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山里男人是我的爺爺,山里男人的味道就是我爺爺的味道。
爺爺的老趼手
小的時候,我幾乎是奶奶帶大的,也就自然離不開爺爺身邊。那時,我非常喜歡爺爺的那雙老趼手。爺爺一旦有了上炕休息的時候,我就會跑到爺爺的身邊,去摸一摸那寬大的積滿了厚厚趼子的老趼手,摸起來硬邦得很、粗糙得很,感覺很是神奇。于是,我就跑到奶奶面前,伸出自己的小手問奶奶,我的手咋不長成爺爺那樣。奶奶就對我說,你爺爺的手是出苦大力的手,我大孫子的手得去拿筆桿子,咱的手可不能長成爺爺的手那樣。聽了奶奶的話,我急了,摟著奶奶的脖子,非要我的手長成爺爺的手那樣。奶奶沒辦法,只好哄我說,好,將來我大孫子的手一定能長成你爺爺的手那樣。于是,我就滿意地跑回到爺爺身邊,再去摸著他那雙老趼手。這時,爺爺就開心地用他那雙老趼手搬過我的頭,在我的臉上左邊親上一口,右邊親上一口,嘴里還念叨著,這才是爺爺的大孫子呢。
爺爺七歲時,我的太爺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撇下太奶奶帶著我的爺爺和我的大姑奶、老姑奶三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單獨過日子。當時,大姑奶五歲,老姑奶才兩歲,這么小的姐妹倆,不光要自己照顧自己,還得幫太奶奶喂雞打狗、看家望門。而爺爺呢,則扛著比他高一大截子的鋤頭,跟在太奶奶后面,到自家的高粱地里去耪地了,去磨煉他那雙還沒有出趼的手。太奶奶天性剛烈,身是女人身,心是男人心。太奶奶有一個信念,就是別看他們娘四個是孤兒寡母的,但日子過得絕不能比山屯里的別人差。太奶奶把希望都寄托在爺爺的身上,從小就開始磨煉爺爺吃苦耐勞的意志,磨煉爺爺那雙稚嫩的手。爺爺十歲時,太奶奶帶著爺爺,在太爺留下的河灘地里,搞了一個為期三年的掘石筑壩工程。有了那條大壩,家里的土地面積幾乎翻了一番,太奶奶和爺爺的那種不息的筑壩精神征服了山屯里的所有的老少爺們,也完全磨就了爺爺的那雙帶趼的手。
那年金秋送爽時,一天學沒上,一天書沒念,斗大的字不識一升的爺爺,就是憑著一雙帶趼的手,把一個讀過國高的劉姓的大家閨秀娶進了門。這個大家閨秀就是我奶奶。奶奶的進門,給太奶奶和爺爺用老趼手創建的家庭注入了許多新的氣息。奶奶不光會講《三字經》、《千字文》等,還會打一手漂亮的太平鼓。有了奶奶熏陶,爺爺的那雙帶趼的手,也知道春節在大門上貼春聯、在窗欞上貼掛錢,也知道去看皮影戲、去聽大鼓書。但爺爺始終堅信的是手勤是硬道理,手腳勤快多干活才能吃飽飯。為此,我父親讀了四年書后,爺爺說啥也不讓父親再念下去了,非得把父親留在家里給他當幫手,幫他干農活。父親吵鬧著要上學,爺爺揮起帶趼的右手,一個耳光扇過去,父親的臉上即刻蒼腫起來。我父親的書一直讀得很好,父親輟學后,學校的老師們兩次到家里來找,做爺爺的工作,爺爺說出天花也沒同意。那時,爺爺身邊也真的急需父親這樣一個幫手。父親雖然輟學了,但他已是當時山屯里讀書最多的人,這也為日后父親當生產小隊會計、生產大隊會計、村支書奠定了基礎。多少年后,尤其是叔叔修完學業,成為一名人民教師,按月領國家的工資后,爺爺在我父親面前就逐漸表現出一種蔫蔫的神態,私下里常常嘆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沒讓我的父親多讀幾年書。看得出來,爺爺的年齡越大,蔫得越沉重。爺爺的那雙老趼手,不光凝結著厚厚的粗糙與生硬,也蘊藏著深深的細膩與柔和。
