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豐橋事件:一樁不應忘記的往事

1964年冬，湖南益陽縣(現資陽區)迎豐橋公社發生了一樁被定性為“反革命”的事件。事隔40多年后，我們懷著一種了解事件全過程，對事件解密的心態，走訪了70多歲的當事者——時任迎豐橋公社黨委書記匡愛國及當時幾位主要見證人。

當年那一卷卷發黃的“機密”檔案卷宗，我們查閱著，用歷史的眼光，審視那特殊年代里這不可思議的全國著名的“迎豐橋反革命事件”，我們陷入了沉思。

最近，我和益陽市委黨史研究室、資陽區委辦的同志乘車來到迎豐橋鎮，了解迎豐橋事件。整整一上午，幾位老人心痛地敘述著事情的全過程，講述著當時的情景。

迎豐橋鎮離益陽城區約5公里，與沅江、漢壽交界，長常高速、益沅公路在此交匯。修建于1958年的迎豐水庫讓這一大片良田旱澇保收。車子駛進迎豐橋鎮，我們看到路旁的水田已翻耕，正在迎接著春插，田里油菜花香，到處是耕種的農民。

好像“李月輝”

由于資陽區委辦副主任，曾在迎豐橋鎮擔任書記多年的王劍鳴精心安排，匡愛國等4位老同志早已被接到了鎮機關。走進鎮機關二樓小會議室，4位老同志忙打招呼。我們連忙問:“哪位是匡愛國?”一位70多歲，身著藍布衣服，精神抖擻的老人站起來微笑著應道:“我就是。”我沉默了片刻。啊!我頭腦里立刻涌現出一個形象，這不就是《山鄉巨變》里描寫的那個說“小腳女人也是人”的鄉支書李月輝嗎?

我們首先詢問匡愛國的簡歷。他告訴我們:他1933年8月29日出生于迎豐橋鄉紅星村大屋組，1950年參加工作，1953年入黨，1956年擔任迎豐橋鄉黨總支書記，1958年至1960年擔任迎豐橋公社黨委副書記，1961年至1964年擔任迎豐橋公社黨委書記。1964年冬因迎豐橋公社社教“反撲”事件被逮捕判刑7年，在西湖農場勞動改造，1967年8月由當時的公社軍管小組接回迎豐橋家中管制勞動。1979年2月9日湖南省委發出《關于糾正益陽縣迎豐公社反革命事件問題的通知》予以平反，3月2日益陽地委發文恢復其黨籍、干籍。1980年2月他任李昌港公社黨委副書記，1982年任新橋河鎮黨委書記，1984年調長春區委工作，1993年回迎豐橋鎮退休，退休后一直擔任鎮機關退休人員黨支部書記。

參加座談會的其他3位同志為:中國銀行退休干部、曾在迎豐橋公社工作過的78歲的曾旦坤;從1949年起一直在迎豐橋工作的79歲的退休干部魯桂蘇;從1955年起一直在迎豐橋工作的71歲的退休干部陳春生。這3位都是迎豐橋事件的參與者、見證者。3位老人說，他們和匡愛國打了一輩子交道，匡愛國是一個為人老實的人，一個性格溫和的人，一個一心為公的人。在座談中，匡愛國平淡地敘述事件經過，對自己遭遇的苦難沒有一點怨言。面對著匡愛國，我們感慨萬千，心想，這樣一個忠厚老實的農村基層干部，多像周立波筆下的“婆婆子”李月輝啊!

調查會后，我們又在益陽市檔案局查閱了有關迎豐公社事件的中央、省委、地委文件，詢問了幾位益陽市直單位知情的老同志，了解了迎豐橋事件的來龍去脈。

所謂的“反撲”與反擊

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從1963年5月中央工作會議開始，到1966年“文革”開始后結束，又稱“四清運動”。來調查之前我略微翻閱了一些材料如《毛澤東傳》、《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座談開始時，我們首先討論了一番社教是什么，四清是怎么回事。匡愛國介紹:四清有小四清、大四清之分。小四清是清理公社、大隊、生產隊賬目、倉庫、財物、工分。大四清是清經濟、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解決經濟上、政治上、思想上、組織上“四不清”問題。當年指導社教工作即四清運動的中央文件是“前十條”、“后十條”、“二十三條”。社教的過程是進駐工作隊、宣講文件、干部洗手洗澡、建立貧協隊伍、干部參加集體勞動等等。

據匡愛國介紹，當年的迎豐橋公社管轄20個生產大隊，224個生產隊，4658戶，20200人。全公社有干部1662人，黨員307人。1963年8月，益陽地委決定在益陽縣迎豐橋公社為全地區社教試點。8月30日，由地委書記任隊長、地委辦主任任副隊長的400余人的工作隊進駐迎豐橋公社，開展四清運動。

