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是一聲溫馨的執著的呼喚,常常潛入中國文人的夢境,所有的中國文人都注定與揚州有一場約會,有一段糾纏。誰也躲不了,誰也不愿躲避——因為燦然的桃花,因為清凌凌的流水,因為流麗的書法,因為香艷的詩詞。因為白如凝脂的美女,還因為,有李白的千古麗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也就是這些山山水水、那些清詩麗句把揚州變成了所有文人墨客、風流人物的精神上的故鄉,好像十年寒窗的苦讀,就是為了一睹揚州的風采,好像此生不到揚州,枉為文人了。
揚州立足長江,靠著古運河,四相鉤連,八方呼應,所以,揚州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戰守要塞,在中國歷史上,揚州除了和經濟繁榮、文化繁榮聯系在一起,就是和兵連禍結維系在一起。相形之下,揚州比其他的名都不幸得多。但是,盡管千百年時光的沖刷,烽火一層一層的掩蓋,也隱匿不住揚州的迷人魅力——在20世紀初,在紛亂與戰爭的年代,盡管欄桿上的朱漆已經剝落,盡管青灰色石磚的縫隙里已拔出野草,盡管觸目是荒涼與遺忘。揚州依然以歷史文化淵藪的姿態居高臨下。
揚州之所以能千百年之后仍站立在浩淼的煙水里,有著自己的風骨,與文人是分不開的。揚州風華絕世,既成就了一大批文人,又得力于那些文人的筆墨,更加神韻噴發。是揚州飽滿了文人的藝術生命,是文人塑造了揚州的魂。杜牧曾三次在揚州駐留,幾乎有十年,他蹉跎在揚州,迷醉在青樓明月間。他寫下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是寫揚州的名篇。那一派流瀉的月光,廿四橋是何等的幽麗靜美,這時,一縷洞簫悠悠傳來,如怨如訴,不絕如縷。是揚州將詩歌撰寫,詩歌把揚州傳誦。揚州的名聲越來越大。
說到揚州,人們很容易提到“揚州八怪”。他們是中國繪畫史上的杰出群體,他們的畫風為許多藝術理論家所看重。以他們為代表的揚州畫派的作品,承前啟后,上宗朱耷、原濟、徐渭的創作手法,往下影響了徐悲鴻、齊白石的繪匭,有著鮮明的個性。雖然中國繪畫史上人才濟濟,但“八怪”的繪畫最能觸發人們的藝術激情。同時,“八怪”一派也是中國藝術史上最具生命力的一股藝術潮流。他們將自己的生命感悟溶解在筆鋒下,將自己的世界觀融入他們淋漓的墨色與線條中,通過筆墨將他們的靈魂歷程、內心世界展現給世人,立下了不朽的功業。說到怪,他們并不像晉代文人那樣放浪形骸,他們只是不愿走別人的路。他們要的是不隨時俗、風格獨創,他們只是用不同于人們的審美習慣的筆墨傳達他們的不同俗流的精神品格。
多少丹青妙手把揚州的湖橋亭塔定格在紙幅上,流傳千古。多少杰出文人把揚州的月色涂抹成傳世的佳篇,遺響千年。這里有的是藝術,同時也有的是安逸。所以人們總以為揚州習慣的是鶯歌燕舞,聽的是柔婉的語言,看的是姣好的面容,認為揚州的琴瑟歌吹是靡靡之音,就如同以風月繁華著稱的秦淮河一樣。說到南京,不能不提到杜牧的那首《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p>
這首感嘆興亡的作品,揭示了統治階級不顧社稷危亡醉生夢死的沒落現實。讓人驚醒,同時讓人欽佩杜牧的膽識與清醒。這首詩創作于杜牧赴揚州任所在路上。有趣的是,當杜牧來到揚州之后,卻也醉了,揚州以其絕色天姿不能不讓一個凡人入醉,從某種意義上說,揚州更勝過“六朝金粉之地”的金陵,起碼,杜牧不醉金陵醉揚州。揚州真的僅僅是讓人銷魂的溫柔鄉嗎?她真的只會向隋煬帝貢獻奇花與旖旎的風華嗎?
就在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揚州只有柔靡的歌吹,只有撩人的書畫的時候,歷史翻到了明末清初的那一頁,中國歷史蒼涼的主題又一次凸現,而這一次,揚州出人意料地堅挺起來。八旗的鐵騎橫掃中原,一路南下,勢如破竹,直逼揚州城下。一個一心一統天下,一個背水一戰做最后的掙扎。其實,當時天下大勢已定,揚州很難保守得住。只是兵部尚書史可法不愿放棄,揚州不愿放棄。這一回,揚州人是提著腦袋,踏著血泊誓死守衛大明的一隅江山。這種執著的家國意識讓幾百年后的我們為之愴然長嘆。揚州人在這場民族災難中體現出的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也讓我們肅然起敬。史閣部抬棺上陣,揚州血流成河?!鋵?,揚州人與清軍的這場抗爭是一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演出。一時間,那些金碧輝煌的舞榭歌臺轟然坍塌,而揚州人不屈抗爭的精神卻傲然立起。揚州保衛戰是一場無可挽回的悲劇,而揚州人把走向悲劇性結局的每一步用噴涌的鮮血、強悍的生命夯得無比堅硬,讓后人為之感嘆,因為揚州的忠誠,因為揚州的一腔熱血,更因為揚州那華麗服飾下裹藏的勇敢與無畏。清軍屠城十日,揚州用她柔弱的肩膀承受了一個民族的巨大悲痛。
在江山易主之后,揚州又默默地恢復了她的生活。只是在此之前,她用尊敬與懷念把民族英雄史可法葬在廣儲門外的梅花嶺,讓他安享揚州千古的夕陽與山色。
然后,轉過身去,帶著一份坦然,繼續向后人展示她窈窕的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