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有春天

2010-01-01 00:00:00李煥道

三角洲 2010年5期

一

我第二次到南洼溝時，已近傍晚，村子上空飄著各家各戶燒火的炊煙，正是村民做晚飯的時候。

我很不高興，眉頭皺得特別厲害。不是我不愿來到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而是我覺得我原本能留在鎮上，別人卻頂替了我。你肯定覺得摸不著頭腦，其實用不著奇怪，事情還得從兩個月前說起。

兩個月前，我剛從A市的一所大學畢業，由于在校期間非常普通，學習成績又很一般，考研究生根本無望;就業吧，也是難上加難。好在學校鼓勵大學生服務西部，到基層去鍛煉。我反復權衡之后，又征求了一下父母的意見，才最后下決心報了名。其實，并不是我思想有多么先進，響應國家的號召，主要是因為我本人所面臨的形勢實在嚴峻，我才走了這條“曲線救己”之路。工作一定期限后，我還可以回到A市來。

同學們大多數不愿離開自己生活了四年的A市。從農村來的學生覺得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無論如何也要在城市就業;自小生活在城市的同學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更不會選擇西部、選擇基層了。所以，報名西部計劃的同學并不多，我自然也就被選上了。

我和其他系的幾個同學很快被派往地處我國西北的B縣，B縣只有縣城一帶有那么一點兒平地，其余大部分是山地，有些地方更是高山深澗，通往鎮上的公路都沒有，出山還得步行二十里到鎮上，然后才能乘上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我都有點后悔了，但一想到光輝的未來，我心理上似乎有了某種平衡感。

我們在縣委組織部劉部長的帶領下首先參觀了我們將要工作的地方。散布在各個山坳里的大大小小的山村小學或者村委會，稍好一點的便是鎮上的各個機關，條件也是可想而知。

我們先是坐縣組織部的小臥車來到離縣城最遠的c鎮，挨個兒參觀了鎮上的幾家破爛單位。隨后，便只能步行到各個山村去。開始我們還有點新鮮感，山路越來越難走，有人都開始嘟噥了。特別是杜小峰嘴噘得老高，埋怨著:“鬼地方，把我的腳都磨得起泡了。”匡亞非一邊走一邊狠勁踢路上的石頭，到最后，他的高檔旅游鞋都被踢裂了一道口;韓娜娜和杜麗麗甚至抹起了眼淚，她們非常后悔來到這個地方:我沒吭聲，但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有莊勇興致很高，他不是在草地上做俯臥撐，就是攀著樹干來個引體向上。我為此很是看不起我的這幾個“戰友”，當初在學校為我們舉行的歡送大會上，他們個個都信誓旦旦，說了很多豪言壯語。說什么為了祖國和西部建設揮灑熱血;說什么為了貧困地區的教育奉獻青春;杜麗麗甚至用了一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口號“決心為農村戰天斗地”來為自己添彩;韓娜娜更是“技高一籌”，高歌了一曲《我愛你，中國》表示自己的決心;我真的不想與他們“同流合污”，雖是學中文的，搜腸刮肚也掏不出幾個激昂的詞語，所以，我只說了“我愿意到西部去”這一句話，臉就憋得通紅。

其實，我們真正的困難還遠沒有開始呢，你們就打退堂鼓了，我真為你們感到臉紅。

等我們把C鎮的幾個偏僻小山村都熟悉了一遍后，劉部長說具體誰在哪個地方從事什么工作，還得等候通知。而且，B縣規定從真正上班之日起才開始算工資。為此，我們都覺得被B縣捉弄了。

等了兩個月，我接到通知讓我到C鎮的南洼溝小學當老師，我立刻懵了。原本我以為我是學中文的，是最有希望留在鎮上的中學教語文的，因為劉部長一開始就說鎮中學缺少一個語文老師，何況我們這幾個人當中，只有我和杜麗麗的普通話水平達到了“一級乙等”標準，其他人都是“二級甲等”，而且我還有專業優勢，杜麗麗卻是學音樂的。

誰都知道留在鎮上工作比到小山村工作強許多倍，最起碼出門就可坐公共汽車，不用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從小山村來到這里等車，而且有時候還白跑一趟，等氣喘吁吁趕到鎮上，公共汽車早走了。

我第一個念頭便是別人頂替了我，真正到鎮中學報到的是杜麗麗，我和其他幾位同學都被分到了各個小山村。韓娜娜更是當下就哭了，說:“麗麗，你命真好，我們可要到深山老林里住三年‘監獄’了。”

