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帶著強烈的渴望走出鄉(xiāng)村,但在踏進陌生城市的那一瞬,匆匆忙忙的人流車流突然把我卷入無底的黑暗,讓我找不到方向,讓我的胸腔里時時刻刻填滿壓抑。我想我已習慣了做一個農民。是農民就不要離開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才是他們的樂土呀。
至今仍然生活在鄉(xiāng)村,只是與以前大不相同了,村里的大道筆直寬闊,小樓房秩序井然地排列著,就是通往田間的小路也都是水泥路面了。鄉(xiāng)村正在一步步褪掉泥土的氣息,向著現代化和時尚昂首闊步,或許原汁原味的鄉(xiāng)村生活只能在記憶里找到了。
農民的職責是種地,不論是幾千年前的刀耕火種,還是現代的機械化,農民都在一次次的播種、收獲里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只是現在人們種地勞動量要小多了,農忙的日子里,大型的機械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老牛一樣來回地奔波,一天下來幾百畝小麥便顆粒歸倉了,人們所謂的農忙也只不過是把一袋袋的糧食裝上車拉回家里。同樣,耕地、耙地、播種也全由機械來完成,人們總是很滿足地說:“現在社會多好呀,不光種地不交糧,連力氣都不用出。”是呀,現在多好,記得就在十幾年前的時候,人們還在用幾千年前流傳下來的簡單農具從事著近乎原始的耕種。仍然十分清楚的記得農忙時那段勞累但快樂的時光。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就能跟著播種了。仲秋過后,玉米秸被砍倒、曬干,陸續(xù)運回家里,田野開始變得無比空曠,午后的風撕扯著大片大片金黃的陽光從遠處縱馬飛奔而來,修得平整的土地上一只螞蚱從土坷垃縫里被驚起,順著風飛出了老遠,它拍動翅膀的聲音也傳得很遠很遠。我一直盯著這只秋的精靈,眼睛里閃著渴望的光,看到它一落地,我就飛跑過去,等接近時便停下來,小心翼翼地蹲著往前移動身體,同時把手揚得很高,當我的手掌漫過螞蚱的頭頂上方時,迅速地落下,但那小蟲反應很快,呼哧一下又飛跑了。這次好像比上次飛得還要遠,我不再去追,因為我已看見大人們拉著耬從地那頭過來了,他們不久就要喊我去倒麥種。
其時我已經被當個大人來使用了,播種要五個人一伙才行。中間一個駕轅的,兩邊各有一個拉的,后面一個搖耬的,再就是一個隨時倒種子的。搖耬和駕轅是技術活,我當然干不了,在兩邊拉又沒力氣,所以只能挎?zhèn)€籃子倒種子。
他們拐過彎來不久就停下了,我知道該送種子了,就撒腿往地頭跑去,滿籃子種子足有三十幾斤,我向來瘦小,十一二歲了才六十多斤,將近我身體一半的重量讓我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我挎得很吃力,腳底下的土坷垃被狂躁的風榨干了體內所有的水分,堅硬無比,走在上面就像踩在棱角分明的石子上一樣,每走一步就感到腳心里鉆心的疼痛。我硬咬著牙往前走,因為我如果跟不上的話會耽誤工夫,我數著自己的腳步往前走,心里一個勁地告訴自己,還有二十幾步,還有十幾步,挺住,快到了……當我終于把種子倒進耬里的時候,手臂上已被壓出深深的一道紅溝,火辣辣的。
又完成了一次任務,我拎著籃子,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我朝一大片沒運走的玉米秸走去,那里可是向往已久的地方。往柴垛上踢兩腳便能驚嚇出里面躲藏著的蟋蟀,秋后的蟋蟀又肥又大,但它們的彈跳能力明顯不如螞蚱,也沒有翅膀,因此很容易就成了我的戰(zhàn)利品。沒有帶瓶子之類的東西,只好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從蟋蟀的頸部穿過去,一只、兩只,直到穿成黑壓壓的一串。那些蟋蟀們使勁蹬著腿掙扎著,它們或許已經明白離死期不遠了。
