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 曾在《青年文學》、《天津文學》、《延河》、《青海湖》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數十篇。現居西安。
1
想說的、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想罵的、該罵的都罵了,不該罵的也罵了,車間仍然死一樣寂靜。地面倒是比原來干凈、整潔了許多,但卻不能當飯吃。一臺臺機床沉默得就像個快要斷氣的啞巴,發不出一丁點氣息。往日的時候,一聽見這些機床沒日沒夜地吼叫,頭腦就亂哄哄、氣沖沖的;機床終于不叫了的時候,才知道吼叫遠比不叫要中聽得多。
沒活了,想讓它叫也叫不起來了。
站在機床前,看著它沉穩的模樣,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能再看了,再看我就像它一樣四肢麻木了。漫無目的地走出車間,外面無所事事的全是車間的工友。不用看,全和我一個德行——無精打采而又垂頭喪氣。聽說,管理層已經在開會討論制定裁人方案了。這些已經激不起我多大的興趣了。像這樣死氣沉沉的,裁不裁又有什么區別?
花壇里的月季已經開了,不知羞恥地訕笑著??粗菭N爛的樣子,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一口濃痰帶著滿腹的憤懣脫口而出,花枝只是顫抖了一下,笑臉依然燦爛,燦爛得我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只得訕訕地離開。腳下的路也好像凸凹不平了,把我的身體支撐得搖搖晃晃。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公司大門口。大門兩邊的保安也沒有了蹤影,只剩下兩扇大鐵門無情地掙扎著,沒有一點阻擋性。透過值班室的玻璃,我看見保安正靠在椅子上打盹。也許是太無聊了,站在值班室外,我故意咳嗽了一聲。保安的眼睛只是睜了一下,甚至都懶得完整地看我一眼,就又閉上了眼睛。我理直氣壯地在上班時間走出了公司的大門,沒有任何一個人看我一眼,更不用說呵斥我一頓——在內心深處,我真希望有人攔我一下,哪怕是問我一聲。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我在把公司甩在身后的時候,心里無比痛苦地說了一句,看來,公司真的快要完了。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總之就是腳伸到哪里身體就挪到哪里。就這樣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地看了一眼,除了一個揀破爛的老頭,什么也沒有,只有四條路橫兀在眼前。一時間,就不知道往哪兒挪了。不知道就休息一下吧,我彎下腰,坐在了十字路口的路邊上。口袋里最廉價的煙也沒有了,好在手機里還有殘留的一點話費。這是和小梅聯系的最后一點資本了。為了節約話費,電話本里只有小梅一個人了。除此之外,其余電話一律不接。
電話很快就撥通了,撥通了的電話卻全是忙音。這已經是小梅第N次不接電話了,我已經頭腦麻木了。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以前的情景。那時候公司有的是干不完的活兒,連個星期天也沒有。每天晚上下班以后,小梅都要打幾次電話。不是不想見小梅,小梅的模樣對我有無限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忙,忙到沒有見面的時間。那時候,小梅每天晚上都買好吃的等著我,不管多晚。有時候在夜幕下吃著已經變涼的東西,我真恨不能不要工作,而永遠和小梅呆在一起。現在,我有的是時間了,小梅卻好像失蹤了似的,再也找不著了。這不能不讓我回憶起以前的情景。我這才知道,只要有工作,即使再辛苦、再累,也就有生活的資本和希望。否則,像現在這樣,也和一無所有差不多。
小梅暫時是看不到了,我只好把目光落在不遠處揀破爛的老頭身上。這個老頭穿得像個乞丐,臉上也臟兮兮的。我的眼睛本來是想從這個乞丐一樣的老頭身上一晃而過的,不知為什么,總覺得老頭身上有一種不同于乞丐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一時還搞不清楚。我只好又一次把目光落在了老頭身上,才發現老頭一直在看著我。在和老頭對視的一瞬間,我的心里竟有一絲滑稽的感覺。因為,我分明看到,已經淪落為乞丐的老頭竟用一種很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再怎么說,我還是有工作的人,我自認為處境要比揀破爛好。老頭憑什么這樣看我?
