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而逝

我們已經(jīng)是連續(xù)第三年來這里拜訪世界的盡頭，而且還是自愿來遭罪。再次失敗的話，我們還會回來，多少次都無所謂。進山徒步的危險與艱難，以及攀登中的孤獨與技術難度，使得這座山峰擁有了我們想要的一切。每位攀登者都會夢到完美的巖壁，我們的就在這里。

超現(xiàn)實探險

距離Cerro Murallon北壁的起點還有幾百米，雪已經(jīng)埋到了我的屁股，但山峰看上去依然難以企及。在山谷的另一側(cè)，從唐·博斯科山上斷裂開的冰塔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就在我們右邊不遠處， 道溝壑的底部堆積著雪崩殘骸，里面有大如房子的冰塊。這是攀登中需要注意避開的地方。冰川帶封閉了山谷的盡頭，在它后面大陸冰蓋一直延伸到遠方縱橫交錯的峽灣。現(xiàn)在的時間是2005年11月，自一周前五位阿根廷朋友離開后，我和羅伯特·賈斯珀(Robert Jasper)就再也沒有在大本營附近遇到過任何人，任何生物，任何花，草，樹木。克勞斯·芬格勒(KlausFengler)和漢斯·馬丁·格特茨(Hans MartinGoetz)要三周后才能與我們會合，這絲毫不能緩解我的焦慮。這些天來，我始終被我們中的一位不幸被落冰砸中，然后剩下的一位要獨立完成救援的擔憂困擾著。距這兒最近的人類居住地——艾斯特尼卡克利斯蒂娜牧場足足有四十公里遠——我們經(jīng)過漫長而艱辛的跋涉，從大塊的碎石到埋到腳踝深的冰磧物碎末，還要小心繞過烏普薩拉冰川上的道道裂縫，才來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這簡直不是人干的事。

現(xiàn)在回想起夢想最初誕生的時刻簡直恍如隔世。2002年12月，我們正坐在瑞士因特拉肯州羅伯特家的廚房里閑聊，手腳比劃著攀登想像中的山峰。壁爐里不時傳來火苗的爆裂聲，盡管門窗都已緊閉，外面寒冷的空氣還是想方設法從縫隙中鉆進屋來，燭光在冷風中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我很高興、也很享受，我們談論著那些夢幻般的時刻 危險的探索還有傳奇的圣地。

我們生活的世界正逐漸失去它的秘密。隨著旅行便捷程度的提高，地球上幾乎沒有什么地方是人類無法抵達的。所有知名的山峰都已經(jīng)被登頂——或者將在不遠的未來被的登頂。這不再是阿蒙森和斯科特的時代，對于探險我們需要重新定義。拋棄掉那些機動化的運載工具，我們這代人——還有與我們又著同樣想法的年輕攀登者們——就能夠再次成為探索者。仍然有山峰與巖壁從未被拍攝，甚至是記錄過——它們只存在與我們的相像中。

作為攀登者，我要尋找的是那些不為人熟悉的，充滿未知的環(huán)境，這樣的探險本身也是重新認知自我的過程。羅伯特從沒和我交流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的深層動機，但我想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點：我們都不愿跟在別人屁股后面。換作10年前，我無法想像我們能坐在這兒聽取對方的意見；但年齡與閱歷的增長使我們更加耐心，我們要尋找一個對雙方都具有吸引力的目標。每次翻閱AAJ，只要看到被冰雪覆蓋 只有極少部分裸露的巖壁照片時，羅伯特就會眼睛一亮。這種類型的照片會讓我頭皮發(fā)麻。起初我更喜愛直截了當?shù)膸r石大墻，但漸漸地，我開始偏向于技術型雪山。

夢境中的山峰

然后我就看到了它 一張60年代阿根廷遠征隊的營地照片。背景中矗立著被遺忘的巨墻Cerro Murallon北壁。這幅場景完美翻版了我們的夢境：巨大的，向外突出的巖石柱狀山體，高度至少有500米；隨后一段簡單的山脊過渡后，是又一面高差在500米之上的巖石大墻——就好像是迎面撲過來的巨浪，只不過全部凝固成了巖石。“瞧瞧這巖壁上的冰況。”羅伯特開心地說。我們倆都有過攀登Cerro Torre的經(jīng)歷(我當時在那呆了一個月，參與著名導演沃納·赫爾佐格的電影《CerroTorre：石頭的尖叫》的拍攝)；我們很了解這個地方的暴雪與狂風。然而我們確實也不曾見過如此超現(xiàn)實，如此美麗的山峰。

今日我已無法記得當初究竟是什么最吸引我們前往，是老照片?抑或偉大攀登者卡西米諾?法拉利的描述：“如果說Cerro Tone是在我身上留下最深烙印的山峰，F(xiàn)itz Roy是技術要求最難的山峰，那么Cerro MuraJlon則是讓我同時經(jīng)受身體與意志最艱難考驗的山峰。