杜麗麗卻說:“不是命好，只是我普通話比你們稍好點兒，鎮中學這才看上了我。娜娜，別傷心，有空兒常來找我玩。”

我們很快就告別了杜麗麗。韓娜娜在一個山坳里悄悄告訴我:“上次杜麗麗沒有及時走，而是在B縣多待了一天，肯定走了劉部長的后門。”

我朝她點點頭，覺得杜麗麗太不道德，竟然做出這種對不起同學的事。

本來很多山村都急需“人才”，縣里剛開始打算把我們分在不同的山村，好讓更多的山村“受益”。但劉部長說考慮到我們的實際困難。一個人待在一個地方有許多不便，又從最需“人才”的南洼溝村和滴鹿泉村出發，把我、韓娜娜和莊勇分在了南洼溝村，把杜小峰和匡亞非分在了滴鹿泉村。劉部長又考慮到我們都是師范大學畢業生，做村委會工作不太合適，弄不好還會出亂子，還是教書比較好。本來我們應該教中學的，但C鎮只有一個中學，給杜麗麗占了名額，我們只好去教小學了。

一切都已成定局，我們只好認命了。

韓娜娜對我和莊勇說:“松子，莊勇，我以后就靠你們倆照顧了，拜托了。”說完，竟抹起了眼淚。我們趕緊安慰她，保證不讓她受委屈，就是為她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就這樣，我們來到了南洼溝小學，杜小峰和匡亞非去了滴鹿泉小學，兩個學校之間隔著一道斜斜的山梁。

二

我們進入了靜悄悄的大山深處。令我們感到欣慰的是，這里雖然山高坡陡，手機信號卻出奇地好。看來，中國移動公司B縣分公司還挺有眼光，他們把信號塔架到了山頂上，那么，溝溝壑壑的小山溝里都有了信號。不管這里的人民有多么貧窮，這里的教育有多么落后，但高科技的產物——手機卻隨處可見。我們不得不感嘆時代的確在進步著。因為有了手機信號，使我們在閉塞的大山深處有了與外面的世界溝通的工具。

南洼溝小學先前只有兩個老師，一個五十多歲，叫高滿堂，幾年前在國家落實民辦教師政策時才轉為公辦教師，他負責整個學校的工作:另一個是村里聘用的代課老師周小紅，頂多二十歲，據說初中畢業，就是南洼溝村人，而且還聽說是村長的遠房侄女。我們三個大學生一下子來到這里，把高滿堂樂壞了，他一直夢想著能調幾個老師來這里工作。可是，周小紅卻很不高興，我們來的第一天她就沉著臉。后來，經過韓娜娜拐彎抹角地追問，才知道周小紅怕我們來了，她失去工作。我們都表示理解。還好，南洼溝村長并沒有要周小紅立即“下崗”，因為他知道我們的到來只是暫時的，說不準中途就有人“逃走”，而周小紅卻是長期的。

本來周小紅教孩子們唱歌，因為有了“專業人士”韓娜娜，所以，高滿堂就讓周小紅教學前班的算術課，韓娜娜自然成了學校的唱歌老師。

莊勇教全校體育課，我則教四、五年級的語文課，高滿堂原封不動仍教他的數學課，他說他教了大半輩子數學了，有經驗，我反而覺得他不太謙虛。

我們想對高滿堂提提我們住宿的事，剛來的幾天，我們是暫住在教室里，我和莊勇把破桌子合在一起，將就著睡了幾夜，韓娜娜到周小紅家住了幾夜。高滿堂說:“你們放心，村長馬上就來解決這個問題。”

果然，村長來了，他緊皺著眉頭，進辦公室第一句話就說:“村里還是找不到空閑房子，即使找到一間，不是不通電，就是漏雨，不如你們就住在學校吧，我看學校那東屋間收拾收拾還能住。”

“東屋?”我當下就表示疑問。

韓娜娜也說:“那我住哪兒?總不能跟他們住一個屋子吧?”說著便指了指我和莊勇。

東屋是一個閑置多年的教室，早幾年，學生多時，還做教室用，這幾年學生少了，就都到西邊的教室去了，東屋自然閑置不用了。時間長了，里邊臟亂不堪，那扇門也被孩子們弄得千瘡百孔。我們三個都不想住那里。

村長說:“先將就著，以后村里有了房子再給你們換，你們也知道，這里的條件不太好。”

