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是國內最好的文學期刊之一。其編輯水平,推出佳作之膽識,團結作者的熱忱,都令人感動和敬重。我與《北京文學》的緣分綿長,不光是作者與刊物的關系,主編楊沫、林斤瀾還是北京作協同一個創作組的大姐、大哥;趙金九、陳世崇又是北京作協的領導;章德寧、劉恒、孟亞輝、吳雙明比我年輕,不敢叫小兄弟,還是尊稱社長、主席、主編、電腦師傅為好;作家汪曾祺、張潔、陳建功、劉慶邦,在《北京文學》發表過多篇優秀作品,他們與編輯部的友誼,都很動人。這家雜志社的袞袞諸公,是我的良師益友。
我與第一任主編老舍先生的緣分最早,有個“老舍沒肉吃”的小故事,也影響了我的終身志趣。初中的暑假作文題是“獨立采訪”,采訪誰呢?父親說,可去拜訪你二爹——作家老舍與家父是拜把子兄弟。這是抗日戰爭第八年,淪陷區許多學校遷到重慶郊區,我走20里山路來到北碚舒家,中午吃的是二嬸胡■青捏的碎子油韭菜餡包子(豬下水中的網油比肉便宜,剁餡捏包子,又當肉又當油,是老北京平民百姓解饞的嚼谷)。我走餓了,一氣兒吃了七八個。二爹繃著臉說:孩子,悠著點兒,咱可還有下頓兒哪。飯后我稟明來意,二爹領我參觀他的書房,給我講文房四寶,看他正在寫的《四世同堂》手稿,還有朋友題詞的紀念冊,許多草字我不認得,只記住兩句,“換他肉二斤,寫稿三千字”。晚上,舒濟、舒乙姐弟講父親的笑話:老舍要留客人在家吃飯,悄悄包了一套舊西服進當鋪,換了錢去菜市場買肉,碰巧遇見賣貓頭鷹的,他最愛貓,就用買肉的錢把貓頭鷹買回來了,全家高興,爭著喂食,可是貓頭鷹饅頭、紅薯都不吃,原來這家伙只吃肉。老舍繃著臉對貓頭鷹說:連我都沒肉吃,你請便吧!就放生了。
回家后,父親讓我把這些見聞如實地寫下來,又在末尾添了一句:抗戰時期,文學家如老舍者,也清寒如此。這篇作文得了高分,老師讓我在班里朗讀,還登上墻報。此事增加了我對作文的興趣和自信,還隱約知道文學之路是清寒的。
朝鮮戰爭期間我是文工團員,有些小作品向北京投稿,一篇《送背包》發表在《說說唱唱》(此刊物后來并入《北京文學》的前身《北京文藝》),另一首敘事詩《鴨綠江水為什么碧綠》不適用,則由他們請畫家苗地配插圖16幅,轉給《連環畫報》發表。這是我與《北京文學》建立聯系之始,編輯部對無名小作者如此負責,扶植幫助,令我敬佩。
1953年冬,由賀龍、老舍率領的祖國人民赴朝慰問團來到前線。老舍告訴47軍陳政委:我的侄子在你們部隊。我們很快就見面了,我已長成一米八的大個子,胸佩4枚軍功章,立正行軍禮,二爹非常高興。前不久,我寫的獨幕劇在志愿軍文藝匯演中獲甲等獎,不管天高地厚,22歲就萌生了作家夢。我報告二爹:朝鮮停戰了,組織上動員參軍的高中學生回國考大學,我想考北大,將來當作家。此時我的父母已經過世,沒想到這位二爹給我當頭潑了一瓢冷水。分手后他托陳政委轉來一封信,說:“誰想當作家都好,那就拿出貨色來。大年,你還年輕,真想走文學之路,就不要脫離現實的斗爭生活。我已五十五歲,不是還要到朝鮮來向志愿軍同志學習嘛。”我一時想不通。后來知道老舍先生上了我們軍剛打下來的大山345高地,十分吃驚,他有寒腿,平時都拄手杖,這三百多米高、彈坑累累的積雪山坡,怎么上得去?但他堅持要到山上采訪戰斗英雄。陳政委說,叫幾個功臣代表下山來開個座談會吧。老舍說,是我拜訪戰士們呀!我還要看看戰壕、掩體,親身感受火線生活,要不怎么寫小說?結果是戰士們用擔架抬他上山的。回國后老舍很快發表了小說《無名高地有了名》。巴金先生隨前一屆慰問團來到朝鮮,也寫了小說《團圓》,并被改編成電影《英雄兒女》。許多文藝家都到過朝鮮戰地,慰問戰士,體驗生活,繁榮創作。他們的行動,幫助我讀懂了老舍的信:真想走文學之路,就不要脫離現實的斗爭生活。
1959年我復員回到北京,有多篇文稿送到“丹柿小院”請老舍先生指教,他再忙,也看。夸過我的字寫得好,文筆也通順,但是不讓在《北京文學》發表,因為他是主編。批評較多,也狠,“詩寫得太實,黃瓜茄子不是詩,你小子沒有詩才!往后不要寫詩了。”我問,那寫什么呢?教得也具體,“帶個小板凳,到天橋跟老百姓學說話去。然后試著寫點兒短篇小說。”
我讀過老舍1946年的雜文《文牛》:誰要走文學之路,就必須準備做出各種犧牲。20年后,先生對“文革”迫害之抗爭,竟然是攜帶文稿投湖,被迫停刊的《北京文學》痛失首位主編。
改革開放新時期,也是文學的春天。《北京文學》復刊了,連續發表好作品,是“撥亂反正”和“現實主義回歸”的一員猛將。李清泉追索和大膽簽發《受戒》的故事傳為美談。堅守“純文學”陣地,雜志社擁擠在地下室20年,章德寧苦笑著籌集經費,也屬佳話。敝人沒有為《北京文學》寫出好作品,無緣獲獎。大腕王蒙倒是獲得一個三等獎,欣然出席頒獎會,十分榮幸地發表感言,可見《北京文學》獎的門檻甚高。我出國機會不多,但在美國和新加坡的大學圖書館里都見到了《北京文學》,好比他鄉遇故知呀。現任主編劉恒、楊曉升把《北京文學》辦得有聲有色、文情并茂,他們站在文學前輩老舍、楊沫、林斤瀾的肩上,發現和團結了一批起點甚高的年輕作家,作品質量上乘,連編輯部也從地下室喬遷高升,更上層樓,陽光滿窗。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