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夢,我們并不孤獨

還記得二○○○年末，當我從格非處得知馬原即將來同濟大學中文系任教授時，激動之情難以言表。那天夜里，我跑到摯友殷志江的宿舍，和他徹夜長談馬原的小說，對于我們這一代文學青年來說，馬原一度近乎于神，他數量并不太多的小說經過各種文學史論和作家論的點撥，早已成了一個不可企及的奇跡。

這種神性在馬原的身上特別明顯。

格非記得，一九八六年秋末的一天，在華東師范大學校長開會或者接待外賓的小禮堂里，迎來了早已被中文系的青年學生們視作大師的馬原。當他穿著一件絳紅色的風衣走進會場時，格非看見，站在門邊的幾個學生激動得渾身顫抖，而一位社團聯的副主席在給馬原倒開水的時候，也許是緊張過度，一失手竟將茶杯蓋到了熱水瓶上。

更夸張的是馬原本人。格非的印象是那一天的馬原有些反常，他的口吃非常嚴重，甚至很難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在格非看來，這也許是馬原的一種策略。因為在那天下午，他所講的內容中，“通神”是一個使用頻繁的詞語?？墒窃诤臀艺劦竭@段往事時，馬原對此矢口否認，只是一再重申，對于像格非這樣的小說家，對他的“演義成分”要有時刻的警覺。

這種演義可能并不全是虛構。馬原在一九八六年所說的故事，那天在與我交談時又被一模一樣地搬出來，他說這個故事是為了證明西藏真的是一個神奇的省份。“我想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他的口吻和寫小說時沒有什么區別，“有一天，我在西藏涉水渡河，預先將兩只鞋子扔向對岸，當我涉水之后，我驚訝地發現，那雙鞋整整齊齊地擺在那兒，就像擱在我的床邊一樣。”

他說自己的小說寫作之所以停滯了相當長的時間是因為西藏。在他看來，每天清晨，西藏的太陽似乎都是新的。而一九八七年五月發表在《中外文學》上的小說《沒住人的房子總歸要住人》中，他預言自己的兒子馬大灣鉆出母親肚皮時會有整整十斤，結果，當他的兒子真的出生時，他忽然發覺，他的預言成真了。

這也許是個偶然，但是馬原并不認為這是偶然，他相信，這是神跡。

于是，相信著神跡的馬原在充滿神話的土地上寫著神奇的小說，而當他從高原走下來，適應了所謂的“低原反應”之后，他突然喪失了寫作的沖動，這一停就是十多年。

他的自信和彷徨全都寫在臉上。二○○一年的春天，我們都很興奮，覺得雖然格非要去北京清華大學任教，馬原來上海，整個文學的生態還算平衡。而且，我們天真地以為，給予他一定的刺激，他會像上世紀八十年代一樣如魚得水風云再起，因為從文學史來看，一位大作家暫時的沉默，往往意味著更大的野心。二○○一年的春天，我們先在上海農學院的大學生活動中心舉辦了一次馬原和學生的見面會，來的人不多，聊的也不算深入，很多學生已經不太清楚這個叫馬原的漢人究竟寫過些什么。

第二個星期，他再次應邀來到上海師范大學旁邊的馬槽書店進行一次演講和對話。馬槽書店的主持人姜原來先生是一位基督徒，對于寫著新小說的馬原，他并不感冒，但是他發覺，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中年人，他的自信和彷徨全都寫在臉上，雖然他并沒有像一九八六年那樣裝神弄鬼，或者說詞不達意。他對西方小說了如指掌，格非說，他是真正閱讀了大量西方小說、以博學著稱的作家，這一點在他的課堂講稿《閱讀大師》中表露無遺。

在離開華東師范大學的最后一次講課中，格非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回應著馬原，他重新提到了“通神”，他說托爾斯泰在通神，卡夫卡在通神，另一個例子則比較直觀一些，那就是馬原一九八六年在華東師大的講演，他解釋說，馬原之所以要選擇那樣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方式演講，是因為他要“通神”。

詩人陳東東曾經跟我說，要寫一部“偽經”，用一己之力去寫一部詩歌的圣經，這是不是一種“通神”的努力?在一個韋伯所謂“祛魅”的年代，通神似乎更多的是一種個人的烏托邦，它雖然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行為，有時卻又不由得讓人肅然起敬。

個人的烏托邦。用一己之力去記錄一個時代的夢想，似乎也是“通神”的一種方式，在查建英開始“八十年代訪談錄”的計劃之前，馬原已經在快馬加鞭地做了訪談，而且，他所做的工作要遠遠超過查建英。

自二○○一年之后，差不多有六年的時間，我們沒有多少聯系，直到馬原突然在MSN上跟我說，他手上有一部書稿，是他和一百一十位中國作家的對話，問我有沒有興趣?