工作隊進駐后按當時中央文件要求，扎根串聯，訪貧問苦，發動群眾開算賬會、批斗會，沿用了當年土改運動中農民斗地主的方法對付公社、大隊、生產隊各級干部。公社黨委、大隊黨支部、生產隊干部靠邊站，成了批斗清算對象，干部洗手洗澡，人人過關。干部中存在的許多一般性問題被工作隊夸大事實，上綱上線，作為階級斗爭的表現來處理，甚至捕風捉影、無中生有、弄虛作假。11月30日，工作隊撤離，迎豐橋社教試點宣告結束。3個月里，100%的公社干部、94%的大隊干部、86%生產隊干部被認定有經濟問題或其它問題，受到不同程度的批判。被清出的利用職權貪污、多吃多占的糧食181600公斤，現金75369元。被認定為階級異己分子或蛻化變質分子、有嚴重問題的干部394人，占干部總數約25%。認定為階級異己分子或蛻化變質分子、有嚴重問題的黨員135人，占黨員總數的44%，被行政開除的干部15人，受行政處分的干部3人，被撤銷職務的14人，被開除黨籍的46人，留黨察看的7人，受黨紀處分的黨員占黨員總數的22%。

工作隊的做法使迎豐橋公社許多基層干部和一部分群眾產生了嚴重的不滿情緒、對立情緒。

1964年2月19日、20日，為傳達益陽縣委擴大會議精神，迎豐橋公社召開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干部大會的預備會。預備會參加人員為公社干部與大隊黨支部書記。匡愛國傳達了縣委擴大會議精神。公社黨委委員黃月藻在發言中說，前段運動搞逼供信，搞狠了，過頭了，發了一通牢騷。一些大隊黨支書也在會上發怨氣。匡愛國在會議結束時說，有意見、有怨氣只能講到今天為止，明天開大會不能再講了，保證開好三級干部大會。

2月21日至26日，迎豐橋公社召開三級干部大會，參加會議的有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干部、全體黨員，四清運動中成立的貧協組織負責人，一共360人。會議前4天傳達精神，學習文件，總結四清取得的成績，后2天落實1964年生產計劃，組織開展生產評比競賽。匡愛國于21日作了大會動員報告，23日主持召開全體黨員會議，24日又在大會作了關于形勢和任務的報告，反復強調正確認識形勢，正確對待自己，搞好團結，堅定革命意志，挑起硬擔子。

由于匡愛國被抽調參加縣委四清工作隊，24日他作報告后就離開公社。26日大會由黨委副書記、社長張錫祺作總結報告。張錫祺肯定這次會議開得好，收獲大，與會人員情緒越開越高，思想越開越明，干勁越開越大。

在座談會上，匡愛國說:實事求是地分析，這次三級干部大會上多數干部在認識四清運動后農村形勢的新變化，明確階級觀點、依靠貧下中農，團結兩個95%，正確執行黨的政策，密切干群關系，挑革命硬擔子等問題上統一了思想，提高了認識。但也有少數干部有怨氣，認為前段四清運動整狠了、過頭了，經濟退賠多了。有的干部認為當基層干部吃虧，運動中成為挨整的對象，有不愿當干部的情緒。四清運動中成立的貧協組織負責人在前段運動中配合工作隊比較積極，認為會議上干部的怨氣是針對自己來的，感到有壓力，因此討論中有一種對立情緒。即使如此，只要對會議全過程作客觀分析，應該說，肯定四清運動是會議的主流，抵觸情緒與怨氣是會議的支流。

但是這次正常召開的公社三級干部大會被認定為迎豐橋公社反撲社教的反革命事件。這個結論又是怎么得出來的呢?

匡愛國介紹說:這次三級干部大會后一些小道消息傳到了益陽地委、縣委領導耳中，后來一位留守的工作隊成員將會上一些干部的怨氣向縣委作了匯報。益陽縣委與地委在未對三級干部大會全過程作客觀調查的情況下，根據反映的部分干部在會上的不滿情緒與抵觸情緒作出結論，認定這是對四清運動的翻案。1964年5月下旬，益陽地委、縣委組成“迎豐事件專案組”進駐迎豐橋公社，開展大范圍的調查，搜集整理材料。6月中旬，寫出了《益陽縣迎豐橋公社社教運動后出現的問題調查報告》報送湖南省委。7月21日，湖南省委書記張平化、候補書記蘇鋼路經益陽，專門聽取了匯報，作出了“迎豐橋問題實際上是對四清運動的反撲，要嚴肅處理”的指示。7月22日，益陽地委監委和縣委監委組成聯合調查組再次進駐迎豐橋。