它們的死期的確不遠了,回到家后,我把它們的頭摘下來,帶出里面的嗉囊,扔掉,把身子放進鹽水里浸泡半小時后撈出來晾干,足足有一大碗呢。哧啦一聲倒進熱油鍋里,香味頓時就躥出來,饞得我趕快用鏟子從油鍋里撈出幾個,還沒涼透就放進了嘴里。我津津有味地嚼著,感覺比過年才能吃到的酥肉還有滋味。我就這樣幸福地嚼著,嚼著,電燈忽然就模糊起來了,一天的疲憊忽然就模糊起來了,腳底下鉆心的疼忽然就模糊起來了,
耳畔母親刷鍋洗碗的聲音忽然就模糊起來了,我一頭栽在床上,扯過被子和衣睡下。
自打放秋假開始我一刻都沒閑著,掰完玉米后砍玉米秸,曬干后拉回家來就又開始耕地耙地,等地騰出來就要播種了。雖然父母不會讓我干很重的力氣活,但每次下地我都不會缺席。像我一般大的農村孩子農忙時不干農活是要被人恥笑的,況且我來年的學費還要在這幾畝地里出。
玉米秸都被打成了捆,橫七豎八地躺在地頭上,風仍然很大,吹得玉米秸呼啦呼啦地響。成捆的玉米秸都已經干透,并不很沉,我一只胳膊下夾著一個撂到地排車附近,母親負責裝車。等車裝到一人多高的時候,母親不得不站到車上,我也不得不把玉米秸舉起來傳給母親。這才意識到胳膊一陣陣的酸痛,但還能忍得住,這總比昨天挎籃子輕省多了。玉米秸裝得搖搖欲墜的時候,母親停下來,我們用兩根長繩縱向捆住,母親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起步很困難,我不得不把身體彎成直角,雙手搭在玉米秸上,兩腿使勁往后蹬,裝得太多了,還有一只車輪陷在地邊松軟的土里。我們就這樣用力地僵持著,僵持到我的手臂發(fā)酸,大腿發(fā)軟,我躬著身子的姿態(tài)讓我想到了那些被穿在狗尾巴草上努力掙扎的蟋蟀,我多像它們其中的一只呀,只是它們是憑空掙扎,我是牢牢抓住地面的掙扎。我想母親此時也已經彎成一張弓了,她兩只手緊緊地攥住車把,身體前傾,幾乎與地面平行,肩上的一根繩子繃得僵直,兩條腿一前一后地彎曲著,膝蓋幾乎貼在地上。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我覺得耳畔的風都僵住了,時間也僵住了,身體以及身體里的血液也僵住了。母親大喊一聲一二三,力量在瞬間如巖漿般從體內爆發(fā),陷進去的車輪終于出來了,我們停下來歇了歇,我們都沒有絲毫力氣了。
路上還算輕松,捱到家,我們把玉米秸依次站立著放在院外的南墻上,母親囑咐我要排得緊密一些,中間別留了空隙,這樣雨水灌不進去,柴禾也就不腐爛,這些柴禾要一直燒到明年夏天的,那時就有麥秸燒了。
所有的農活都干完了,依稀記得明天就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了,接下來我將守著這些成垛成垛的柴禾和瑯瑯的讀書聲度過一個漫長而無味的冬季。
有時我想,勞作的艱辛怕什么?在這勞作的艱辛里,農民體內原始的力量得到釋放,他們真正體會到活著的價值就是從土地里刨出延續(xù)生命的東西,滋養(yǎng)自己,滋養(yǎng)老人和孩子,那些勞作的艱辛在他們的責任面前變得多么微不足道。有時我想,原汁原味的鄉(xiāng)村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其中要有勞作的艱辛,還要有生活的樂趣,農家人的生命價值似乎就在這苦與樂的交織中得以完美地呈現。
如今,良好的生活條件讓我覺得鄉(xiāng)村正在離我越來越遠,我只好竭力搜尋大腦里的一些斷章殘片,我怕一天我的記憶模糊了,那充斥著苦與樂的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村生活會從此從我的頭腦里閃電般消失,讓我想呼喊卻發(fā)不出聲,讓我苦苦掙扎著,連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