爺爺的一生,最喜歡擺弄果樹,栽果樹、嫁接果樹、侍弄果樹是爺爺那雙老趼手的絕活。年輕時,爺爺就和我的太奶奶在自家的荒山上栽了數百棵安梨、花蓋梨、紅沙果、秋李子、大紅杏等各種果樹。除了侍弄大田里的莊稼,爺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陪伴那些果樹上,沒日沒夜地為那些果樹們刨埯擴埯、上糞澆水、剪枝防蟲,侍弄果樹比女人照顧孩子還要精細。三五年后,那些果樹們都爭先恐后地結起果來,給家里帶來了不小的收入。山屯人服氣了,栽果樹也就悄然在整個山屯印開了。入社后,那些樹也自然成了生產隊的搖錢樹,爺爺呢,便沾光當上了生產隊果樹生產小組的組長。爺爺的那個生產小組總共才有四個人,但卻創造著整個生產隊近一半的收入。他那雙帶趼的手,有季節地操縱著樹剪子、刮皮刀、嫁接刀和鍬鎬鋤頭等,把生產隊溝溝岔岔的果樹都照管得春天花飄香、夏天葉濃綠、秋天果滿枝。為此,爺爺得的獎狀被奶奶在宅屋報紙糊的墻上貼成了一大排。
爺爺用過的所有農具,都被他的那雙老趼手磨得锃亮。鎬把、鍬把、鋤頭把、鐮刀把、犁杖把啥的,都是锃亮的,光滑得像涂了油漆一般。爺爺用的這些家什,閑著的時候,都有秩序地倒掛在堂屋的一角,太陽曬它不著,雨水淋它不著。這些乖乖的家什,被爺爺的老趼手使上勁,在山屯的原野中創造著源源的糧果瓜菜。爺爺家的房前屋后,幾乎被果樹和菜園占滿了,沒有了雜草荊棘的立身之地。爺爺還用他那雙老趼手,把宅院內的偏房、豬圈、雞架、狗窩啥的壘得方正精致,排列得錯落有序,宅院內總是一派興旺的景象。
爺爺的酒壺
爺爺的酒壺是青色陶瓷的,肚大脖細喇叭口。它是爺爺的心肝寶貝,爺爺的一生好像就離不開兩樣東西,一個是煙口袋,一個是酒壺。爺爺用著這個酒壺,一直到他八十二歲去世那年,整個壺體還是完完整整的,壺底壺沿沒見磕碰出一個豁口來。
酒壺平時就擺放在爺爺屋子里紫檀色的箱子蓋上,酒壺旁邊放著奶奶棗紅色的梳妝匣子,酒壺的喇叭口上倒扣著一個白瓷帶兩道藍邊的小酒盅。一匣子、一酒壺、一箱子,在爺爺家屋子里紫檀色的柜蓋上,組成了一個色彩典雅、格調別致的風景。
爺爺的酒量不大,也不常喝,啥時喝,啥時不喝,爺爺自己說了算。早晨和中午,爺爺向來都是滴酒不沾,這個規矩,從來沒打破過。到了晚上,爺爺才有了喝兩盅的興致。
爺爺本不會喝酒。爺爺七歲就失去了父愛,我年輕的太奶奶倔強地守著寡,辛辛苦苦地領著爺爺和兩個年幼的我的姑奶奶過日子,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爺爺的身上。
爺爺深知太奶奶的用心良苦,打小就沒日沒夜地干,和太奶奶一起,把家里的小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天不負有心人,爺爺到了成家的年齡,竟娶進了讀過國高的我的奶奶做妻子。
娶親的那一天,爺爺高興得不得了。他用幾天前才從大集上選購的用錢韃子背回來的新酒壺端著燙好了的熱酒,興奮地給前來賀喜的老少爺們不停地倒酒。沒喝過酒的爺爺,也禁不住地用三錢的小酒盅,頻頻地舉杯向大家干杯致謝。那一刻,爺爺才火辣辣地感到,自己已經是個響當當的老爺們兒,可以代替太奶奶承擔起全部的家庭責任。幾盅高粱小燒,給了爺爺無盡的激情,無盡的力量。
從此,爺爺開始喝酒了。爺爺喝酒,有個特殊的講究,就是把酒倒進酒壺里燙熱,從不喝涼酒。酒壺的容量不大,一酒壺估摸超不過二兩酒,倒進酒盅里頂多五六盅。冬天家里有火盆,爺爺就把酒壺放在火盆里燙,其他季節就把酒壺放在用棗木掏耙從灶坑里扒出來的火堆里燙。
爺爺喝酒都是一頓三五盅,一盅兩三口。有菜沒菜,就是一碟咸蔥、一個咸茄子、一把蔥葉蘸大醬,爺爺都會喝得有滋有味。先喝酒后吃飯,是爺爺一貫的酒道,除非吃餃子和餡餅等帶餡的東西時,爺爺才邊吃邊喝酒,他管這叫“面不隔酒”。
爺爺的一輩子,手不離活,活不離手。我們老家那個山屯,出門是山,山道彎彎,搗動啥東西一般都得靠肩扛肩挑。爺爺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干啥活都是風風火火、干凈麻利。那時,爺爺喝酒,何嘗不是為了解解乏、不是為了抵御冬天凜冽的寒氣呢?