隨后，村長便讓高滿堂找幾個學生去打掃東屋，然后又對韓娜娜說:“小韓老師，你先在小紅家再住兩天，我明天找幾個人把東屋從中間用紙板隔開，再把南邊那扇窗戶改成一扇門，這樣就成了兩個獨立的小間了，你住南邊一間，讓小宋老師和小莊老師住北邊一間。”

韓娜娜勉強點了點頭，我和莊勇也再沒說什么話，我們只能面對現實了。其實，我不愿跟莊勇合住，莊勇睡覺愛打鼾，前幾天我領教過了。害得我整夜都難以入眠，他倒睡得舒服。而且，他有早起鍛煉身體的習慣，常常把我從睡夢中吵醒。但是，現在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第二天，村長便找來幾個村民把東屋用紙板隔成了兩問，又把南邊那扇窗戶改成了一扇門。這樣，我、莊勇、韓娜娜就勉強有了自己的住處。

雖然住處解決了，但真正的難題卻是吃飯問題。村長說，南洼溝山高路遠，運送煤球很不方便，只能委屈我們燒柴火了。他讓我們放心，南洼溝不缺柴火，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定期讓孩子們到山里去給我們撿。至于糧食問題，他說只能我們自己解決。他還說以后一定會盡力為我們著想的。

我們都覺得村長太油滑。特別是有一次我去提水，經過村長家門口時，看到他家院子里摞了好多煤球，頓時，我就氣得要命，心里當下罵他“王八蛋”。

回到學校，還沒來得及往小水缸里倒水，我就告訴了莊勇，莊勇氣得火冒三丈，罵開了:“他媽的，村長不是人。”邊說還連連跺腳，我示意他小聲點兒，他說:“怕什么，我就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我猛抬頭望窗外看時，高滿堂剛好從我們窗戶下走過，他并沒朝我們屋里張望，我覺得他好像聽見莊勇罵人了。

韓娜娜聽到我們的吵嚷聲，課也不上了，就闖進了我們屋。進門她就嚷:“吵什么吵?”我趕忙向她說明原因，她也火了，說:“村長就不是人。”

這時，鈴聲響了，該下課了。

周小紅來到我們屋，由于她是村長的遠房侄女，又由于她是村長“親自任命”的教師，所以，我們只好暫時收斂了我們的憤怒。

三

孩子們在高滿堂的吩咐下，很快從山野里撿來許多柴火，我們東屋的墻腳立刻就堆滿了柴火。高滿堂說，如果燒完了，還會讓學生們再去撿。

燒柴火，我們都不太習慣，以往家里都是燒煤球或煤氣的。雖說我和莊勇老家都也在農村，可那是平原，也用不著整天燒柴火做飯、取暖。韓娜娜家在一個鎮上，她對燒柴做飯只在電影里看到過，更何況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A市姑媽家學鋼琴，在城市里，就更看不到柴火之類的東西了。你想，她這么個嬌貴的姑娘燒柴火做飯該有多難!

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人，越是不高興就越有人添亂。C鎮中學的杜麗麗接二連三地給韓娜娜發手機短信，說要她到鎮上來玩;還說鎮中學食堂山村風味的飯很好吃，她自己根本不用做飯，一下課拿著搪瓷碗到食堂買一點就行了;甚至說要來體驗一下我們的“鄉村生活”。

韓娜娜每每收到她的短信，總是氣上半天，她知道杜麗麗是有意這么做的，而且目的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們的“狼狽生活”。我和莊勇都鼓勵韓娜娜“以牙還牙”，韓娜娜有時也按照我們的意思把“報復”性的短信寫好，但即將發送出去時，又打退堂鼓了，她說:“畢竟是同學嘛，算了，我們又不是不再見面了，見面以后該有多尷尬啊!”

莊勇說:“她不仁，你也應該不義。”

我說:“就是，給她個顏色看看。”其實，我明顯帶有個人感情色彩，因為我認為杜麗麗走后門頂替了我。

最后，韓娜娜還是改變了短信內容，只說了一些“我們一切都好”、“謝謝關心”之類的話，我們立刻都像泄了氣的皮球，相繼長嘆一聲。

不管怎樣，我們還得過好我們的日子。為了減少麻煩，我們三個人合伙做飯。一般是誰先下課，誰就燒火做飯，后下課者再幫忙。

但是，莊勇卻很少做飯，我和韓娜娜有時也半開玩笑似的提醒他:“莊勇，你也應該顯示一下你的廚藝了。”

