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春天,乍暖還寒的時候。
隔著十年的時光,我依然還清晰地感到風從雙肩掠過那一剎那的感覺,奶奶的一縷白發飄下來了,孩子似的在風中張揚著。“春天又來了啊,你看這院子里的花啊,草啊,一天一個樣地綠呢?!闭f這些話的時候,奶奶的皺紋里都是笑意,那縷白發在風中一閃一閃的?!拔业膶O女回來了,怪不得一早咪咪就在門口走來走去呢?!甭牭浇凶约旱拿?,我懷里的那只貓“喵嗚”了一聲,就如小鳥依人般地在我的臂彎里蹭來蹭去。“你住的那間屋子我又收拾了一遍,咪咪每天都要去好幾次,站在窗前叫你呢?!?/p>
二
咪咪是我在小村莊里生活時收留的一只花貓,它溫厚慈祥,性格平和而不張揚。在另一只小花貓到來之前,它每天都會在傍晚時分出現在我家的院子里,吃完我為它準備的晚飯后就悄然離去。后來妹妹在路邊撿回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花貓,咪咪也就從此留了下來,每天像個母親一樣地照顧著那只頑皮活潑的小花貓,院子里從此熱鬧起來。那時沒有想過給它們起個名字,每當我把食物放好,叫一聲“咪咪——”兩只貓就會從各自的方向跑過來。小的那一只沖過來后就頭也不抬地只顧狼吞虎咽,而大的那只則在它身邊無限慈愛地看著、等著,直到小貓吃完了,搖搖尾巴留下一堆殘羹剩飯時,才不慌不忙地踱過去吃它的飯,每天如此。奶奶說,貓也是通人性的,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也重親情啊。那個時候我上高中,父母的房子在后面,奶奶的房子在前面,我住的房子在他們中間。窗前有花,是奶奶種的;房后有花,是爸爸種的。暑假里我時常在花香中搬出桌椅,在門前的槐樹陰下寫作業,看著兩只貓咪在花叢中嬉戲玩耍,由著奶奶在一旁扇著扇子,東一句西一句地扯家常。
這樣的日子如流水般帶走了年少的時光。
后來,父親單位分了樓房,走出農門住到城里去,在那個年代可是我們全家人一直的夢想。于是沒有猶豫地就把家從農家小院搬到了鋼筋水泥的樓房里。走之前,母親偷偷地把那只小的花貓送給了從很遠地方來的親戚,我和妹妹抱著大的這只貓咪,眼淚流得一塌糊涂。奶奶說,樓里是不能養動物的,這只貓就讓它跟著我,有空了就常來看看我們吧。
三
那個春天的瞬間我回到小院時都說了些什么呢?
每憶及此,我的思緒總會戛然而止。記憶這東西真的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什么,然而時光流逝后,不知怎么,腦海中那一幕就被永久地定格在那一個春天的瞬間了。那輕柔的風,那一縷風中的白發,奶奶那孩子似的笑和絮語,以及咪咪那聲“喵嗚”的叫聲,都清晰得只消一伸手便可觸及,但是那個場景中卻沒有我,我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呢?我和我當時的世界都遁往何處了呢?哦,對了,就連最熟悉的奶奶的臉,遽然間竟也無從想起,我所把握的,只是那樣一個春天的場景而已。
四
奶奶是個極愛清潔的人,她的手中多數時間不是拿著一把掃帚就是一塊抹布,被她整理的房間永遠是一塵不染的光鮮,即使最邊邊角角的地方也不會著一絲塵埃;院子里除了花草不會看到一樣雜質,即使一根小小的柴棒也都放在它該放的地方。院子沒有大門,因此永遠都是敞開的,墻外是小學校,下課鈴聲響過之后,奶奶的小院就會擠滿孩子們,有的徑直到屋里的水缸里舀水喝,有的則在院子里跳一會兒皮筋,嘰嘰喳喳一陣子,孩子們都知道奶奶愛惜花草,喜潔凈,從不在此調皮搗蛋。等到上課鈴一響,奶奶的院子就會驟然安靜下來,這時奶奶就會去擺弄那些花啊草啊的,雖然都是些不值錢的花草,但奶奶的院子里常年都飄滿了花香,永遠都是讓人賞心悅目的。
在眾多的孫兒孫女中,我是最大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奶奶從小看大又住得離她最近的。在我十九歲之前,每日里上學放學的,在奶奶面前出來進去的并不在意。搬家后,不能每天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了,年少的我那時沉浸在驀然打開的青春的世界里,常常忘了回去。每次回去,奶奶總要拉著我的手久久不肯松開,每次都要拉著我去看我住過的那間屋子?!澳隳菚r就是每天在這里寫作業學習的啊,我每天晚上都是看著你熄燈了才睡得著覺呢。”奶奶每次這樣說的時候,我總是無言以對。時間久了,忽然很怕回去,很怕見到奶奶的笑臉,很怕她用飽經滄桑的手拉著我的手去看房子,很怕聽她說“孩子,別走了”。那時的我,怎么能體會這樣一種離別呢?