老頭當然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這樣認為),仍然直直地看著我,把他的同情、甚至憐憫源源不斷地、慷慨地傳輸給我。有那么一瞬間,我開始在腦子中追尋老頭的身影,我懷疑老頭是否認識我。但老頭的相貌、衣著,明擺著和我沒有任何關聯性。目光移開的一瞬間,我就有了連揀破爛的也不如的感覺。這里自然不好再待了,我起身離開了。走得很遠了,我還覺得老頭同情卻不失犀利的眼光仍然不屈不撓地落在我的身上,這種目光使我離開的腳步越來越快。
就在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按理來說我最希望這電話是小梅打來的。但現在,我卻渴望是單位催我上班的電話。因為,我不是一個傻子,我已經知道,有工作才能有小梅。電話接通了,我的心情更沮喪了,一句話沒有說就掛斷了。我不想接受話務員小姐的溫馨提示,她用很溫馨、很親切的聲音告訴我,我應該繳費了。以前,因為她的這句話,換走了我無數的謝謝。因為有了她的提醒,我才和小梅保持了聯系。這時候,我有些理解小梅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了,我已經不具備和小梅保持聯系的資格了。
2
走著想著,我突然感覺到很委屈。我不能既沒有了工作,也失去了女朋友。小梅是我心頭的一塊肉,我不能沒有她——我已經走在通往小梅上班的路上了。
小梅上班的地方我只去過一次,就不敢再去了。我知道,去多了會影響足浴店的生意,老板會不高興的。老板不高興了,小梅也就不高興了。所以,自從上次小梅警告了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那是一個很高檔、很奢侈的地方,里面布置得富麗堂皇,比我上班的車間要豪華多了。小梅人本身就長得秀氣,再加上嬌嬌小小的,很受客人們喜歡。剛開始和小梅處朋友的時候,說心里話我是很別扭的。和小梅熟了以后,只要有機會,我就只親小梅的嘴,而很少碰小梅的手。小梅的手也嬌嬌小小、而且還肉乎乎的,就像她的臉蛋一樣可愛。但我實在忍受不了她手上的臭腳丫子味,盡管我聞不出來。每次看見那肉乎乎的小手關節上因常年在形形色色的臭男人的臭腳丫子上按摩而磨出的老繭,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種想嘔吐的感覺。除此之外,小梅身上就全是優點了。像其他從事這種行業的同事一樣,小梅也是因為家庭困難才不得已而去摸那些臭腳丫子的。小梅的家里我沒去過,但我知道她有一個常年離不開藥的母親,還有一個正在上學的弟弟。小梅說她的弟弟學習很好,我覺得小梅沒有騙我。要不,他就太對不起姐姐的這一番苦心了。
本來小梅是有機會一夜暴富的,但小梅卻放棄了。對于這一點,我就像相信小梅的弟弟學習優秀一樣相信小梅的話。那是小梅在下班的路上被人調戲而我正好路過、扮演了一個英雄救美的角色以后,小梅哭哭啼啼告訴我的。小梅說,有一個熟客,提出用20萬包養她三年。我就是在那時候發現小梅的美的。偶爾相遇也就變成了有意為之。沒有多久,我就和小梅處成了朋友。
路老是和人的意愿作對,你越是希望它長的時候,它卻就短了。我還沒有怎么走呢,小梅上班的地方就到了。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我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坐在離門不遠的地方,耐心地等待。我知道小梅下班還早著呢,不到零點以后,門前的車輛就不會把地方騰出來。除了各種各樣的小轎車以外,進進出出的人川流不息。我只有遠遠地坐著感嘆:同樣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為什么金融危機只波及了我們而沒有影響這些出出進進的人。這些人都紅光滿面,一個個人模狗樣的。從他們滿足的表情中,我猜想著小梅的小手又在其中的哪個王八羔子的臭腳丫子上停留過,而哪一個王八蛋又給小梅小手上的老繭增加了厚度。
等人有時候是最無聊的,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全是一個嘴臉,我就失去了興趣。旁邊也沒有什么好看的,因為沒有小梅。實在沒有意思了,我只好把眼光垂了下來。突然的發現讓我很是驚喜。腳下,扔了一大堆煙屁。要知道,以前金融危機沒來的時候,我是標準的一等煙民。煙友們常說,口袋里帶煙帶火的,是一等煙民;二等煙民只帶煙不帶火;三等煙民最讓人看不起了,只帶火不帶煙?,F在,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一個打火機了。但有了煙屁,足以解決煙癮了。我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羞恥,從地上撿起煙屁就吸了起來。我想讓濃濃的尼古丁麻痹還有些清醒的神經——我不想清醒,所以我連過濾嘴的焦油味也吸進了肚里。
小梅是突然出現的。我低下頭又撿起一個煙屁準備放在嘴邊,一抬頭,小梅站在了面前。我還沒有來得及解釋,小梅的臉就已經變形了。漂亮的臉蛋一旦變了形狀,當然就不好看了。更何況,淚水圓圓的豆子似地已經從臉上流了下來。
還嫌不夠寒磣啊,跑到這兒丟人來了。和眼淚一起流出來的,還有小梅的怒斥聲。
打電話你不接,我就來了。我本能地為自己辯解。
你為什么不上班?