他卻總說:“我相信你們的廚藝，還是你們多做飯，我多燒火、提水。”

韓娜娜和我都很惱火。特別是有一天中午，莊勇下課最早，我們認為這下該他做飯了，他再沒理由推脫了。誰知，等我們下課了，他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韓娜娜一下子火了，上前掀開莊勇的被子，她也不顧羞澀，對著莊勇的光脊梁就是一巴掌，說:“莊勇，你不能這樣做吧，下課早也不做飯。”

莊勇揉揉眼，說:“哦，忘了，下次啊下次，下次一定做。”

莊勇其實人挺好的，就是不愛做飯。為了“教訓”他一頓，我和韓娜娜計劃了一幕“鬧劇”。

傍晚放學后，我和韓娜娜悄悄溜出了校園，徑直奔到學校后邊的山坳里去了，我們決定今晚讓莊勇嘗嘗不做飯的滋味。我們是不會擔心餓的，因為韓娜娜的背包里有許多她從鎮上買來的點心和礦泉水。

太陽早已躲到山后去了，只在高高的懸崖峭壁上留下點點余輝。

我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聊天。

我說:“娜娜，你一個女孩子怎么也來到這鬼地方支援西部啊?”

韓娜娜說:“是我姑媽的主意，她說我服務期滿就可以回到A市她身邊去，再托托關系就可以到她們單位去。”

我問:“你姑媽在哪個單位?”

韓娜娜說:“音樂學院。”

我說:“怪不得你音樂這么好，原來有家庭背景啊!”

韓娜娜說:“我姑媽除了在音樂學院教書，還私下里教別人鋼琴。一個月可以掙好多錢呢，她現在有兩套房子，她說將來給我一套當作結婚禮物。”

我羨慕地說:“你姑媽真好。”

韓娜娜卻說:“我姑媽也很苦的。”

我奇怪地問:“為什么?”

韓娜娜說:“她年輕時談過一個男朋友，后來那男的出國了，再后來就寫信跟我姑媽斷絕了關系。她傷心透頂，我爺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托朋友把她送到A市文化館學習音樂。姑媽為了忘掉過去，一門心思學習，音樂學院恢復招生后，她考上了音樂學院。畢業后留在那里教書，但從此不提結婚的事。我爺爺臨終前拽著我爸爸的手囑咐，要我爸爸好好照顧姑媽。我爸爸覺得姑媽太孤單，在我很小的時候，送我到姑媽的身邊，一方面跟她作伴，一方面學習鋼琴。”

我嘆了一口氣，說:“原來是這么回事。”

韓娜娜說:“我姑媽其實挺可憐的，她因為感情受過打擊，常對我說，找男朋友她并不阻攔，但要我不要輕信男人的諾言。”

我心情沉重地看著韓娜娜，覺得我的這個朋友似乎有太多的故事。隨后，她便向我講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韓娜娜說她自己也有了男朋友，叫夏軍，是我們學校音樂系的老師，年齡比她大好幾歲。夏軍曾經狂熱地追求她，許諾將來要帶她出國。他前半年先去了新西蘭，等他在那邊安頓好后再接她去。她既甜蜜又擔心，甜蜜的是她找到了夏軍這樣的男人，擔心的是害怕走他姑媽的老路。所以一直瞞著姑媽談戀愛的事。

不知為什么，我心情更加沉重了，盡管韓娜娜還在敘述她的故事，但她接下來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天漸漸黑了，山野里，不知什么蟲子鳴叫起來了，整個山野反而顯得更加幽深靜謐。我們仍不愿回學校去，想看看莊勇今天到底有什么反應。

突然，我的手機唱起了鳳凰傳奇那首有名的《月亮之上》，我知道是莊勇呼叫我了，他已經開始“反應”了。我故意不接。過了一會兒，韓娜娜的手機又唱起了周杰倫的《青花瓷》，她也沒接。我們暗地里都在偷笑，要“懲罰”他一次，讓他改掉不做飯的壞毛病。

又過了好長時間，月亮都已經越過前面的山頭了。我的手機又開始唱歌了，這次我接通了，里面傳來莊勇焦急的聲音:“松子，你們在哪?快回來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做飯。”

我立刻笑出了聲，韓娜娜在一旁也“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們趁著月光，摸著山野的小路，回到了我們的小學校。

