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暴來的時候,沒唇剛剛睜開眼睛,窗外傳來風鈴的響聲,似乎在樓上,在樓下,也許就在沒唇家的陽臺上,總之它無處不在。那是一種淡紫色的聲音,是的,淡紫色的聲音。尤亙喜歡用顏色來描述一切纖細的感覺,他從床上爬起來,身上還殘留著六神花露水的香氣,屋子外面升騰起黃色的霧,眼前的景物似乎都模糊起來,沒唇的心緒不知道為什么也自紛亂起來。他在桌子上拿起一支大前門,把它叼在嘴里,卻不點燃,任憑煙草的清香從唇邊慢慢滲透進身體里。
她仍舊睡在沒唇的身邊,昨夜的一切似乎從未發生,只有略顯凌亂的床單似乎還殘留著一些模糊的記憶。不過這記憶也是若有若無,就好像她的吻一樣,輕柔縹緲,仿佛偶然落在花蕊的蝴蝶。
沒唇站起身來,伸出右手在CD架子上隨便挑了一盤,放進昨天剛剛拆封的AIWA CD機里,輕輕地按下PLAY。尤亙曾經說過,喜歡我收藏的每一盤CD,那種閉著眼睛隨意在CD架里選出一張,就是自己所中意的聲音,這樣的感覺是“深綠”色,她這樣說。
開頭照例是盜版CD特有的噪音,沒唇喜歡這種噪音,每到這時候他就會感受到對未來微茫的期待,深知他喜歡的聲音一定會到來,并且不需要等太久。
HOU-BAOLIN的聲音緩緩地響起,在整個房間里舒展開來,在這樣的清晨,他的聲音融合進空氣之中,契合無間,像風一樣在房間里流動。HOU- BAOLIN的中文名叫做侯寶林,不過沒唇還是喜歡用拉丁字母來稱呼他,而且只買他與GUO-QUANBAO——中文名叫做郭全寶——合說的相聲,這也許是一種偏執吧。無論是劉寶瑞,還是馬三立,始終無法比較。
這時候她睜開了眼睛,看著沒唇笑。沒唇問尤亙你笑什么,尤亙說她很久沒有在HOU-BAOLIN的相聲中從夢中醒來,因為沒人放給她聽。
沒唇也笑了,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同時感覺到一股奇特的香水味道。這不是六神,比起“六神”的熱情,這種味道更為矜持陰郁,而且夾雜著一絲幽幽的神秘感,沒唇確信他在哪里曾經聞到過。
于是沒唇松開她的肩膀,慢慢地蹲下去,從床的下面小心地拿起一盞已經燃燒殆盡的蚊香,最后一縷輕煙正裊裊地飄著,在它身邊散落著一些小蚊子的遺體,就好像秋天的法國梧桐樹葉一樣,滿地皆是。
通常在這樣的天氣,沒唇都會在上班的途中路過的DJ BAR買一杯DJ喝。沒唇絕不喝袋裝的速溶品牌,而BAR的老板用DJ機和新鮮的DJ豆親手磨出來的,所以DJ BAR的DJ有一種天然的清香。或是因為親手磨制的緣故,這清香中還有絲淡淡的憂郁。老板也是HOU的FANS,所以沒唇每天都會特意早起半個小時,去那里叫一杯DJ,然后坐在高背椅上一面啜飲,一面enjoy Hou那低沉陰郁的相聲。
沒唇和尤亙的相識就在DJ BAR,那時尤亙穿著深綠棉襖,大紅棉褲,頭上扎著鑲花邊的頭巾,手里握著一碗散發著清香的DJ,在BAR來往人群中仿佛一只孤高的天鵝。不知道為什么,當沒唇看到她時,心里竟是一陣莫名的觸動,她的身影回蕩在瞳孔里,似乎讓沒唇心里的某一部分消融。
沒唇走過去,坐在尤亙的旁邊,對老板說:
“一杯DJ,加一點SALT,不要SUGAR。”
尤亙轉過頭來,看著沒唇這個鄰座的男人,居然笑了。
“你也喜歡SALT DJ?”
