給它搔搔癢，讓它盡快入睡。又喂了一個半月，父親母親專門請了村里懂行的人來看，都說一個多月長3斤，絕對沒問題了。

這一次父親起得特別早，在豬食里和了一大把鹽，把家里最后那點米糠也拌了進去。豬也很配合，把肚子吃得圓圓的。父親胸有成竹，和姨爹相互開著玩笑，一路小跑把豬抬到了采購站。

唐二還沒起來，我家的豬排隊是第一個，就等著開秤了。

太陽升起老高，唐二才懶洋洋地從供銷社樓上下來收豬。父親和姨父把豬趕進豬籠，唐二把秤砣一掛，說:“134，除8斤食，差4斤!”

唐二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父親卻驚得嘴都合不攏，語無倫次地說:“唐、唐站長，我這豬、豬是一個多月前就抬來稱過的，怎么喂了1個多月倒還少了1斤?”唐二嘿嘿嘿冷笑了一陣，說:“啥意思?沒本事把豬養大，還有臉懷疑老子的秤有問題嗦?”姨父也說話了:“行行好，少除點斤食，人家屋頭連糠都沒得一把了，實在是沒辦法呀!”

唐二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就是摘星星給它吃，屙屎給它吃，都是你們自己的事!下一個!”

父親和姨爹蹲在那里半天起不來。收完了豬，唐二又回他的寢室里去了，就剩下父親和姨爹在那里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旱煙。

父親把煙鍋磕了，站起來，徑直上樓走到唐二屋里，對唐二說:“唐站長，馬貴昨天就說要到我家的，今天還沒見著，是不是來你這兒耽擱了?”

“馬貴是你什么人?”唐二問。

“我舅舅家的表弟呀!”

“啊，沒有來!”唐二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連忙招呼父親進屋坐下。父親說:“不坐了，我還得把豬處理了趕緊回去，說不定表弟已經到家了哩。”

馬貴跟唐二是好朋友，唐二家里蓋房，木材指標就是馬貴幫的忙。父親聽馬貴說過他跟唐二的關系，就撒了個謊說馬貴要來。唐二笑了笑，說:“算了，你那豬我來處理吧!”

就這樣，這豬除了4斤含，算130斤毛豬收了，并按當時的價格把錢付給了父親。唐二對父親千叮囑萬囑咐，說一定不能把這事傳出去。那天下午，父親破天荒上了趟館子，要了兩個小菜，和姨爹喝得爛醉。當然，我也沾了光，父親給我買了2兩水果糖，在桌上還用筷頭蘸了些酒讓我嘗。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