莊勇已經把飯做好，單等著我們到來。那晚，我和韓娜娜都覺得莊勇做的飯真好吃。

有了這次“教訓”之后，莊勇從此融入到了做飯的行列。為此，我和韓娜娜在私下里慶祝過好幾次我們的勝利。

四

南洼溝小學跟滴鹿泉小學就隔著一道山梁。趁著星期天，我們決定去看看他們。

我們越過山梁時，太陽才剛剛從東邊的山頭露出半邊臉，把柔和的光輝灑在遠方的峭壁上，星星點點的。

莊勇一會兒在路邊的樹上做幾個“引體向上”，一會兒又躺在已枯黃的野草上仰面朝天。韓娜娜則引吭高歌，一會兒是花腔女高音，一會兒又是意大利歌劇。我沒什么絕技，只會在一旁欣賞他們的表演。

很快，我們便來到了滴鹿泉小學，匡亞非看到我們時，像見了親人似的很是激動了一番，眼圈都紅紅的，接著還擁抱了我和莊勇。

杜小峰剛好從門外進來，立刻伸出手跟我們一一握手，如同久別重逢的老戰友。

我說:“亞非，小峰，你們還好吧?”

杜小峰說:“好個屁呀!整天不是面對孩子，就是面對大山。”

匡亞非說:“媽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韓娜娜說:“我們那兒還不如你們這兒呢!”

杜小峰問:“為什么?”

韓娜娜說:“我們做飯還得燒柴火，你們還有煤球燒。”說著，她指了指墻角那堆煤球。

匡亞非說:“別提了，一提煤球我們就氣得要命。”

杜小峰說:“他媽的，滴鹿泉村村長也曾經打算讓我們燒火做飯，村長說村里窮買不起煤球，可我們哪兒會燒柴呀?我們也不愿跟他爭執，索性自己出錢從鎮上買了些煤球。由于山路不好，難以運輸。只好請人肩挑，又花了不少開銷，這樣一來，算了算，燒煤球比燒煤氣還貴。他媽的，倒霉透了。”

匡亞非又說:“這還不算，我們這兒晚上剛開始還沒電，村長說，電費太貴了，晚上又不用教書，省著點兒吧。我和小峰說電費我們自己掏，村長才派人給我們安了個電表，晚上總算通了電。”說著，匡亞非嘆了口氣，接著說:“早知道這樣，打死我也不來這兒。”

杜小峰趕快補充:“我也有同感。”

我說:“看來，南洼鉤要比滴鹿泉強多了，至少我們不用交電費，呵呵!”

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我突然覺得，一個人當初宣誓得再好，一旦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一切似乎都是蒼白無力的，就像我們曾經許下的誓言此刻都經不起實踐的考驗一樣。

我們在滴鹿泉小學玩了一整天，趕黑回到了南洼溝小學，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周小紅就慌里慌張地跑進來告訴了我們一個驚人的消息:鎮中學一個新來的女老師帶領學生們到陽泉小學表演節目，沒想到在陡峭的山道上不小心滑到溝里去了，幸虧沒滑多遠被一顆酸棗樹掛住了，據說臉也被劃破了，還留了血，當下就昏迷了。學生們把她抬上來送到了鎮衛生院，現在可能就躺在衛生院里。

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韓娜娜一把抓住周小紅的手，問:“你怎么知道的?”

周小紅說:“我弟弟在鎮中學讀書，他今天回家拿干糧，順便告訴我的。”

韓娜娜又問:“這件事什么時候發生的?”

周小紅說:“好像是昨天下午。”

韓娜娜立刻扭回頭，轉向我和莊勇，焦急地說:“會不會是麗麗出事了?”

“杜麗麗?”我瞪大了眼睛。

莊勇說:“趕快給她打個電話，證實一下。”

韓娜娜很快撥通了杜麗麗的手機，對方傳來了服務臺的聲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韓娜娜失望地說:“看來一定是麗麗了。”

我說:“也不一定。”當初對杜麗麗的怨氣早已蕩然無存了。

莊勇接著又問周小紅:“你弟弟沒說那女老師叫什么名字嗎?”

周小紅說:“他沒說，只說那女老師剛到他們學校不久，經常在校園里唱歌。”

“一定是麗麗，麗麗呀，你到底怎么了?”韓娜娜一下子哭了。

我們趕快勸她，說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一切都還不一定。但韓娜娜卻想立刻去鎮上找杜麗麗，我說天太黑，莊勇說路又不好走，周小紅說南洼溝離鎮上有二十里路呢!