車間沒活可干了。我以為理由很充足。
沒活干你可以學點技術啊,小梅哭了,你知道現在找一個工作有多難嗎?
我這個人最怕女人的眼淚了,不管自己多有理,只要女人的眼淚下來了,我就沒理了。何況,這個女人是小梅。
本不想理你的,工友們都在議論你呢,快走吧。小梅說。
我才知道,原來我剛坐在這兒,小梅就知道了。這樣看來,我還是挺招人眼的。最起碼,小梅的工友都認可我和小梅的關系了。有了這個認可,基本上就可以解除感情的危機。我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身后留給小梅的,是一串輕快的口哨聲。
3
再次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那個揀破爛的老頭還在。太陽在頭頂直直地照著,微風在面頰上輕撫著,舒服得老頭坐在路邊打盹。也許是我的腳步聲驚動了老頭,在我從他的身邊經過時,老頭的眼睛睜開了。我已經怕看老頭那雙眼睛了,犀利得好像要看穿人的五臟六腑。人到了倒霉的時候,怕什么就來什么。老頭的眼睛一睜開,就牢牢地粘在了我的身上,甩也甩不開。我不想和老頭糾纏,加快了腳步。我把老頭甩在身后的時候,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回頭看了老頭一眼。很奇怪的,這回老頭的目光中沒有了憐憫和同情,而變成和善、甚至有些贊許的眼光了。我不知道老頭目光變化的原因,知道了對我也沒有實質性的用處。人活到我這個份上,必須講點實際了。急匆匆穿過十字路口,我向東走去。在這個城市呆過的人都知道,十字路口的東面,是教育區,布滿了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高等院校、培訓機構。經常往東面去的人,都是一些所謂的“文化人”。我對“文化人”不感興趣,但為了維持我和小梅的關系,我必須到東面去轉轉,哪怕只是去看一眼。
從部隊轉業進了公司,粗算起來,我已經在這個城市待了五年了。五年來,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的東面,我知道這不是我來的地方。腳踩在這塊土地上,才感覺到這里確實和其他地方不一樣。每個人都一副急急忙忙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或拿著書、或背著包,一副“書里自有黃金屋、書里自有顏如玉”氣定神閑的樣子,好像金融危機和他們沒有關系似的。我一直不相信書能當飯吃,所以,看著這些人“擁有知識就擁有一切”的模樣,我就感到好笑。
在教育區轉了幾圈,我覺得這個地方實在不適合自己,就離開了。盡管這里到處貼滿了各種招生廣告。哪天小梅要問起來了,我也來過了——確實來過了。走得很遠了,那種令人頭痛的“書墨味”才在腦子中淡去了。
原路返回,我又怕揀破爛的老頭的眼光。很奇怪的,我又不認識他,卻總也擺脫不了他,而且在心里,還很在乎他的看法。順著小路繞了一大圈,我終于從十字路口的東面來到了南面。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南面的街面上霓虹燈已經在爭相輝映,街上的行人都跟小偷似的,一邊走著一邊東張西望,眨眼間就消失在一個個彩燈之后。我像一個幽靈一樣,在一個個曖昧的店面門口逡巡。走到“無聊吧”門口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小梅。我知道,像我現在這副德性,一旦走進去,肯定就有點對不住小梅了。因為這是一個演繹“一夜情”的場所。部隊轉業還沒有分配工作的時候,閑得無聊的我曾來過一次?,F在進入這樣的場所是小梅絕不允許的,但卻特別適合我現在的心情——無聊。人是不能無聊的,無聊了總容易做出一些本不應該做的事。