奶奶過門后,爺爺更是為了家里將來的日子辛苦地勞作著,不斷地在自家土地的周邊壘墻筑壩,開荒擴地,田地的面積逐漸擴大。爺爺還在地邊的荒山上建起了全屯第一個果園,各種活計就明顯忙不過來了。爺爺跟太奶奶一商量,就把同在一個屯住的老徐家的徐四爺請過來,到家里打短工,一天三頓管吃,按月還要給人家幾升紅高粱。
徐四爺家里哥四個,徐四爺排行老四,家里干活的人多,就成了家里可有可無的閑人。爺爺對能干的徐四爺非常尊重,每天晚上小酒壺燙著,一個人一壺,倆人喝得親親熱熱的,一天的勞累都忘了。徐四爺說,在爺爺家里干活,就像串親戚一樣整天好吃好喝的,比擱自己家里干活享福多了。
徐四爺的酒可真的沒有白喝。土地入社后,工作組來我們屯劃定各家的成分,爺爺家因有不少的耕地和果樹,又雇徐四爺的長工,就被定為了富農的候選對象。那時,爺爺還不知道富農與貧下中農能有啥區別,只知道富農的名聲有些不好聽。已先期被定為貧農的徐四爺,一聽說富農的名聲不好聽,就理直氣壯地找到工作組,說他給爺爺打短工是自己主動找的,根本不是爺爺雇的。
后來才知道,爺爺家就是憑著“根紅苗壯”的徐四爺說的話,被當時信任、依靠貧農階級的工作組網開一面地定為了上中農。這一個“上中農”,在以后的日子里,就給我們家帶來了不小的麻煩,父親入黨,大姑招工,叔叔轉為公辦教師,都遇到了很大的阻力,但最終還是闖過來了。如果爺爺家當初被定為“富農”,那爺爺所有兒孫們的今天,就肯定都是另外一個光景了。我們做晚輩的,真該感謝爺爺的酒壺。
后來,父親當了村干部,叔叔轉為公辦教師,大姑當了工人,爺爺的酒就不用他自己買了。爺爺的酒壺邊,經常擺著一趟各式各樣的瓶酒。爺爺喝酒,也就慢慢地由解乏驅寒,變成了享受兒女們的親情。再后來,當我們這些“孫”字輩們打來的酒倒入爺爺的酒壺里時,爺爺喝酒更是添了奇怪的毛病,就是端著酒盅放在嘴唇邊“吱吱”地響,兩只眼睛還情不自禁地瞇上,每一口,酒盅里的酒都只下一點點,那形象,真是慈祥可愛。
爺爺的煙口袋
爺爺的煙口袋是用黑色大絨布縫制的,袋口用一根線繩穿著,卷煙時解開口不卷煙時拉上口,看起來很精致。爺爺的煙口袋破了一點就及時縫上,就像他的衣褲鞋帽,雖然經常被柴草荊棘刮些口子,總是及時地縫補完好。那煙口袋實在縫不上了,才換一個新的,新的也都是用大絨布做的。爺爺一輩子換了多少個煙口袋,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爺爺的煙口袋里裝的一直都是旱煙,而且是蛤蟆煙。我們山屯里的人都管蛤蟆煙叫蛤蟆賴,那種煙味濃,聞起來都嗆人。與蛤蟆煙一同裝進煙口袋里的,還有卷煙紙和洋火,洋火就是火柴。平時,爺爺的煙口袋就掖在腰間的褲帶里,無論干啥活,爺爺的腰間都離不開這個煙口袋。
爺爺的煙癮很大,一天要抽滿滿的一煙口袋旱煙。爺爺家的炕頭,一年四季都放著一個白柳條編的四四方方的煙笸籮,煙笸籮里總是放著多半笸籮的碎得適度的旱煙葉,也放著一摞卷煙紙和一匣洋火。平時,家里來了串門的人,爺爺和奶奶最先用煙笸籮來招待他們,“來,快抽著”,是爺爺和奶奶異口同聲的客套話。就為能抽兩袋正宗的蛤蟆煙,屯里的好多女人們來跟奶奶套近乎,時不長地串串門。奶奶是全屯年齡相仿的女人中,唯一一個不會抽煙的女人。但奶奶喜歡屯里的女人們來家里串門,來家里抽那嗆人的蛤蟆煙。
