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獻祭:文學及其毀壞

很多時候，文學被視為現實脈動的晴雨表，而文人時常得到社會先知的褒獎，黃昏起飛的貓頭鷹、太平盛世的“戰叫”，大約都屬此類。一個社會的危機、毀壞以及新生，其中的朽敗和頹靡，乃至其中持久的生長力……林林總總等等不一，總是從文學中最先傳出消息。這一便利緣于文人的世情眷顧、人文關懷以及社會批判，恐怕也曾經是文學史上的共識?！镀咂肺娜恕返淖髡邊呛Ｖ?，恐怕也是感佩并鐘情于這樣的文學以及這樣的文人吧。

然而，作者所面對的時代，已經是一個并非屬于文學的時代，文學的消沉與沒落大約也已成了時下的共識。當然，在今天，這似乎并非萬馬齊喑的悲哀，而是一片熱鬧景象中的死寂，“熱寂”一詞確是當下文化空間的形象寫照。但不管是沉默的還是熱鬧的，文學都已經離此前的榮耀相去甚遠，振臂一呼應者云集自然已是遙不可及的昨日幻景，沉潛底層的社會擔當卻也少之又少。在這個歌舞升平的繁華盛世，說文學精神在當下出現了某種毀壞的跡象，文學傳統有中斷的危險，似乎并不言過其實。不過問題在于文學并不是暫時性的失明，而是文學本身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損毀，文學自身那些曾經不言而喻的合法性遇到了空前的危機。如同地球上的最后的水是人的眼淚，文學給這個時代留下的最后的諭示竟是自身的獻祭。

《七品文人》所呈現給我們的正是這一獻祭過程中的一幕。小說所敘寫的北方某縣文聯是當代中國文學活動最為底層的空間，但這個空間無疑與流動在社會潛層的日常生活最為緊密地糾結在一起。按照布羅代爾的說法，這個流動的生活層面正是社會歷史的長時段，在這個層面發生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的變異自然也就意味著社會更為根本的轉變。因此，文學在這一空間中喪失合法性，就幾乎意味著它被生活本身所否定，這顯然是一種更具悲劇性的毀壞。

小說所敘述的正是發生在社會底層的文學的毀壞。故事本身并不復雜，甚至已經有些見慣不怪。悲劇發生在北方某縣文聯，“七品文人”富魚可算是其中鳳毛麟角的有點氣節的編輯，他看不慣文聯主席老談吆五喝六的官場習氣，更不能忍受這種人把文聯這片“凈土”弄得烏煙瘴氣，屢加頂撞和嘲諷，但顯然他的耿直和不羈斗不過老談等人的詭詐，結果落入老談們的圈套，被拘留，釋放后心臟病發作去世。

文學和文人從神壇墮入塵世，早就不是什么新鮮事，20世紀90年代市場化轉型以來，新寫實小說中已常見對這一諷刺性命運的自嘲。吳海中的《七品文人》并沒有止于這種自嘲，與新寫實中隱隱透出的酸意不同，《七品文人》則是以冷靜的筆調細致揭示諷刺性命運發生的復雜過程，而這個過程酷烈到根本不會給你產生酸意的閑適空間。在小說所揭示的這一過程中，時代對文學的毀壞已經不僅僅停留在價值和精神層面，而是深入到文學體制、文學實踐者等物質化的環節。價值層面的危機也許可以通過標舉某種精神立場而暫時抵消，譬如20世紀90年代張煒的“融入野地”、張承志的“拒否”;物質環節的毀壞，卻直接導致文學生存空間的喪失。

