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

季紅真，1955年生于浙江麗水，父母是一般公職人員，在燕趙一帶度過青少年時代，當過農工、印刷工。1982年畢業于吉林大學，198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在中國作協創研部工作二十余年，現為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教授。出版《文明與愚昧的沖突》等著作九種;發表《古陵曲》等散文、文化隨筆五十余篇;發表《中國近年小說與西方現代主義》等論文近百篇。獲當代文學研究會頒發的“當代文學研究獎”等九項獎勵。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草草結束了大學的學業，走進了燕園幽深古雅的校園。早有人警告我，北大的學生可是狂得很，經常在校園里自稱五千精英。潛臺詞是，你行嗎?我當然不行。否則何必高齡讀書，在別人早已弄璋弄瓦的年紀，還要輾轉求學。好在一向甘當牛尾，不喜爭做雞頭。能會一會高人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何況還有一點虛榮:此生不讀一回北大，實在是太虧了!

北大的風景實在好!她好像一個歷史的盆景，層層累積起各個時代的文化信息，一代又一代人，在這里勞作建設，也在這里掀起無數的風潮，造成過累累的血案。烽煙戰火消散之后，殘留的湖山和不曾更改的地名，注釋著曾經的喧鬧，也掩埋蕩滌了血跡。小島邊的石舫只剩下光滑的青綠平面，達官顯宦的一勺之水無跡可尋，只有起伏錯落的自然地貌和兼有南北品種的林木，像破碎的陶片一樣，透露出昔日皇家園林的一點風格。還有移自別處廢園的華表、石碑，也印證著曾經的劫難。拔地而起的仿古建筑強化著古老文明的記憶，也炫示著外來者夸張的文化優越感，比圓明園巴洛克風格的西洋樓遺址更沉穩從容地顯示著精神的余裕。隱蔽在靜穆角落、紀念中外名人的各種形制的墓碑，比起回廊、高塔、小亭、巨鐘來，只能是建筑群中的小品，但是卻更加清晰地提示著往事的切近。歷史濃縮在這樣的景物中，時時暗示著人們，在一個文化交融的時代，鐵血與思想的征戰曾使整個民族都陷入進退失據的尷尬。在這樣的地理空間和意義傳承中，北大人怎么能安于溫飽的小康日月，怎能逃離先賢們用尸骨鋪就的思想學術畏途。在灌木挾持的彎曲小路上獨自奔走，與同學在柳浪荷風中漫步，躺在圖書館前的草地上遐想，隨好友在月色中沉浸于臨湖軒旁的草木清芬，也可以短暫地忘卻時間的延續流動。還有無意中的驚喜發現，牽牛竹籬掩映的老院、老樹雜生的靜水池塘，都把人帶入更久遠的時間深谷。人與自然的和諧生態環境，也是思想難于整齊劃一的天然條件。文化的多元、精神的獨立、思想的自由與學術的創新，便像無形的遺傳密碼，牢固地融化在血液中，代代薪火不熄。

北大的先生是這風景中最生動、最精致的畫面。老先生少儼乎其然的尊者派頭，中年教師多活力充沛，有的嚴謹不茍言笑，有的飄逸仙風道骨，有的豪放言談無忌，甚至有的靦腆如純情少年，性情之真、性格之明，都歷歷可見。真好比是各路神仙齊聚一堂，各有各的風貌與道行。當然也有鄙俗狹隘的，但是難成氣候。他們形成了中文系先生質樸大氣的共同特征，少有世俗的油腔滑調、猥瑣奸詐。學生們對他們的愛戴，也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不少老師都有雅號，有的專業的學生還把老師的名字按照字義字音編成順口溜。并沒有老師以為悖逆，這在別的學校大概是不可想象的。

