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燕,生于1972年,壯族,1992年從廣西師范大學外語系畢業后一直在南寧市第四十二中學擔任英語教師,中學一級教師。2004年考入廣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攻讀碩士學位。2007年畢業。英語教育碩士。
回首的感動
五歲那年,父親有一天帶上我去離駐地很遠的一個海南黎族的小村寨辦事,同行的還有父親的一位戰友。我們一大早就出發了。出了軍營,我們踏上了一片青草地。太陽還沒有升起,東方露出一抹魚肚白,天空呈現出黎明前的灰藍色。草地有點濕潤,小草長得很茂盛,葉子上還沾著昨夜晶瑩的露珠。我看見一只小毛毛蟲正躲在一棵小草的葉子背后一動不動地做著它的美夢。
走過青草地,我們很快鉆進了一片橡膠林。一排排橡膠樹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像梯田一樣拾級而上。每一棵橡膠樹上都有幾道斜斜的刀痕,像旋梯一樣繞著樹干旋轉而上。旋梯下端的盡頭正對著一個粗糙的大瓷碗,大碗擱在一個鐵圈上,鐵圈被鐵絲連著,拴在橡膠樹的樹干上。乳白色的橡膠乳汁慢慢地滲出來,沿著刀痕割成的旋梯緩緩地流人大碗里。割膠工^提著一個大大的塑料桶,手里拿著割膠刀在收橡膠乳汁,他們把樹上大碗里的橡膠乳汁倒人桶里,這就是制造橡膠的原材料。高大的橡膠樹枝繁葉茂,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樹林里,和橡膠樹的影子相互輝映,忽明忽暗。清晨乳白色的霧靄在林間輕輕地繚繞開來。地上生長著不知名的灌木叢,粉紅色的小花靜靜地綻放在枝頭上。橡膠林里顯得有點空寂,只聽見我們和割膠工人踩在落葉上的“沙沙”的腳步聲,還有割膠桶碰到地面發出的沉悶的聲響。
我們踩著厚厚的落葉,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間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父親和戰友循聲而去,發現落葉之下竟流淌著一道小溪流。他倆用樹枝撥開樹葉,一條山間的清流展現在我們面前。我用小手撥弄著清涼的溪水,父親和戰友微笑地看著我。我們在山里吃了一點干糧,又繼續上路了。
大約是在快要黃昏的時候,已經走累了的我們終于翻過了橡膠林,來到山腳下的一片小樹林。樹林邊上有一條淺淺的小河。父親讓我在河這邊等他們,他和戰友趟水過去,河那邊不遠處就是他們要辦事的小村寨了。我一個人在樹林里不知道玩了多久,忽然聽見父親喊我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剎那間,那幅畫面就定格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了。我看見天空呈現出暮色將要來臨之前的灰蒙蒙的藍,小河的那邊是一片青草地,落日金黃色的余暉斜斜地照在草地上。一頭老黑牛正在河邊不慌不忙地吃草。身著綠軍裝的父親和戰友站在草地上說著話。他們身后的一側是一片樹林,再遠一點的一側是一個小村寨。遠山如黛,暮色中白色的炊煙裊裊升起。時間仿佛就那么靜止在那一刻了。我幼小的心靈不知為何永遠地記住了那一幅畫面。
多年以來,那幅畫面時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五歲的我會對這樣一個場景有如此深刻的印象。無數次我悄悄地問自己這是為什么,我心里除了困惑還是困惑。帶著這種困惑,歲月在不知不覺中悄然遠去。在經歷了人生的坎坷,世事的紛繁復雜與多變之后,在無數個寂靜的夜里叩問自己的靈魂,我忽然間明白了:我銘記于心的驀然回首之時的感動,原來只是因為那份跋山涉水之后的寧靜,那份山花靜靜地開,溪水潺潺地流,炊煙裊裊地升起的從容與淡然。
父親
父親二十歲參軍,部隊駐扎在海南。他從軍二十年,當過營長,轉業回到家鄉后做了一名地方官。他身高一米七八,膀闊腰圓,身材魁武。年輕的時候他照過一張軍官像,目光灼灼,英武挺拔,其器宇軒昂之勢自不待言。