1979至1984年間，法拉利組織了四次獨立遠征，首先偵察了進山路線，并最終從雄偉的東北側(cè)柱狀山體登頂，這也是北坡的首條路線。歷史上只有不知疲倦的英國探險先驅(qū)埃里克·希普頓率領的隊伍領先于他。1961年1月，希普頓和杰克·尤爾，埃德瓦多·加西亞考德米爾·馬瑞格尼克從西北側(cè)登上頂峰平臺——可能也是山峰上最簡單的一條路線。MurallOR的頂部是長一公里的大平臺，有一些小的巖石突起，不過天氣條件卻很“恐怖”關于這支隊伍是否到達地理意義上的最高點至今仍存在爭議。

這樣一處不毛之地并沒有讓我退卻，相反，它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回想起來，我曾有很多次機會去咒罵自己當時的沖動：比如2004年，一場大型雪崩掃蕩了路線；剛好緊貼我們身旁沖過。即使是2005年，當我好不容易通過同一片危險區(qū)域，忍受著疲憊與恐懼的雙重折磨時，我腦子里所想的依然只是對能親歷夢想之地的感激，我在想，這次我們或許真的有機會。

2003年11月，一架飛機或直升機都可以直接把我們丟到山腳。但這不是我們所理解的登山，它不僅指爬得更高，更快，在高難度路線上爬得更遠，也不是說你在川口塔上開個二十幾條線你就牛了；即使是對進山方式的選擇也包含著創(chuàng)造性與道德準則。過去，我和朋友們曾劃獨木舟100公里，然后再徒步50公里就為了去攀登格陵蘭島上的一面巖壁；我們也曾憑借橡皮艇與雙腳到達了加拿大不可攀登山谷(cirque of the Unclimbables)的哈呈森·史密斯山，那次我們開的新線距離最近的人類定居點有350公里遠，我們操控一艘四米長的帆船駛進南極洲的冰山，并且首登雷納德塔峰北壁：還有劃獨木舟去巴芬島開辟北極熊尖塔的新路線等等。以上列舉的這些探險中，我們都沒有借助空投補充給養(yǎng)。羅伯特和我決定要以相同的方式完成Cerro Murallon的遠征。

這里沒有Cerro Torre與Fitz Roy大本營的擁擠，也沒有EI Chalten鱗次櫛比的商店與餐館，前往Cerro Murallon的路上，我們所感受的只有空曠與寒冷。羅伯特我，還有攝影師克勞斯·芬格勒、攝像師塞巴斯蒂安·蒂施勒(sebastien Tischler)總共在大本營與克里斯蒂娜牧場間來回三趟才運輸完所有裝備。在烏普薩拉冰川上的兩公里路程我們可以借助雪橇，但其他時候就只能靠自己去背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結(jié)伴攀登長距離路線。進山的這段路程為我們互相評估，測試提供了機會，我們總是為該誰去開路之類的問題爭吵，并且用盡各種方法挑釁對方。雖然我早就知道羅伯特對膨脹釘?shù)呐懦饨^不亞于我，但我還是故意刺激他，“我們?yōu)槭裁床辉诒Ｗo的時候用一些膨脹釘呢?”

他試圖向我解釋，非常謹慎，客氣地說，我們已經(jīng)決定好不用了。

“但或許我們可以在每個保護站就用上一顆——你意下如何?”

羅伯特開始看上去有點緊張，“我不想打釘，一個也不行。”

“行，行，羅伯特，我就是這么一說，別沖動。”

“混蛋!”他笑著罵道。

這類輕松的玩笑能夠幫我們從攀登中更加嚴肅的情緒中解脫出來。我們攜帶了一部衛(wèi)星電話用來與家人保持聯(lián)系，讓他們知道我們一切順利(羅伯特就是在一次例行通話中得知妻子丹妮娜懷孕的消息)：但為了確保攀登過程的純粹性、堅持依靠自己的力量，我們決定不使用電話尋求外界支援，甚至包括不獲取天氣預報。開始的三周，持續(xù)的暴風雪把我們囚禁在帳篷里動彈不得。我們在北壁底下挖了個雪洞，繼續(xù)等待一周，可老天回報我們的卻是更多的降雪 我們的時間也白自流逝了。現(xiàn)在，我們終于領悟到法拉里話中的涵義了。

當我們意識到剩余的補給已經(jīng)不可能支撐我們?nèi)ネ瓿蓧粝胫械穆肪€后，羅伯特和我決定嘗試另一條相對簡單的替代路線。在一次24小時的天氣窗口中我倆和克勞斯開辟了北壁上的第二條路線，“失落的世界”(V 5.10M8，1100米)，阿爾卑斯方式，用時近12小時，之后就是在又一場暴風雪中的14小時繩降下撤。

