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一個不幸消息傳來——陳賡將軍夫人傅涯老人已駕鶴西去,享年92歲。多年來,由于職業使然,我結交了許多與檔案有關的老朋友。無論她們曾經經歷過何等輝煌、有過何種榮耀,但她們卻淡泊名利,心靜如水。傅涯大姐是我熟識的、從事過檔案工作的資深的老同志,北京西城區靈境胡同一個有著兩層樓的普通小院,是傅涯大姐生前住了20多年的地方。我也曾幾次叩響這個大門,享受大姐珍藏多年的回憶。如今大姐離我們而去,凄然之中一些往事浮現在眼前。謹以此文表達崇敬之情。
初識傅涯大姐,是那年3月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全國農民書畫展”上。當時我是應邀去采訪,傅涯是特邀嘉賓,從上午開幕式開始直到午間休息,她自始至終都在認真地欣賞、評判,時不時,還回答熱心觀眾的提問,感謝人們對她的問候。在這里她是以一位普通老前輩的身份出現在人們面前,慈眉善目、謙遜安詳。
聽說我是《中國檔案報》的記者,老人高興地說:“我也曾做過檔案工作,是在中組部做人事檔案工作的。”說話間,我們的距離一下就拉近了。從那以后,我成了老人家的常客,也知道了老人許多故事。最使我感慨的是,大姐一生經歷過無數坎坷,卻始終樂觀豁達,即使是到了耄耋之年,也依然瀟灑開朗,活得充實,活得自在。
悲歡離合平常事 數載春秋百蹉跎
認識傅涯的人可能不多,然而,提起大名鼎鼎的陳賡大將,可是如雷貫耳。這位中國軍事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著名大將,其才華橫溢、用兵如神、風度瀟灑,堪稱奇才。從13歲抗婚離家從軍,到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從進入黃埔軍校第一期,到“二次東征”時救蔣介石一命;從戰場上叱咤風云屢建奇功,到抗美援朝,創辦哈軍工;從紅色特工到赫赫儒將,其非凡的大將風范,令世界為之嘆服。
作為陳賡夫人,傅涯一生追隨革命,從延安到北京,從中央到地方,幾十年來,他們相濡以沫,為中國的革命和建設事業憚精竭力,奮斗終生。
說起她和陳賡的結合,傅涯總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心情。1918年,傅涯出生在江西景德鎮,她的祖籍卻在浙江上虞縣,父親做過師爺。她的大哥傅森在林伯渠的影響下,早年參加了革命。1938年4月,傅涯在哥哥的影響下,帶領弟弟伏希、妹妹余立千里迢迢奔赴延安參加革命。多才多藝的傅涯在延安抗大學習一段時間后,就分配到總校文藝工作團工作。因為她工作努力,第二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40年在團長王智濤的家里,傅涯與時任八路軍三八六旅旅長的陳賡不期而遇。陳賡樸實坦誠的談吐和豪爽豁達的氣質,給傅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傅涯那清秀俊美的容貌和聰慧文雅的舉止也深深的吸引了陳賡。
當兩顆年輕的心為同一個目標而跳動之時,未曾想上級部門來了通知,因傅涯家庭社會關系復雜,陳賡不能與她建立戀愛關系,真是青天霹靂。1938年從江南投奔延安抗大,一年后就入了黨,一直沒脫離過組織的傅涯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呢?原來是因為大哥蒙冤。在等待組織查清大哥問題的日日夜夜里,傅涯第一次領略了命運的蹉跎。后來在鄧小平政委的關懷下,傅涯終于與陳賡走到了一起。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傅涯至今仍感慨不已。
大姐告訴我,那時抗戰烽火已燃遍中華大地,抗戰中的陳賡已是一名出色的指揮員。戀愛、結婚,只是戰爭生活的點綴,將軍的身影不在婚床,而在馬背。婚后,傅涯只在司令部大院住了幾天,就搬到附近雙曲村農民家,從事農會工作。她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幫助農民搞減租減息。她說:“我們那時真的不知什么是苦什么是累,工作起來什么也不顧了。記得在延安時,我們紡線,每個人都有多少米的任務,開荒也有任務,但是我不怕,別看我是城里的學生出身,干活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就憑著這點精神,我在基層工作了好幾年,所得到的鍛煉,其后多少年都受益無窮。
雖是將軍夫人,可傅涯與陳賡離多聚少,即使是全國解放后,因為工作關系,他們也常常分離。“兩心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對于陳賡將軍以及他們之間的感情,傅涯大姐至今談起來依然充滿了無限的深情。就像一位詩人寫的那樣:“黃昏在秘密的夕陽樹下,輕聲細語地講述陳年舊事,仿佛遲暮的夜晚追述遙遠的心。那些記憶成紀念的日子,也成了每次必復的一道風景。”
在基層工作了一段后,傅涯調到了中央組織部,1949年,她在河北西柏坡南莊的中組部負責干部檔案工作。解放后,傅涯的大部分時間仍是在中央組織部供職,主要是作干部工作。“十年浩劫”中,傅涯也受到不公正的對待,給她戴的“帽子”不知道有多少。后來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參加勞動,那年她51歲。在農村她喂過豬,也喂過雞,還種過地,連脫土坯、蓋房子的活都干過。除了干活,還要開批判會。一直干了3年零4個月,才回到北京。她說,我50多歲還干這么重的活兒,這多虧當年在延安得到了鍛煉。我的身體好也就不怕什么苦和累了。