母親隨軍之后,我出生在軍營里。這是一個坐落在海南五指山腳下的小軍營。山是綠的,水是綠的,軍營里也是清一色的綠軍裝。父親經常帶兵到野外去搞野戰訓練,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我們聚少離多,我幼小的心里便總是充滿了對父親的思念。有一回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情,母親責罵了我幾句。傷心的我哭著來到軍車經常經過的路旁,爬到一個小土坡上,站在那兒等父親。我急切地向來路張望。不知道等了多久,終于看見一輛載著滿滿一車士兵的大軍車開過來了。我以為那里面一定有我想念的父親,以為受了委屈的小心靈很快就可以得到撫慰了,于是就驚喜地喊著“爸爸!爸爸!”,像一頭小鹿一樣飛快地沖下小土坡,追在大軍車的后面。軍車揚起一陣塵土,最后在軍營前面停了下來。綠軍裝一個個散去,沒有一個是我的父親。一位軍官和藹地告訴我父親還不能回來。我心里很惆悵,撿起一根小竹鞭,左拍拍,右打打,失望地回家了。
后來,父親轉業了,工作雖然依然很忙,但是不必經常出差,我們一家人終于可以團聚在一起了。有父親呵護的日子真是很美好,他就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我就是那樹上的一只蹦來跳去,嘰嘰喳喳,無憂無慮的小鳥。父親在部隊里學了一門很了不起的木匠手藝。家里的家具,我和弟弟的小椅子,上學用的小黑板,都是父親自己親手打制而成。他還會做手工,教我折過一艘小紙船。小船的折法我至今仍然記得一清二楚。時光荏苒,轉眼之間,我的女兒也到了喜歡做手工的年齡。當我教女兒折這種小船的時候,回想起父親當年第一次用一張信箋教我折小船的情景,心里涌起一種很溫馨的感覺。那艘小船好像已經不再是一艘紙船,而是一艘搭載著我們一家人的大船,父親就是那掌舵的船長。那時候電視機還沒有普及到各家各戶,單位里有一間電視室,父親晚上經常去那兒看電視。我有時和小伙伴玩夠之后,就到那兒找他,爬到他的大腿上和他說說話。父親總是把我放在他的腿上,有節律地抖動雙腿。我就像坐在一艘小船上,輕輕地搖啊搖。其實電視里并沒有什么吸引我的節目,我來找父親也只不過是為了爬到他的膝蓋上向他撒撒嬌而已。
父親天生一副好嗓子,在軍營里錘煉過的歌聲是要用“嘹亮”兩個字才能形容的。他高興的時候常亮開嗓門把他會唱的所有的軍旅歌曲全部唱出來。我小學的時候唱簡譜,唱不出的地方去問他,他竟然也能教我。我至今仍然喜歡一邊做事情一邊哼歌曲,大概也就是那個時候從父親那兒秉承下來的吧。他不太喜歡洗衣服。然而,一個春末初夏的星期天早晨,父親不知道哪兒來的興致,哼唱著軍歌把全家的衣裳都洗了,然后找出從前用來打行軍背包的行軍繩,在門前兩棵苦楝樹之間拉了一根晾衣繩。他把衣服擰干,抖開,用力甩了一下。衣服發出“啪啪”的兩聲,空中飛舞起無數細小的水珠,打在我的小臉蛋上,清清涼涼。我把衣架遞給父親,父親把衣服撐好,掛在晾衣繩上。我站在門前,看見衣服就像剛剛游泳上岸的人,濕濕漉漉的。水珠嘀嗒嘀嗒地垂落在地板上,漸漸積起了一小攤水。陽光透過枝葉灑在我和父親的身上,也灑在衣服上。地上樹葉的影子,衣服的影子,我和父親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陽光下微風中晃來晃去。苦楝樹淡紫色的小花朵靜靜地飄落下來。洗衣皂清新的氣味夾雜著苦楝花悠悠的清香縈繞在我們的周圍。春末初夏的風兒徐徐地吹過,一家人的衣服在風里輕輕地晃動,父親的舊軍裝,母親的素花襯衣,我心愛的白底小紅點的連衣裙,弟弟的短袖衫,就像一家人在沐浴著暖和的陽光。
父親雖然是一個武官,但是很喜歡看書。從海南遷居回到南寧,所有的家具和用品都必須裝箱。父親的書和筆記裝了滿滿一大箱子。少年時候的我喜歡去他的書箱里翻翻看看。四大名著已經在“文革”中被燒毀了,書箱里藏著很多我看不明白的毛澤東思想和馬列主義著作。唯一讓我感興趣的是魯迅的文集,包括他的那本《吶喊》,雖然那時的我還不太了解魯迅到底要吶喊什么。另外一些讓我感興趣的東西是父親的幾十本紅皮筆記本。我翻來看去,里面有會議紀錄,學習心得,還有我看不懂的軍事理論。然而,讓我高興不已的是我發現了父親寫的詩歌一一“大海啊,大海!寶島啊寶島……”這些令我竊笑不已,高大魁武的父親居然也喜歡舞文弄墨。我仿佛看見父親站在西沙群島的海邊,極目遠眺,雙臂張開,在抒發他軍人的豪邁情懷。