韓娜娜根本聽不進我們的勸告，她已哭成了淚人了，她哭著說:“音樂系就我們倆來到了這里，她出了事，我怎能平靜呢?”

我說:“明天一大早再去不行嗎?”

韓娜娜說:“不行，我現在就去找她。”

然后她又說:“你們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我和莊勇幾乎是異口同聲:“我們也去。”

周小紅在一旁說:“要不，我也陪你們去吧，我路熟。”

我們點頭同意了，周小紅立即跑回家去拿手電筒。

我們很快出了村子，踏上了通往鎮上的崎嶇山道，因為有周小紅帶路，我們心里都很踏實。

漆黑的夜幕中，有一束移動的亮光穿梭在通往鎮上的山道上。艱難行走了三個多小時，我們終于趕到了鎮上。

果然是杜麗麗出事了。

她現在就躺在鎮衛生院的病床上打吊針，臉上纏了很多白紗布，手臂和腳上也有斑斑點點的傷痕。

一進病房，韓娜娜就撲在了杜麗麗的身旁，含著淚說:“麗麗，你怎么了?”

杜麗麗抽泣著，低聲說:“娜娜，我這輩子完了。”

韓娜娜安慰她說:“不會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杜麗麗痛苦地說:“醫生說，我的臉上會留下一道疤，那我以后怎么見人呀?我還這么年輕，我原本打算服務西部結束以后要去A市歌舞團當演員的，這下，我什么都沒有了，娜娜，我該怎么辦啊?”

韓娜娜一時間也不知該怎么安慰杜麗麗才好，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說:“麗麗，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

我和莊勇也說了好多安慰杜麗麗的話，考慮到明天還得上課，我們待了一會兒便告別了，但韓娜娜卻執意要留下來照顧杜麗麗。醫生說杜麗麗只是臉上受傷，其他沒什么大問題，過兩天就可出院。

五

韓娜娜在鎮衛生院陪了杜麗麗兩天，回來后，她就告訴我們，杜麗麗右臉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疤痕，杜麗麗的眼淚都快哭干了。

我問:“杜麗麗今后有什么打算?是打算立刻回A市還是繼續留下來?”

韓娜娜說:“她沒有別的辦法，如果立刻回A市，她連個落腳的單位都找不到，因為她服務西部還沒到期，況且，她只是臉上受傷，身體并沒什么大的傷害，不能按因工受傷而向組織請求照顧，組織上只會酌情給她一點兒補償。所以，她還是決定繼續留下來。但是，她說要去找劉部長。”

我問:“找劉部長干什么?”

韓娜娜說:“她不想待在鎮中學了，她想向組織上申請，打算到陽泉小學去工作。”

我奇怪地問:“陽泉小學地勢比南洼溝小學還高，條件更不好，她為什么要到那里去?”

韓娜娜說:“麗麗說，她第一次去陽泉小學時，為那里的孩子們唱過歌，臨走時，一個小女孩問她什么時候再來為他們唱歌，她說很快還會再去的，不曾想第二次去時就出事了。想來想去，她臉上雖然受傷了，但她的嗓子還是完好的，她還可以唱動聽的歌給孩子們聽，相比之下，陽泉小學比鎮中學更需要她。于是，她決心要到陽泉小學去。”

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突然覺得以前似乎錯怪杜麗麗了。

杜麗麗后來真的去了陽泉小學。陽泉小學在南洼溝的北邊，離南洼溝有二里山路，陽泉小學其他老師都是本地人，放學后就回家住了，我真不敢想象杜麗麗一個人怎么在那里生活。

韓娜娜不放心杜麗麗，晚上常到陽泉小學陪她，大清早再趕回南洼溝小學來。因為天漸漸冷了，一個姑娘每天這樣來回奔波，我們覺得不是個辦法。杜麗麗也很是過意不去，她一再懇求韓娜娜不用陪她，但每吃過晚飯，韓娜娜依舊會準時趕到陽泉小學去。

由于找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韓娜娜只能這樣兩頭忙了。我和莊勇商量，每天傍晚我把韓娜娜送到離陽泉小學不遠處的一棵柿樹旁，看著她進入陽泉小學，我再趕回南洼溝小學。莊勇負責早上迎接韓娜娜，因為莊勇有早起鍛煉身體的習慣，可以趁著鍛煉身體的機會去迎接韓娜娜。