五
又是春天,鶯飛草長,奶奶的面容隔著十年的時光又清晰地出現在記憶里。那開滿日日紅的小院里有幾只蜜蜂在嗡嗡飛舞,兩只蝴蝶在花瓣上悄聲細語,奶奶用手把花叢中的雜草拔除,放在一旁的空地上……隨著這些印象的疊涌,奶奶的面容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出現的是她的笑容,大概是因為每次看到我她都在笑的緣故吧。隨之,她把手中的掃把放下,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我們去看你住的那間屋子……”
六
奶奶病了,是在一個午后忽然失明的,幸運的是,經過醫生的經心治療,她又重新看到了這個世界,又可以整天掃地收拾屋子侍弄花草,但有些什么卻離她而去,永遠也不回來了。她遺忘了自己,遺忘了她所經歷的一切,遺忘了生活的細枝末節,同時也遺忘了所有的人,只記得一個人,她的長孫女,那就是我。每當身邊的人問她:“認得我是誰嗎?”她總會面露微笑,很高興地回答:“認得,你是我的大孫女啊,孩子,你來看奶奶來了,什么時候來的?快坐下啊?!比缓缶蜁还苁前职謰寢屖迨骞霉没蚱渌裁慈说氖秩タ次以涀∵^的屋子:“我的孫女在里面寫作業呢,你們輕點,別吵她啊。”
奶奶沒有忘記的另外一個人就是爺爺,她還是同往常一樣,每日里喊著:“老頭子,來洗臉了!”“老頭子,過來吃飯了!”“把這件衣服換下來,我去洗干凈?!焙芷婀值氖?,爺爺雖沒有像奶奶那樣發病,卻也如奶奶一樣地糊涂起來,每天只在床上躺著,不再出門。高興時就會點燃一整盒香煙,他自己卻并不抽,把它們一根根擺在床沿上,看著一點點熄滅,然后再繼續點燃。他也很少同我們說話,只是每天在奶奶的嘮叨里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奶奶的照顧。
七
春來了,花又盛開。
思緒在不經意間又回到奶奶的小院里,她的笑容依舊那樣燦爛,我的記憶卻漸次遲鈍起來。有關奶奶的點點滴滴起初幾秒便可清晰地想起,漸次變成幾十秒、幾分鐘,它延長得那樣迅速,就如同黃昏時的黑影,被時光漸次拉長。我擔心終有一天它會如晝夜更替一樣被黑暗所吞噬了,而實際上,有關奶奶的記憶確實是愈來愈遠了,正如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漸行漸遠一般。只有那個小院、奶奶的小院,就像電影里定格的畫面,不斷地在我腦海中浮現。它在這個春天執拗地“踢”著我腦中的某一個部分。
奶奶是在那個春天之后的秋天忽然間離開的,她的生命如黃葉般飄飛而去,小院里的花草也在驟然間凋零,空留下滿院瑟瑟的秋風,獨自在枝頭嗚咽。咪咪此后也消失了它的蹤影,爺爺在奶奶走后的第100天,也以同樣的病癥,同樣迅速地離開了我們。小院從此再不聞花香鳥語,孩子們童真的笑聲也終漫漶至記憶深處。
十年的時光如水般瞬間流走,它帶走了我一去不返的青春,卻把奶奶和她身邊的一切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開滿花草和陽光的小院。隔著十年的春花秋月,隔著天上人間,我又清晰地看到奶奶,看到她如花的笑靨。
因為,又是春天,百花依舊。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