在家里,爺爺好像舍不得卷他煙口袋的煙,專卷這煙笸籮里的煙抽。每天早晨干活臨走的時候,爺爺就從炕頭把煙笸籮端到炕沿邊,一捏兒一捏兒地從煙笸籮里抓出旱煙末,在煙口袋里裝進夠一天抽的量。
爺爺抽的旱煙,都是爺爺在自家房西的菜園子里栽種出來的。每年早春的時候,爺爺就用家織布縫的很小很小的布口袋,把他留的煙籽裝在里邊,用水浸泡充足后,放在炕頭的藍邊二碗里,蓋上幾層厚厚的鋪襯,鋪襯就是破衣服扯下來布塊,來生煙籽芽。煙籽生出白花花的小芽后,爺爺就選擇一小塊土質好的地頭,種下煙籽。小苗長出四五個葉的時候,爺爺就把它們移栽到壟臺上。爺爺蒔弄它,也像蒔弄各種蔬菜那樣精心,一壟壟的煙葉長得又肥又大,圓圓的,像一把把蒲扇。
等到煙葉略見微黃時,爺爺就把煙葉一個一個地掰下來,用馬蓮擰成的繩子系成一串一串的,搭在椿木桿子支成的曬煙架子上。這一曬就是個把月的,盡量地著些露水,爺爺說,著露水的煙葉好抽。曬到煙葉達到紅黃紅黃的成色時,爺爺就把煙葉下架捆把,并搬出四四方方的捶板石,把捆好的煙把壓在房檐下的板石臺階上,壓得扁扁生生的才拿到屋里擱起來。爺爺的煙把,每把十片煙葉,形狀如一,顏色焦黃,看了就勾人犯煙癮。
爺爺沒讀過書,七歲喪父時也沒繼承啥家業,養家過日子靠的就是起早貪黑地實干。那時,家里沒有鐘表,估摸時間都是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或是聽雞架里公雞叫更。爺爺惦記著地里的活計,到了后半夜就開始睡不安穩,朦朦朧朧地等著窗戶泛亮。實在難挨,爺爺就悄悄地披上衣服,摸瞎乎地卷上一只蛤蟆煙,邊抽煙邊琢磨著一天要干的活計,邊抽煙邊等待著可以打開大門的時間。一只大老卷抽完了,爺爺就拿著家什下地了。
那一年,生產隊所有社員的每日口糧只有三兩七,而我的父親、姑姑、叔叔正值半大小子和半大姑娘時期,齊刷刷的能吃,一家六口,一天的糧食控制不好,一頓就得吃個溜光,一個個還得舔嘴吧舌的。奶奶把地瓜秧、山野菜啥的都摻進了糧食里,吃了占肚,但還是有了上頓愁下頓。
爺爺靠在火山墻上,夾著一只大老卷,一口一口地吐著煙圈,抽著抽著,竟想出個餿主意來。爺爺假稱生了病要出去看病,向生產隊長請了一個月的長假,跑到北京我的姑奶奶家待了一個月。當時,我的姑爺爺在北京宣武區公安局任局長,我爺爺在他那里享了一個月吃飽喝足的福。他帶出了一張嘴,把家里的那一份口糧留給了奶奶和孩子們。后來爺爺還常說,那是抽煙抽出來的餿道。那時,這餿道還真挺管用。
爺爺不惜在房西菜園子中那塊最好的地栽煙,不惜搭工費力地晾曬煙葉、捆綁煙葉,其實不光單單地為了自己,還為了啥,爺爺嘴上從來沒說過,可他的心里卻明鏡似的。無論在生產隊上班,還是在自家里干活,屯里的老少爺們兒都愿意抽空靠近爺爺。爺爺知道他們心里想的小九九,就笑盈盈地送上一句:“來,歇會抽袋煙。”于是,幾個人隨便找石頭壩墻、樹根壟臺等地方坐下,一人一張卷煙紙,一人一捏旱煙末,打哈湊趣地點著了大老卷。抽袋煙,乏也解了,嗑也嘮了,山屯老少爺們兒心里有啥憋屈事也隨之煙消云散了,一張張醬紫色的面孔都笑得更加陽光燦爛了。
后來,山屯里的老少爺們兒一個個地改抽洋煙卷了,可爺爺還是用卷煙紙卷著煙口袋里的旱煙。爺爺去世時,他腰間的褲帶上仍然緊緊地掖著一個大絨布的煙口袋,我知道,爺爺是舍不得山屯里那純正的旱煙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