我已經在門迎熱情地恭迎聲中走了進去,因為小梅,我總覺得有些做賊心虛,我又走了出來。站在門口,我知道,里面的一切才是對我真正具有吸引力的。好在手機里的話費再打一個電話應該沒有問題,于是我站在燈紅酒綠之處,聽著靡靡之音,又一次撥通了小梅的電話。小梅手機的鈴聲很好聽,是鄧麗君的歌。什么歌名我不知道,很婉轉、很煽情,一首歌還沒有聽完,手機就告訴我“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我當然很遺憾。再次跨入“無聊吧”的時候,我就有了理直氣壯的感覺。
里面的氣氛果然迷人。有燈光,但燈光都被紅紅的燈籠圍住了,所以,里面的人看起來就有些影影綽綽。每張桌子上都點有蠟燭,燭光照在臉上,把一個個人都照得色迷迷的。夜晚真是個好東西,可以把人的本性暴露出來。我相信,這些人,白天的時候,絕對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當然,也包括我。坐在這里,不由得我不胡思亂想。我想,其實真正了解人的,不一定是父母、妻兒(女),單位的領導、同事,還有朋友,應該是在夜店里面穿梭的“少爺”、“公主”。這些孩子年齡不大,卻絕對機靈。每個人剛落座,他們就圍上來,給你推薦女士,或者男士。如果你不好意思自己邀請,“拉皮條”是他們很愿意干的事情。我來過一次,當然就顯得老練。老練表現在不能急于表態——能坐在這兒的,大多都是一些無聊的、尋求刺激的人。不管是哪一位,只要邀請了,成功率沒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邀請過來了,結果如何?“少爺”和“公主”已經不關心了,他們接下來關心的是你要多少酒料。何況,我的口袋也不支持。最好的辦法是讓“少爺”和“公主”覺得你是窮光蛋身上沒有多少油水而對你失去興趣。
終于,又有新的客人進來了,“少爺”和“公主”有些遺憾地走了。我知道,只要你是一個人,他們是不會放過的。所以,趁著這個時間,我假裝去了一次廁所?!盁o聊吧”的廁所的位置表現著主人的心機。它不一定很豪華,但一定很隱秘。這種隱秘不是為了讓客人找不到,而是為客人可以在彎彎曲曲的走廊里逡巡提供理由。我在昏暗的走廊里溜達了兩圈,才鎖定了目標。等我從廁所回到座位的時候,“少爺”和“公主”又來到了身邊。
老板,選定了沒有?只要是男人,進了這里,就都成了老板。
我故作深沉地搖了搖頭。
要不,我給您邀請一個。少爺很熱情。
我再看看吧。我說。
“少爺”和“公主”又一次失望地走了。盡管燈光很暗,我還是從他們的臉上讀出了不屑。點燃了一支煙,瞅著夜店中央舞臺上的女郎聲嘶力竭的歌聲和勁道十足的熱舞,我知道,對于這里的人來說,一天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我卻不能久待,因為我知道怎么樣才能在這里待得自在和舒服。目前,我當然不具備這些。歌聲小了的時候,我趕緊撥通了電話:9958(救救我吧)。這個號碼很讓我有一種男人的自豪。9958是寫在紅燈籠上的數字,數字下面坐著一個妖冶的妙齡女郎。我有意從她的面前兩次經過的時候,我們的目光曾經聚焦,我能感到彼此并沒有反感的成分。
知道我是誰嗎?我故作神秘。
知道,就是想吃腥卻沒有膽量的那個人。電話那邊的笑聲很是肆無忌憚,說吧,什么想法?