8月11日，益陽地委作出了解散中共迎豐橋委員會的決定，對公社黨委成員匡愛國、黃月藻、張錫祺、周建秋、廖長生、廖伏生等6人作出了處分決定，這就是迎豐橋流傳很久的“匡黃張周反革命集團”。8月12日，由湖南省委、益陽地委、益陽縣委抽調以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為隊長，地委副書記為副隊長的510名干部組成工作隊(其中包括上次社教試點工作隊成員)進駐迎豐橋公社，直到1965年4月撤離。

8月14日，益陽地委正式向省委報送《關于益陽縣迎豐公社以黨委書記匡愛國為首反撲社教運動的情況和處理意見的報告》。湖南省委于8月15日作出《迎豐公社反革命事件的嚴重教訓》的批示。批示指出:迎豐公社事件，絕不是什么“思想認識”問題，也不是什么一般出“怨氣”問題，而是一個嚴重的反革命事件。

1964年9月2日，中央批示說，迎豐事件是嚴重的反撲四清運動的反革命事件，必須按現行反革命事件來處理。

對迎豐橋反撲四清運動的反擊力度是可想而知的。被第二次進駐的工作隊打倒的干部有一大批。匡愛國念了一連串數字與名單，其中8人被逼自殺，社長張錫祺自殺未遂。在反擊中還進行了上下左右株連的所謂追查。追查組對長春區委書記郭玉堂說，你是匡愛國的頂頭上司，匡愛國反撲社教，你知道是包庇，不知道是官僚主義。郭玉堂被撤銷區委書記職務，工資降兩級，留黨察看兩年。益陽縣委書記張振江、縣長肖慶云也受到審查。

匡愛國、黃月藻于8月11日被拘留，9月10日被逮捕。匡愛國告訴我們，宣判大會會場設在左家侖小鎮上，是萬人大會，人山人海，站崗的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有一個班，拿梭鏢的公社民兵有一個排。臺上大喊，把“匡黃張周反革命集團”押上臺來，上臺后被拍照。宣判結束后，匡愛國被戴上手銬，用繩子綁著推上囚車送進監牢。

匡愛國說:我的老母親先天晚上殺了一只雞煮熟，第二天送來左家侖，但與我只能遠遠相望，她無法送到我手里。我的弟弟在左家侖郵局工作，買了幾個包子想送給我路上吃，不但包子送不到我手里，他自己后來以同情反革命老兄為由被開除工作，老弟媳婦也一同被開除，后來倆人離婚。我弟弟在家打單身被管制勞動10多年。

匡愛國的“罪名”

匡愛國告訴我們:1964年11月20日，益陽縣人民法院正式作了判決，宣判書因保管不善，被老鼠與蟲子咬壞，只能憑記憶回憶當年定的“罪名”:

1、我買了公社企業一個舊柜子，四清中被認為是侵占公物，要我退回。

2、由于家中人口多，生活困難，公社照顧了200公斤返銷糧指標，工作隊認為是多吃多占。

3、匡春喜在四清中自殺，工作隊規定親屬不準哭，不準放鞭炮，棺材不準走大路。其侄子來找我，對“三不準”有看法。我回答太不實事求是，從來沒有這樣規定。

4、四清運動后有些基層干部不挑擔子，出現一些新問題，如有的人販賣小牛，有些勞力外出到沅江搬木，有的生產隊出現砍樹等，我在三級干部會上講了這些問題，被認為是支持勞力外流、否定四清取得的成績。

5、在傳達“后十條”時，有一條是工作隊要依靠原有組織，不要包辦代替。念到這里時臺下議論起來。我放下文件說，有的工作隊沒有依靠原有組織，我也有這個看法。這句話被認為是煽風點火。

6、我說過，四清運動洗手洗澡，人人過關，迎豐橋洗的開水澡，香鋪侖是洗的溫水澡，李昌港洗的冷水澡。當時李昌港進駐的省委工作隊，搞“和平四清”，自覺革命，提出不但要揭發干部的過失，也要為干部評功擺好。

7、認為我庇護、支持了黃月藻。

從上述“罪名”來看，無論如何也無法構成反革命罪，但卻被判7年刑。

迎豐橋事件留給我們最深刻的教訓是什么呢?參加座談會的同志都認為，其實很簡單，就是要堅持實事求是，特別要防止干部的“風牛馬”作風，即跟風、吹牛、拍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