那時候正是HOU的兩段相聲的間隔,BAR里一瞬間陷入微妙的沉靜,沒唇點了點頭。
“對于一顆破碎的心,既然無法粘合,索性就讓它消融吧。”
尤亙又笑了,笑容在DJ蒸騰的熱氣中是冰藍色,沒唇覺得。
“老板,來兩碗豆漿,一碗甜的一碗咸的。”他們的身后有人大聲喊道,兩個人同時無奈地搖搖頭,習慣了“DJ”的叫法,豆漿這個詞是如此的刺耳,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不出去走走么?”沒唇對尤亙說。距離上班的公車抵達還有五分鐘。
尤亙躺在沒唇的懷里,沒唇雙臂摟住她,她的紅棉襖和沒唇的棉布坎肩就躺在他們身下,HOU的相聲仍舊回蕩在房間里。
“起來吧,我們去喝DJ,加SALT,不加SUGAR。”
沒唇俯下身子,把嘴唇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地吹氣。
對于他們生活在這個森冷都市的人來說,早晨的一杯DJ格外溫馨,對于生活的情調,也就格外地偏執。對于愛人,何嘗不是如此,沒唇已經錯過一次,所以對于她,沒唇異常地小心。
“這樣的天氣,不適合喝DJ呢……”
尤亙凝望著窗外呼嘯的黃沙,眼眸里有一絲痛苦的迷惘。“我們去吃JB,今天是情人節,就讓它與眾不同吧。”
沒唇記得尤亙曾經說過,DJ是濃郁的橘黃色,而JB則是海的深藍,這些都是緊鎖在尤亙回憶深處的顏色。
兩個身體上彼此依靠,心靈上卻彼此緊鎖的人。
在這個黃沙的情人節,他們去吃藍調的JB。
JB的全稱叫Jian-bing-guo-zi,中文名叫做煎餅果子。尤亙對這個相當挑剔,只在東街胡同口一家叫“紅雙喜”的JB BAR去吃。那里對于她,似乎有著紀念碑或圖騰式的意義,他們彼此的結合似乎是會讓彼此更加孤獨無助。
倆人一起走出屋子去,沒唇仍舊叼著大前門,她仍舊穿著紅棉襖與綠色的棉褲,只是用頭巾包住臉。唉,看上去她紗巾下的表情是那么的不可捉摸。
她說過,她喜歡80年款的飛鴿,那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貴族氣質;然而沒唇只有一臺繼承自父親的二八加重,黑色的厚重,她說看到它時,會感覺整個身體都異常沉重起來,像是黑云一樣郁結在心頭,難以呼吸。所以,二八加重被沒唇放進車庫,開著朋友那里借來的八三年款永久,她坐在后座,兩個人都沉默著,只有車冷冷地向前移動。
去年的情人節,沒唇一個人過。
其實每年沒唇都是一個人過,只是今年的心緒與前略有不同。往年的這個時候,沒唇總抱持著一種對未來微茫的期待,總以為會有這么一年的今天,會有一個人和他共同享這煎餅的芬芳。而去年,沒唇則是品味著 “失戀”青澀果實迎來這一天的到來。他的愛情之花終究凋謝得太早,沒有等到節日的祝福,就枯萎了。
所以,對于沒唇,那是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沒有情人的情人節?這句子濫俗、古老且缺乏創意。然而句子本身所具備的巧妙修辭卻準確地散發出混雜哀傷與無奈的氣味,簡潔的語法結構昭示著一個簡潔的邏輯:沒唇喜歡尤亙,尤亙不喜歡沒唇。僅此而已,這道理豈非很簡單?簡潔明了一如愛因斯坦的方程式。后者改變了整個世界,前者則徹底改變了整個沒唇。西方大哲在一粒沙中看世界,東方大賢在一朵花里窺天國,而沒唇又看到了什么呢?
沒唇將思緒收回來,回頭望了望尤亙,她正看著兩側向后退去的小販出神。
現在有必要說說沒唇的工作了。他在一家公司管畫圖,工程圖紙,是白領。不過你別誤會,沒唇只負責削鉛筆。若說起削鉛筆那沒唇可有竅門了呢……還是不說了,說了你們這幫人也不會懂。這么說吧……還是不說了,反正你就知道沒唇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是了。
來到JB BAR,老板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頭發散亂,胡子剃得很干凈,一襲白色的長袍頗為利落。據尤亙說,這里的JB相當考究,面粉是選用的天津小站麥,昨日的新鮮雞蛋,油條也用Aomiao洗衣粉特別浸泡過。她特別喜歡將面糊攤在鍋面的一剎那,那一瞬間會令她開朗很多,JB畢竟不是藍調的產物。
“兩位要些什么?”
老板問道,同時把手里的Dashao晃了晃。每一樣食品都有其自我的器具,就好像COFFEE豆機之于COFFEE,DJ豆機之于DJ一樣,對于JB 來說,Dashao(也許應該叫“大勺”吧,不過這個單詞的微妙寓意很難用中文來表達)也就意味著一個JB BAR的品位與風格。尤亙說她當初就是為了這把Dashao而著迷的。
“兩個JB,謝謝。”
沒唇回答說。老板點點頭,嫻熟地用Dashao在面盆里舀起一勺乳白色的面糊,手腕輕轉,面糊像是有生命一般,一下子從大勺流瀉出來,均勻地平攤到黑色的鍋面之上,隨即被一把精致的小推子推成一個優雅的圓形。那種從容不迫的流動,讓沒唇想起BEIJING Opera《Strategy of Empty City》里的Ming Kung。難怪她會說,看著一個JB的誕生,心情會開朗很多。
“今天是情人節吧,這樣的天氣,總令人很感傷呢。”
老板一邊拿鏟子翻弄著JB,一邊低頭說道。
“其實也不過是普通的一天罷了,若是沒了心靈的震顫,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尤亙略帶哀傷地回答。沒唇摟著她的肩膀,發現他們始終無法彼此溫暖。不過沒唇沒有悲傷,因為他也早就失了心靈上的震顫,只剩下DJ和JB,還有HOU的相聲,在他里面。
我的前生是十六世紀法國的貴族女子,就住在楓丹白露,每天要吃很多的JB 。
昨晚沒唇和尤亙躺在床上,她這樣喃喃地說。
我的前生其實就是阿夏家那只丟失了的小狗。沒唇無比傷感地說。
然后沒唇微笑,把燈關掉,開始親吻尤亙。
老板拿起刷子,在盛滿了醬的瓶子里攪了攪,然后涂抹到已經凝固的煎餅上面。沒唇注意到,他刻意涂出一個心形,于是在黃白色的JB上,就有了一個心,但那又是象征著什么呢?
“情人節該有情人節的禮物呀,無論是誰。”老板將一根油條放進JB,然后熟練地卷起來,煎餅并沒有破損,那個醬色的心還在那里留著。老板把它遞給她,她想了想,然后又遞給了沒唇。
“情人節快樂。”
她似乎露出一絲笑意,沒唇欣然接過。
他們兩個就坐在JB BAR的馬路邊上,將兩個煎餅一點一點吃完。當他們再度抬起頭的時候,彼此都明白想要說些什么。
“多謝你的情人節禮物。”
“那么,再見了。”
兩句簡短的對話,為他們兩個塵世里偶遇而有分離的人做了最后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