我想,這里太吵了。我嘗試著說。
我們出去吧。電話那邊很是痛快。
4
我們是在“無聊吧”的出口相會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互相看了一眼,就好像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很自然的,妙齡女郎的手臂搭在了我的胳膊上。大街上的行人很多,我們匯入人流,就像一對戀人。和小梅,卻從來沒有這樣消遣過。小梅的影子就這樣在腦子中閃了一下,就沒影了——最起碼在今晚。
不知不覺地,我們已經離開了人流。到底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沒有去的地方。我是漫無目的地走的,妙齡女郎也不問。就這樣,我又回到了十字路口。
夜晚的十字路口比白天多了一些神秘和陰森,涼氣透過衣服直往皮膚上貼。十字路口中間,有小小的火星在一閃一滅。妙齡女郎越靠越緊的身體鼓蕩出了我男人的膽氣。我的腳步還在向前邁進,雖然,我的腿也有點發顫。以前,我接小梅的時候,不止一次從這兒經過,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恐懼??拷说臅r候,我才發現,是有人在十字路口中間抽煙,那點點火星是正在燃著的香煙。在這個沒有月光的晚上,是誰蹲在這兒抽煙已經不是我考慮的問題。我只知道,那是一個人。是人就足夠了。這個世界上,我們可以怕一切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我們惟獨不怕人。
本來我們很快就從十字路口通過了,就在我和妙齡女郎從十字路口穿過的時候,火星后面的那個人卻說話了。
姑娘,你怎么和一個骷髏在一起。聲音陰森森的。
妙齡女郎緊緊抓住我胳膊的手松開了,往后退了兩步,驚慌失措地看著我。
我氣壞了,沖著那個人呵斥道,你才是鬼呢?深更半夜不回家,待在這兒抽煙。你想嚇死人啊?
那人不理我,繼續對著妙齡女郎說,姑娘,你再好好看看,看看和你在一起的是不是一個骷髏。
我敢斷定,妙齡女郎自和我在一起,就沒有認真地看過我。因為,我們都知道,有互相認真對視的時候。但現在,妙齡女郎顯然不給我這個機會了。那人的話剛說完,她就已經轉身撒腿跑了。在這個黑漆漆的夜晚,高跟鞋密集叩擊路面的聲音尖利而又恐怖。
聲音漸漸遠去了,那個人卻笑了、很爽朗地笑了。在他笑的過程中,我仔細地端詳了他,知道他就是白天蹲在路邊揀破爛的老頭。妙齡女郎走了,我并不生氣,好像沒有了負擔一樣。我生氣的是——
你為什么說我是骷髏?
老人好像老朋友似地遞給我一支煙,于是在黑漆漆的夜晚,在十字路口,就有兩個火星在一明一滅。
小伙子,今天我們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想聽聽我對你三次不同的感受嗎?
回去也睡不著,何況我對那個四人一間的單身宿舍已經煩透了。我沒有吭聲。
老頭接著說,今天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無聊透了。那個時候的你,半個靈魂已經出竅了,我為你捏了一把汗。
——那是我剛從車間出來來到十字路口的時候。
第二次見你的時候,已經是午后了。老頭說,我看見你的腳步很有方向感,也很有力。我知道你又有救了。
——那是我剛和小梅分手,準備去教育區的時候。
剛才看見你,在我的眼里,你已經沒有了皮肉,只剩一副骨頭了。老頭嘆了一口氣。
怎么會呢?我不由得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對老頭說,我這不好好的?
老頭猛吸了一口煙,火星把面部都映紅了。我看見,即使在這漆黑的夜晚,老頭的眼光仍然很有神。
但是,你已經對人生沒有了信心。一個對生活沒有信心的人,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
老頭不再說話了,只有那火星在一明一滅。在黑黑的夜晚,這一明一滅的火星使我產生了無限的想象。漸漸地,我覺得有些清醒了,我又看了老頭一眼,老頭已經不抽煙了,他已經靠在樹干上睡著了。這時候,天已經不是很黑了,月亮已經出來了。月光下,我看見老頭睡得很安詳、很安然。
對著老頭熟睡的身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轉過身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明天,我應該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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