剛開始的時候，我不免緊張而有些失重，但很快就被這融洽和諧的氣氛所濡染，逐漸放松下來。對于我這樣一個從深山老林里走出來，又是來自外校的新生，多數老師沒有歧視，甚至關愛有加。主管研究生的費振綱先生，曾攜帶全家順路來宿舍看我，老友來訪的時候，還約我一起在家里聚餐，他與師母親自下廚，平易地說著家常話，就像招待一個遠親。業師謝冕先生與師母陳素琰更是多方關照，使我得以順利走上了學術的道路。他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由此引起麻煩不斷，引導學生卻多以商量的口吻，絕不強加于人。從選題到研究范圍，他都尊重學生自己的選擇。我做畢業論文的時候，他希望我所有的文體全面鋪開，畢其功于一役。我限于學養和時間不敢貪大，他也不再勉強。事后，又向前來約稿的編輯極力推薦，使這篇不算短的文章，得以在國家級的刊物上連載，奠定了我的學術基礎。這對一個學生的鼓舞自然非同小可，至于畢業以后的種種提攜，更是難以細數。這樣的胸襟鼓勵著學生，為后人鋪墊著前行的道路。嚴家炎先生治學嚴謹，對學生要求也很嚴格，是出了名的“嚴上加嚴”。但是從來不疾聲厲色，慢聲細語中卻自有法度。我與他交往有限，他每次都極耐心地認真聽我幼稚雜亂的表達，偶爾開口，也多是設問句式。有一次開會，與他座位相鄰，他剝開一個橘子，無聲地遞過來，完全是一個藹藹老者。孫玉石先生在我入校之前，就有若干專著出版，在大教室講課，趕來聽課的學生多得擠碎了窗玻璃。他上課的時候，全無明星作秀的夸張，學者的儒雅風度中卻夾雜著犀利，時時褒貶流行的學術思潮，在資料的考辨分析中，示范了基本的學術規則，他早期的著作都完成于“文革”的政治風暴中，就是在商業浪潮翻涌的時代，他也新著源源。這就是北大的先生，“咬住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巖縫中，千磨萬擊還堅韌，任你東南西北風!”學術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巖縫，永遠追求寄托其中的獨立價值。黃修己先生衣著搶眼，卻深入僻遠山村，考察趙樹理故鄉的風土人情。校外流傳著他迂闊的生活段子，課堂上卻神采熠熠，質樸的敘述中充滿生動的細節。他的趙樹理研究課程，為我日后的蕭紅研究提供了作家研究的范例。我一開始就踏上了師長們開辟的學術大道，少走了不少彎路。畬樹森先生專攻散文，與我并無私交，卻為我的處女作寫評點，多有懇切的理解，事后也只字不提，可見是把學術置于世俗的功利之上，絕無瑣瑣小儒的計較，并不以文章做交易。洪子誠先生看見女生會臉紅，講課時一副書生的文弱謙和。有一次，他問一個師兄，你最近看了什么好書?身為老師而不矜持，平等的意識滲透在日常的教學工作中。他的大作一版再版，晚近卻連載文章回顧自己的閱讀經歷，作者不分老少男女，其中就有這位師兄的著述。我入學的時候，錢理群先生已經留校任教，可至今我仍然習慣叫他老錢，包括直接受業的同學也如是稱呼，由其中的敬重與信賴，也可見他的隨和與誠篤。他筒子樓里的陋室永遠圍坐著學生，經常聽到他熱情慷慨地鼓勵年輕人。“潑墨仙人”一樣的名士風度，卻永遠在中流擊水，幾十年間，就國際國內的重大問題頻頻發言，著述接連不斷，科研規劃帶動了學術的潮流，躬行著魯迅的精神永不茍且……

其他各專業的先生，盡管接觸不多，但是偶爾的一兩句話，也能讓你精神為之清朗。特別是離校之前，路遇好幾位點頭之交的先生，他們都熱情地說了不少肺腑之言，使茫然中的我感到溫暖。面對這樣的先生們，我自然不敢懈怠。他們稍一皺眉頭，我就知道對我不滿意了，趕緊檢討學業的疏忽。我離開北大日久，但是先生們并未拋棄我，每有麻煩總是他們為我辯護，用不再強健的身軀為我遮擋風雨。不時有他們關于我的議論傳來，關愛中透著遺憾，委婉地表達了失望。這也是我很少回校看老師的原因，多年蹉跎，長進不大，業績平平，無法面對先生們殷殷期待的目光。