就在我們這么嚴密地護送下，韓娜娜有一次還是把我們嚇壞了。

那是一個刮風的傍晚，天很冷，我送韓娜娜出門時，我就發現她兩眼通紅，我問她:“娜娜，你怎么了?”韓娜娜說:“沒事。”接著，她還朝我笑了笑，隨后就用羽絨服帽子裹住了頭。

我知道她不想說，于是也就沒再追問，只是對她說:“娜娜，咱們可都是朋友，有事可千萬別憋在肚里。”

韓娜娜點點頭。

我又把她送到了那棵柿樹下，目送著她上了陽泉小學的臺階，我便扭頭回南洼溝小學了。

到了晚上，我和莊勇準備睡覺時，聽到外邊有人敲學校大門，邊敲邊喊開門。

我們聽出是杜麗麗的聲音，莊勇跑出去開門，呼嘯的寒風中，杜麗麗拿著手電筒站在門外，還不住地喘氣，頭發被風吹亂了，一時說不出話來。莊勇要她進屋再說。她焦急而又慌亂，說:“娜娜不見了。”

我說:“我親自把她送到陽泉小學的。”

杜麗麗說:“她說她出去打個電話，我左等右等，她也沒回來。我出去找她，怎么也找不到她，打電話是關機，給你們打電話，你們也都關機了。”

我們已經顧不上再多說，決定立刻去找韓娜娜。

我們快到陽泉小學時，莊勇被一塊石頭絆倒了，跌在地上直呻吟。我也不斷地感到手被什么尖利的植物劃著，肯定流血了。

我們三個大聲喊著韓娜娜，我們的呼喊伴著寒風傳到很遠的山谷。

過了好一陣子，我們才聽到了韓娜娜從一個山坳里回應我們的聲音。等我們深一腳淺一腳摸到那個山坳時，韓娜娜一下子跟我們擁抱在了一起。黑暗中，我們四個再也顧不上羞澀，緊緊相擁著。韓娜娜和杜麗麗更是哭得異常傷心。

平靜之后，在瑟瑟的寒風中，韓娜娜才告訴了我們真相。她遠在新西蘭的男朋友夏軍拋棄了她。曾經的許諾都煙消云散了。她一邊哭一邊罵著狗日的夏軍。

我們安慰她說黑暗不會永遠屬于不幸的人，陽光就在不遠處。大家誰也不想離開那個山坳，就這么靜靜地坐著，伴著寒冷的夜風，伴著這個可憐的人。漫漫長夜啊，就要過去，新的一天就要來到了。

六

南洼溝一帶下了一場大雪，通往鎮上的山路被封住了，而且聽到電臺預報說，近幾天還有大雪。

我們簡直愁壞了，因為快沒吃的了，白菜只剩下兩棵了，干面條和大米也快吃光了。要是大雪還不停，山路上的積雪還不融化，我們就無法到鎮上去買。這樣一來，我們就真的要挨餓了。這時，大家才真正體會到了這里有多么艱苦。

我趕快給杜小峰發了手機短信，看他們能否支援我們一下。雖然通往滴鹿泉小學的山道也被大雪封住了，但畢竟不遠，就是摔幾跤，我們也能很快走個來回。

杜小峰很快給我回了短信——

我們也快斷炊了，正欲向你們求救哩，要不咱們想想辦法到鎮上去一趟吧?或者向村民買一點兒。

我說:“他們也沒吃的了。”

莊勇說:“這樣吧，明天咱們去鎮上一趟。”

韓娜娜立刻阻攔:“不行，這太危險了，你沒看到麗麗的遭遇嗎?這樣的道路怎么能行呢?”

我想想韓娜娜說的也有道理，但莊勇執意要去，并且說好明天一大早動身。

沒想到事情很快有了轉機，下午上課時，我看到孩子們有的抱著一棵大白菜，有的抱著一棵大蘿卜，有的提著一個小籃子，還有的拎著一個塑料袋，甚至還有兩個小女孩用一根棍子抬來一個帆布包……他們都把東西放進了辦公室。

我很是納悶，弄不清孩子們要干什么。

不一會兒，答案就出來了。

高滿堂一到學校，就對我說:“小松老師，這是孩子們從家里拿來的，你們先救救急，我知道你們快沒吃的了。”

我的眼眶立刻濕潤了，看著辦公室外雪地里嬉戲的孩子們，我再也忍不住了，悄悄背過臉，趁高滿堂不注意，揩了一下眼角的淚水。我知道，這都是高滿堂讓孩子們這么做的。

我立刻有了一種深深的自責感，我以前怎么能那樣對待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呢?