我應邀而來，二○○六年的十月，在上海三門路馬原的家中，我們談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這次大規模的作家“普查”工作。他對我說:“一九九○年，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對我說，開始于一九七九年的新時期文學，作為文學史的一個階段，已經結束了，而你又是這一時期的主要代表人物，為什么不趁著自己年富力強，又有人投資，把這些人和事用影像的方式記錄下來?”

他一想，心動了。

說干就干，也沒有考慮前景怎樣，他帶著一個攝像師，歷時八個多月(如果包括前期準備和后期制作的話，則有兩年多的時間)，行程兩萬余公里，原始錄像帶有四千多分鐘。同濟大學的郭春林說“兩萬”這個數字讓他馬上想起長征，馬原也覺得，那真是一段艱苦而快樂的時光，從東北到廣州，從西藏到上海，整個中國幾乎都給他走遍了，火車又慢，一坐就是十幾、二十幾個小時，如果不是憑著一腔熱情，他不可能完成這項工作。

從年紀最大的冰心、巴金、汪曾祺等老一輩作家，到一九六四年出生的最年輕的格非和遲子建，老、中、青三代的中國作家、編輯家和翻譯家的重要代表幾乎被他一網打盡(個別重要詩人的缺失也許是個遺憾)。

馬原開始這項工作的時代正是中國社會大轉型的時代，人們懷揣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理想主義的尾巴，又彷徨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市場化的浪潮，有的依舊壯懷激烈，有的卻有些言不由衷，這一切，都在這一百一十個訪談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們一共做了一百二十四個訪談，本書選錄一百一十篇)。他們談著文學，談著工資，談著住房，談身高和年齡，什么話題都有，就像拉家常，看似散漫，可是卻在不經意中記錄下了那個時代的點點滴滴，至少在文學工作者這方面是這樣。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巴金、冰心和夏衍年齡都大了，巴金對馬原說:“你也是寫小說的嗎?”李小林后來對我說，巴金讀過馬原的小說，只是那天，他可能把馬原當成了馬建。馬原向余華強烈推薦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他說，去讀讀她的小說吧，就像在和她進行一場智力的搏斗，他說，她的小說太棒了?？墒怯嗳A對此似乎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他的回答讓馬原有些失望:“我還是愿意去讀愛倫·坡。”

我不知道說它是一部文學斷代史是否確切，它像日記，像隨筆，似乎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只是記錄，一切都在言中，也都在不言中。

當他終于將所有的計劃訪談完成，并為中國文學留下了一份重要的第一手的資料之后，卻不知為何，其播出要求，遭到了當時中央電視臺和其他省市地方臺的拒絕(也許在當時，對于文學的興趣已經越來越淡了吧)。現在那些錄像帶不知身在何處，只留下了這樣一本文字記錄的稿子，撫今追昔，遙想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傾聽一個時代的聲音，也真令人唏噓感慨。

他的聲音在微微地顫抖。那個揚言要拿諾貝爾文學獎的馬原現在沉寂了一些，前段時間，他病得不輕，和我通話時都能聽得出他的聲音在微微地顫抖。

在澳門參加“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個人與社會”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我順便和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顧彬教授在賓館里聊了一會兒，做了個訪談，這篇名為《顧彬:我和中國作家無話可說》的訪談錄措辭嚴厲地批評了阿城、馬原乃至幾乎所有的中國當代小說家，立即在網上和文學圈里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雖然我并不完全贊同顧彬教授的觀點，但并沒有當場反駁他，我覺得至少有一點是真的，畢竟，馬原確實已經將小說停頓了下來，只留下一個中國作家的夢，很真很真?，F在看來，似乎也可能是太真了，所以才讓人覺得如此遙遠。

至少，有夢，我們并不孤獨。

(《中國作家夢——馬原與一百一十位作家的對話》，馬原等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七年版，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