老師是這樣的風范，同學自然也單純，無機心，少勢利。個個性格獨特，而又構成整體的明亮底色。有的狂，有的抑，有的樸厚，有的激揚，有的頑皮幽默，有的機靈活潑，有的淡然平和，有的熱情驕縱，有的平實沉穩，但沒有陰險狡詐的。個別的刁鉆虛浮也沒有什么市場，他們日后的作為更為同學所不齒。而且，大家都一心專注學術，來自天南地北的同學很快融為一體。人有困難，大家就盡力相助，走過捐款箱前，就是飯票也要放幾張。我離校的時候，兩個女同學幫助我打包整理衣物書籍，裝上接我的卡車;兩個男同學乘車，送我到單位的集體宿舍。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多是探討種種學理，偶然談及家長里短，也以人生的奮斗為核心。特別是女同學，多數極少市井的粗俗與政客的狡黠，更沒有權勢欲望，性情平和且心靈豐富，淳樸中各有風致。同學少年皆不俗，學習生活如沐春風，學業自然蒸蒸日上。淡泊的風氣淘洗了虛榮，心靈變得沉靜與寬闊。來來往往之間，積蓄起的情感和智慧，如無形的紐帶牽連著日月的流轉。就是到了知天命之年，遇到學術疑難，首先想到請教的也是學有專攻的舊日同窗。竟如前世姻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幾十年間，個個成績斐然，躋身其中自然與有榮焉。

節假日的郊游，是苦讀生活的輕松縫隙。男男女女騎著自行車，說說笑笑穿行在公路上，山色隨著季節變幻，水面依著時序起伏，兩年半的時間中，踏訪了西郊不少名勝。遠到鷲峰玫瑰谷、櫻桃溝，近在玉淵潭、圓明園，古寺白塔、山村農舍、野樹雜花、雞啼狗吠、鳥囀蟲鳴，自然與人世的勝境補充了抽象的文字。一個同學家在西山運河之間，結婚之后，邀請大家到家中做客。幾個人略備薄禮欣然前往，在綠波中戲水半日，輕松走過岸邊田疇，回到他家飽餐一頓，補足了油水，愉快地回到學校，度過了難忘的一日。北京的女同學大多好客，到近處的同學家用縫紉機、聽音樂，到城里的同學家聚餐，都是讀書期間溫馨的記憶。結婚的時候借住的是一位女友家的房子，兩地分居的歲月經常泡在另一個女友家，連她們的母親都對我格外熱情，至今經常探問。同室而居的女友的父母更是把我視作晚輩，全家人對我熱情相助，生活學術得兼惠愛。和這些同學在一起，常常忘記了俗世的煩惱，即使一無所有，也充實如服用了忘憂草。畢業以后，大家星散各地，為衣食、為工作、為父母兒女奔忙，相逢多靠機緣，境遇有憂有喜，只要大節不虧，同學之間總是音信不斷、彼此鼎立支撐，真正是“同氣相求，同聲相應”。就是多年不走動，偶然見面也無話不談，好像昨日才分手。談笑風生中，猶如返老還童。情感記憶抗拒著時間的流逝，把心靈的衰朽排除在生命的周期之外……

說不盡的北大!說不盡的北大人!

入校的時候，我只是想看看風景;畢業的時候，我想賴著不走;如今，我遠在關外，心離校園卻近在咫尺，靈魂與師友們更加默契。拼命工作就是為了找回當年的純粹感覺，彌補與他們學術精神上的差距。偶爾回校，不免唏噓。當年的風景已經面貌皆非，對新的地名全無概念，沒有熟人引導經常迷路。今年去開“五四”九十周年的紀念會，聽說兩排六個隔著果園相對的老式庭院就要拆除，原來的系辦五院中的藤蘿也要拔掉，立即想起謝冕先生的著名詩句，“一架藤蘿春如海”。趕緊跑去看最后一眼，與即將消失的熟悉景物合影。更讓人感傷的是，不少先生陸續重歸道山，當年精力充沛的中年人已經進入暮年，就是同窗攻讀的老友也兩鬢斑白，偶遇黑發多是虛假繁榮。眾多活力四射的身影、鮮活生動的面龐，讓人自覺衰老的迅速。他們對我是熱情的，卻是隔輩人的熱情，目光中透著生疏。我是一個歸來的陌生人!只好借助前人詩句，抱怨蒼天:“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

我的校園，我的師友!

我祝禱你如海的春色萬世不竭，我感謝你賜予我永生的幸福。我的靈魂留在了燕園，用一個當年同窗的話說，就是:

“根在北大!”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