一時間有了這么多吃的，我們都很高興，明天莊勇也不用去鎮上了。隨即，我們便想到了支援一下杜小峰和莊勇，還有可憐的杜麗麗。

晚上，杜小峰、匡亞非和杜麗麗先后都來了。

難得湊到一塊，傍晚我們一塊吃了飯。

吃過飯后，我們彼此又說了很多話，久久不愿告別。考慮到天色已晚，路又不好走，我們還是分別了。杜小峰和匡亞非帶了好些我們的“物資”走了。我和韓娜娜也幫杜麗麗拿了好多“物資”送她到陽泉小學去。

七

快近年關時，一天比一天冷，雖然沒有再降雪，但山野到處都還殘留著星星點點殘雪，山道上仍然很滑。

天太冷了，我們通常燃柴來取暖，莊勇的臉上也凍出了瘡，他很生氣，有時候難免罵這鬼天氣，甚至還說不想待在這里了。我的手也凍裂了口子，偶爾也同莊勇一樣發點牢騷，但一想到現在的“苦”是為了將來的“甜”，我心里就平衡了。

因為快放寒假了，我們來到這里也快半年了，大家都有點想家。我爸爸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家。每當夜晚入睡時，我就思念父母，總想立刻回家把半年所經歷的一切都告訴他們。韓娜娜更是一天跟她姑媽通好幾次電話。

只有莊勇沒有表現出多少對家的思念，而且最近他喜歡跑上學校對面的山頭，一個人望著遠山沉思。我好奇地問過他好多次，他總說沒什么事。莊勇越是不想說，我越是想知道。每每在這時候，莊勇就會跑開，跑向那個他時常去的山頭。我把這一情況告訴了韓娜娜，其實韓娜娜也看出了莊勇的反常，她甚至以為他想家了。莊勇的“反常”舉動，讓我和韓娜娜摸不著頭腦。我們決定探個究竟。

放學后，莊勇又爬上了那個小山頭，我們緊隨其后，他坐到了那塊石頭上，就開始仰望遠山，根本沒注意到我們的到來。

我們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韓娜娜說:“莊勇!”

莊勇扭頭看看我們，朝我們笑笑，說:“你們怎么也上來了?”

我說:“莊勇，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韓娜娜也說:“告訴我們吧，或許我們還能幫你一把哩!”

莊勇眼圈發紅，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我想家，想我奶奶。”

我和韓娜娜都不說話，只想讓我們親愛的戰友把心里話說出來。

莊勇接著說:“我是個孤兒，是奶奶在村前一棵柳樹下撿到我的，奶奶說撿到我時，我正在那里哇哇大哭。奶奶也不知道是誰把我拋棄的，見我實在可憐，就把我抱回了家。奶奶沒有孩子，我六歲時，爺爺去世，我就跟奶奶相依為命，她好不容易把我養大，供我上了大學……”后面的話，莊勇實在說不下去了，他哭了，我們第一次見他哭得這么傷心。

我們三個人一下子擁抱在了一起。在無聲的山野中，有三顆心在靜悄悄地跳動著，是那么有力。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們走下那個山頭時，天全黑了，南洼溝村家家戶戶已亮起了燈，如同黑夜中的星光，在山坳里閃爍著。

八

臘月二十四，學校放寒假了。大家回家的心都非常迫切。因為不再上課，杜麗麗就來到南洼溝小學跟韓娜娜同住，準備跟我們一起出山。杜小峰和匡亞非跟我們打了好幾次電話，說要一塊兒到C鎮坐公共汽車。

不巧的事總是跟我們作對。原本我們打算第二天清早一同步行到C鎮，但是我們一覺醒來，推開門一看，大雪又封山了，而且還在紛紛揚揚下個不停。韓娜娜立刻生氣地說:“這可怎么辦呢?我們到不了鎮上，怎么能回家呢?”

我說:“雪不會一直下個不停吧?”

杜麗麗說:“這可說不準。”

莊勇說:“這天氣是存心捉弄我們的。”

不一會兒，杜小峰就給我打來電話說:“怎么辦呀?雪這么大，出不了山了。”

我說:“等等再說吧!”

然而，大雪并不會因為我們要回家就憐憫我們，從臘月二十四開始，整整下了五天。

大年三十，大雪才停止，但我們回家的希望也徹底破滅了。雖然大雪停了，但誰敢冒險出山，何況這么大的雪，就算是能到C鎮，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還不知道是否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