書箱里沒有我喜歡的書,父親及時地買回了許多適合我那個年齡的書籍:《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少年文藝》、《兒童文學》、《鏡花緣》,甚至《聊齋志異》。我看《聊齋志異》,既喜歡里面的小狐仙,又害怕。夜里睡覺,我害怕有鬼,卻又很疑惑為什么從來沒有人看見過那些鬼魅。每年的“六·一”兒童節,父親都會帶上我和弟弟到書店挑選我們喜歡的書作為節日禮物。喜歡看書的習慣就是在那個時候不知不覺地養成了。歲月如涓涓細流一般在指尖緩緩流淌而過,仿佛沒有留下什么,可是小手卻分明已經濕潤了。多年以來,這些良好的習慣,伴著父親對女兒的呵護與教誨,伴隨著我漸漸地長大。
生活宛如浩瀚的大海,那些與父親有關的點點滴滴的童年記憶,猶如被海浪送到海邊沙灘上的散落的貝殼。多年以后,當我在寂靜黑暗的夜里回首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將時間化作一根紅繩,小心地把那些貝殼拾掇起來,穿成一串美麗的項鏈。貝殼上生長著美麗的花紋,每一朵不同的花紋都似乎在向我輕輕講述著不同的故事。尤其是在多年以后的今天,雙目失明的我在記憶的長河里往回追憶這些舊事,有如在細細地咀嚼著一枚枚橄欖,即使橄欖已經嚼完,唇腔之間,卻仍然留有綿綿不盡的回甘,心中更是感覺就像有一股暖流流淌在我的心田。是那些甜蜜溫馨的記憶,那些好書,那些呵護與關愛,如星,如月,如太陽,照亮了我心靈的天空。使我在跋山涉水,以為已經疲憊得無法走下去的時候,總能為心靈找到一處休憩之地;使我在喧囂的塵世之間,依然有著一份如水,如花,如歌的心情。
馬蘭花
“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在說話,請你現在就開花。”這是國產動畫片《馬蘭花》里一首膾炙人口的歌謠。在影片里,馬蘭花是一朵神奇的花朵,它出現的時候任何愿望都可以實現。
然而,我第一次聽見這首歌謠,卻并不是從電影上聽來,而是童年時代與伙伴們跳膠繩的時候,從小伙伴嘴里唱出來的。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長在南國的女性朋友們,還記得小時候曾經玩過的游戲嗎?跳膠繩、踢毽子、跳格子、擲沙包……
幾年前送女兒第一次上幼兒園,經過兒時生活過的那片地方,我特意去看了看。從前的那個大院與女兒就讀的直屬機關幼兒園,也就是我的第一個母校,僅僅一墻之隔。院里的建筑還是當年的那些樓房,只不過外墻做了翻新。當年方磚鋪就的人行道如今也改成了水泥地。童年的我就在這條人行道上跳過膠繩。跳膠繩一般需要三個以上的女孩,其中兩個把膠繩套在身體上,其他女孩子就在膠繩上跳過來,跳過去。規則是不能踩到膠繩上,踩中為輸,輸者替換拉膠繩的女孩子,游戲就這樣循環下去。跳膠繩的女孩子一面跳,嘴里一面唱著各種各樣的歌謠。倘若只有兩個女孩子,或者只有一個女孩子,那就要請一棵或兩棵芒果樹來充當玩伴。有時候索性就把繩子圍在兩棵芒果樹之間,這樣人人都可以盡興地跳。
我還特別去看了當年充當玩伴的那幾棵芒果樹,它們都還在,在同一個地方,默默地佇立著。哦,它們,還記得我嗎?還記得曾經和它們一起玩耍的那個小女孩嗎?那天上午初秋金色的陽光透過芒果樹枝葉的縫隙灑在地面上,斑駁晃動的樹影像是歲月長河里漂浮的記憶碎片。秋陽也灑在我的面龐上,留下很溫暖的感覺。從前,我就在這兒唱著《馬蘭花》的歌謠和一群小伙伴們慢慢地長大。若是吹過一陣大一點的風兒,便會改唱“風吹樹葉嘩啦啦,我和小紅去采花……”心里一面期盼著能夠出現一朵馬蘭花,讓芒果樹上的芒果也能嘩啦啦地落下來。
后來,《馬蘭花》的歌謠又不知道被誰給改編成了另外一首更易于反復吟唱,且有一定節奏感的歌謠:“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兒時的我穿著白衣花裙,多少次在樹蔭下吟唱、蹦跳。唱過了歡聲笑語的童年時代,跳過了天真爛漫的純真歲月。那些童年的快樂,像透過枝葉灑在地面上的細碎的陽光,在記憶里晃動,閃爍。
時光已然流轉過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當年的小伙伴早已各奔東西,此刻的我也已經變換了孩提時候的容顏。歲月的風沙掩埋了那些燦爛的笑聲,生活被風化出一幅與起始全然不同的景象。只有那樓、那樹、那陽光,仿佛依然如故。是誰,是誰的歌曲里唱過的呢一一還是老地方,還是老景象,童年的我早已了無蹤影。了無蹤影,只好午夜夢回,夢里還在唱“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
如果真有一朵神奇的馬蘭花,那該多好,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