作為中國最基層的文藝組織，縣級文聯顯然早已被當成半死不活、可有可無的機構。小說中老談原本是“機關寫材料的”，根本不懂什么文學，他想當財政局長而不得，結果調到文聯當主席;文聯的文學刊物《紫花》要靠拉贊助作經費;被紀委從政府辦公樓攆到外面的平房，這些都在轉述一種并不夸張的事實。然而，在這個社會劇烈分化導致文化空間斷裂的時代，縣級文聯也許又是底層文學實踐不可或缺的體制性保障。縣級文聯這一組織極其象征意義，使得底層作者和文學愛好者可能進入文學和文化傳統，進而獲得某種文化身份認同。作品中的鄉村作者李清，正是通過在文聯供職的郭力順和富魚獲得起碼的引導和關心，而富魚的兩個朋友——當老板的雷諾和縣委秘書江大佑，以及他的情人談寧，也是通過富魚這個文聯中碩果僅存的文人獲得文學及其特有品質的滋養。與一些高姿態作家對世俗社會籠統的憂慮不同，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七品文人富魚仿佛并不缺少認同者，小說中，他甚至給人眾星捧月之感。這也許能提醒我們，在真正的生活底層，文學并不是過時了，對于缺少文化滋養的底層來說，文學及其所能標舉的精神和價值反而是稀缺的。對于這一點，小說雖然沒有明言，但文中富魚對自己工作的熱情顯然足以說明作者對這一現狀的自覺。然而，這個唯一要不辱使命的“七品文人”終于也在種種詭詐、算計和擠壓中死去了，連同他認真而不羈的品格，都從他的朋友們的世界消失了。小說結尾的場景是富魚墳前，知己郭力順忙于采訪任務沒來，淡寧和江大佑沒好意思來，曾經的業余作者李清在墳前鞠了三躬……然后呢?在這些人的世界里，此后會不會還有文學的存在?富魚的死也許是文學能給這個貧瘠的生存世界最后的獻祭了，但他的死去無疑將導致這個盡管微小但不可或缺的文學空間的坍塌，甚至將導致底層世界某種可能的精神向度和文化維度的缺失。

在我看來，這正是小說的可貴之處。沉潛到社會基層的蕪雜事件中，揭示底層生活世界對文學和文化的需求如何因基本的體制性和物質性環節的破壞而落空，要比站在某種文化立場憂思深廣地發表泛泛之見更為重要。小說試圖讓我們意識到一個時代的毀壞從何處發生，又是如何發生;它也提醒我們，精神和文化的持存需要具體的制度性和物質性的環節，需要通過與日常生活世界結合得更緊密的底層文人，通過他們，文學可能使文化在社會的不同層次之間流動起來，才可能實現不同層級的溝通和理解。當然，對這個制度性和物質性環節的思考，并不僅僅停留于對基層文聯這樣的設置的哀挽，如何在轉型以來的社會結構中構筑文學和文化的生態空間，需要沉潛到底層生活世界直面其中的多樣的問題，從問題的糾葛中發現多樣的可能。

然而，在探索這種可能之前，有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同樣需要認真的思考:排除物質化環節的毀壞，那種只務精神的文學傳統觀念是否可以不經質疑就具有天然合法性?換句話說，能夠被輕易損毀的文學是否本身存在某種缺失?什么樣的文學能擔當起前述的責任?《七品文人》并沒有輕易放過這一問題。業余作者李清的出現某種程度上似乎正是對此問題的回應。李清是一個生活在鄉村的文學愛好者，這個曾經認為“世界上要是沒有小說，我都不知道活著啥意思”的女青年，這個被省城編輯認為“是蕭紅之后把東北寫得最傳神的人”，最終在生活面前放棄了對文學的追求，她說:“……文學是空的，我現在想找個人過日子，我想養一些豬，現在的豬多值錢。”李清的選擇在小說中頗具吊詭意味，我們不能簡單地加以指責或者表示惋惜，這里更重要的是:為什么她會覺得“文學是空的”?什么樣的文學是空的?在生活和“文學”之間，文學愛好者李清選擇了生活，顯然她意識到“文學”和生活出現了某種斷裂，而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生活永遠是最重要的，如果“文學”和生活不能發生某種有意義的聯系，這樣的“文學”自然就是可疑的，可能是“空的”。作者也許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小說中有一些看似漫不經心的用筆也在試圖回答這個問題，比如省城編輯褒獎李清的小說像蕭紅，富魚卻認為李清應該從蕭紅那里突圍，“寫寫當下東北人的精神”。也許就此而言，李清的選擇不僅無可厚非，而且是實在和誠懇的。小說的最后一筆仍然是寫李清，她待所有人都走了，才和丈夫在富魚墳前三鞠躬，這表明她對文學的敬意是持存的，只是這種值得尊敬的文學也許首先是把自己獻祭給生活的。

作者簡介:喬煥江，1974年生于山東萊陽，文學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黑龍江省文藝理論學會副秘書長，主要從事美學、文論以及當代文學和文化研究。發表論文數十篇。著有《被拯救的審美》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