風中黃葉樹影斜 老來春深更著花
傅大姐的身板兒硬朗,我是知道的。她腰不彎、背不駝,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多年來的磨難,絲毫沒有摧殘得了她。這不只是她的身體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堅強的意志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自陳賡1961年因病去世后,傅大姐一邊工作,一邊撫養幾個兒女,一邊整理研究陳賡日記。1972年7月傅涯從“五七”干校回來后,分配到北京市政協工作,一干就是15年。她先后是第五、六、七屆北京市政協常委。在政協工作之余,她抓緊時間,研究陳賡日記,寫回憶文章,協助有關單位出版陳賡文集。退休后的這幾年,傅大姐更是不遺余力地致力于對陳賡革命生涯的回憶和研究了。
傅大姐對我說:“多少年來,作為陳賡的生活伴侶,我只是把對他的愛,對他的懷念埋藏在心底。在戰爭時期,我們沒有固定的家,只能偶爾歡聚一次,便各奔東西,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由于他工作的保密,他生前絕少向我提及他的工作情況。而在他逝世之后,當我整理他留下的資料和日記,并參與撰寫反映他生平的著作與文章時,我才發現自己遠沒有真正了解他、理解他。可以說,我每次整理和研究有關他的資料,都使我受到一次教育,更加深入的理解他,因此也更加敬重他、思念他。”
她說:“陳賡生前很少談起自己,直到60年代初,才響應軍委的號召,回憶自己指揮過的一些戰役,并著手撰寫文章,可惜工作開始不久,他就匆匆早逝,這是非常遺憾的事。”她接著說:“我清楚地記得他對我講的話,他說,我寫自己的過去,不是為了炫耀自己,而是要為黨和軍隊提供一點可供借鑒的經驗和教訓。我如果做不完這件事,你要接著做下去。所以,許多年來,我一直利用業余時間做著整理資料和協助撰寫有關陳賡著作的工作。我把它當作自己的一種責任,一種對黨和人民應盡的義務。”
記得有一天,我在大姐家,正巧碰到解放軍畫報社的同志為了出版陳賡畫冊,拿著資料來請傅大姐指正。看到那些有關陳賡的歷史資料,傅大姐感到十分親切。她認真閱讀,細心甄別,耐心講解。她的記憶力驚人的好,幾十年前的往事,她就好像是發生在昨天,經她指點,我們了解了許多東西。
其后,傅大姐指著這些材料對我說:“這些材料大部分都是從檔案中得來的,經過了半個多世紀,有些甚至更長些,這些檔案能夠找到已是很不容易的了,沒有這些檔案,許多歷史就無法說清楚,只能成為遺憾,可見檔案的重要了。”她接著說:“我也是個活檔案,我就曾為一些同志作過證,將我所了解的歷史事實講出來,為他們的平反出過力。所以,口碑檔案也很重要。你們做檔案工作的應該感到很自豪、很榮幸。”
望著老人飄逸的白發,聆聽著她親切的話語,我深深的被感動了。雖然親歷時代、見證歷史,但傅涯生前卻是一位極少面對媒體的低調老人,我是她為數不多的能接受采訪的媒體朋友。從與她的交談中發現她個性獨立,不愿意附庸在陳賡將軍的光環之下,她的一生中最用心、用情、最投入的工作就是整理將軍從戰爭年代開始的日記、各種信件、經驗總結及各類相關資料。即使在“文革”極其復雜混亂的局面下,她也千方百計克服困難,將將軍的遺物、手稿安全轉移,為黨史軍史研究留下了寶貴的資料。她用心血使將軍傳奇的革命生涯和軍事思想流傳于世。她是循著將軍的足跡,將自己的生命和熱血融入這片天地中,在她的心里,無論時間多么長久,空間多么遙遠,通過將軍的足跡,能夠與他做心靈的交流,也是一種享受。
80多歲的老人,眼不花,耳不聾,也著實讓人羨慕。更讓人敬仰的是她那顆永遠年輕的心。想起那一天,我到靈境胡同她的家里,進到院子,傅大姐一手拎著一個裝滿水的白色塑料油桶(大約有20來斤重),兩腳噔噔地往院子里走著去澆花。我趕緊跑過去想幫她一把,誰知她卻不要我管,她說自己這是在鍛煉。望著腰板挺得筆直,兩手負重幾十斤,走起路來腳底生風的傅涯大姐,誰能想得到,她已是年逾八旬的老人呢?
她能歌善舞,又彈得一手好鋼琴,還種得滿院好花草。雖然也曾有過輝煌的經歷,最難得她有一顆平常心。她關心社會公益事業,聽說舉辦農民畫展,主辦單位一請到她,她馬上答應去助興。她說她最了解農民,只要是為農民辦的事,她一定去參加。她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并且都事業有成,面對兒孫滿堂,她又把眼光對準了希望工程,她救助的孩子已經成人……。
有一首歌兒,名字叫“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這首歌似乎離我們很遙遠了。然而看到大姐,我自然就想到它。歌兒里唱道:“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它好像大松樹冬夏常青,它不怕風吹雨打,它不怕天寒地凍,它不搖也不動,永遠挺立在山嶺……。”這首歌好像就是寫她的。一顆不老常青樹,只要精神在,仍會開枝散葉。
如今,傅大姐走了,可以毫無遺憾地到天堂與將軍相見,繼續他們的傳奇人生。
大姐,一路走好!
作者單位:中國檔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