重返巴塔哥尼亞

回家后，我立刻著手為第二次嘗試進行準備。有時候我也會對自己的狂熱感到害怕，不理解自己為何這么急切就要讓家人再次經(jīng)受相同的恐懼折磨。但我就是無法抑制重回那個地方的沖動。在那里，寒冷的時候沒有暖氣累的時候也不能把器材塞進汽車后備箱中在那里，我可以完全依靠自己。在我的心中有著一份對荒野的渴望 它能夠輕易沖破我試圖加諸于上的任何枷鎖。我鉆進睡袋躺在帳篷里面，腳部的傷口疼得利害。2004年11月，我們從北方穿越大陸冰蓋進山——距離大約是去年的兩倍：漢斯一馬丁格特茨 塞巴斯蒂安·蒂施勒和托比亞斯·海耶(Tobias Haqe)幫助我們把裝備一直運輸?shù)桨退鳌ゑR可尼，從那里可以使用雪橇拖拉穿過冰河。四天的晴朗天氣以及堅實的雪層讓前進不是那么辛苦，但我知道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是典型的巴塔哥尼亞風暴來臨前的安靜假象。朋友們動身返回克里斯蒂娜牧場，現(xiàn)在又只剩下羅伯特，克勞斯和我三個人，我們發(fā)現(xiàn)今年山腳下積雪較少，因此也就無法挖雪洞當做大本營。于是我們支起帳篷，在四周堆好雪墻，然而風力卻在逐漸加強，大風裹挾著鋒利的小冰粒與雪花越過雪墻向營地撲來。我們可以感受到由于孤獨和缺乏安全感在隊伍中制造的凝重氣氛。

最艱難的要算克勞斯了，與我和羅伯特不同，他對北壁的熱愛還沒達到“著魔”的境界，還不足以使他為之忍受一切。有些時候，他會低聲問：“難道我們不應該離開這嗎?”甚至連羅伯特，這個比我更理性，目標更明確的家伙，也偶爾做起白日夢離家前，他發(fā)現(xiàn)丹妮娜又懷孕了，然后他的全部心思就被家庭成員逐漸增多，住房又要翻修之類的問題占據(jù)了。

無論是在Cerro Torre還是Fitz Roy你至少能在大本營安然躲過暴風雪的侵襲。但在這兒，暴風雪隨時都會宣告遠征的終結(jié)。極地探險家遇到的環(huán)境跟我們很相似，但他們出發(fā)前都已經(jīng)從后勤及資金支持兩個方面為救援做好了安排。我們不具備這樣的后援團隊。假如有隊員出事，我們當然也會全力尋求幫助。但即使在當?shù)匾埠苌儆腥酥肋@個地方，更別提惡劣的天氣早早就否決了直升機救援的可行性。

凌晨兩點。我用拳頭拍達著帳頂，又一場暴風雪幾乎將帳篷徹底掩埋。驚慌失措的我們趕緊抄起一切能找到的家伙，甚至就徒手把自己挖了出來。我不禁懷念起在羅伯特家的廚房里意淫山峰的悠閑日子。

兩天后，羅伯特和我躺在攀登路線上的一塊花崗巖巨石上休息，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此刻，克勞斯正在大本營里盡最大努力修補損失。風暴已經(jīng)過去，他也漸漸回復了往日的平靜。他偏于保守的態(tài)度有效制衡了羅伯特與我自己更加激進，急躁的性格。每天早上，克勞斯都堅持要燒 壺好茶，準備像樣的早餐，并且不吃完誰都不準離開。他那天原本也想加入攀登，但被婉言拒絕了，我們告訴他，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速度遠比拍幾張好照片要重要得多。“過幾天再說吧。 我們反復安慰著他，直到他確信我們沒有騙他，然后就坐在那生悶氣。空氣依舊清冷，但觸摸巖石卻讓人溫暖。流雪間或從唐·博斯科山與Cerro Murallon右手邊的巖壁上沖下。雪片在風的作用下繞著頂峰旋轉(zhuǎn)+然后如同落葉一般從我們身旁飄過。天空無云，呈現(xiàn)出濃重的藍色。路過的飛機劃下一縷白色的線條——日后我們又多次見到同樣的線條，總是在相同的時刻，朝著相同的方向，象征著那個被我們拋在身后的文明世界。

我們之間最初的爭辯已經(jīng)默默消融于無言的默契中。雖然沒有交流，但我能感覺到羅伯特和我所共有的喜悅，那是對前方未知低于的激情；很快，我們倆就將觸摸到那些從沒被人類觸及過的手點與腳點。

經(jīng)過慎重考慮，我們帶了一些膨脹釘，但最后還是沒用。巖壁的陡峭與難度 暴露的位置 有限的時間以及不可預知的地形都使得對阿式風格的堅持看上去不切實際，我們計劃在巖壁的前半段使用固定路繩。無論天氣是否允許，我們都會從前一天到達的最高點繼續(xù)上攀。等我們讓克勞斯跟上來后，他經(jīng)常會要求我們在攀登中途停下來，甚至是降下去幾米，以方便他拍攝照片。他從不像我們這般急切，但就算如此，他還是從不滿足。

我們希望能完成一次自由方式的攀登，然而向上400米后，一道把緊湊，后仰的巖石路段劈開的細裂縫難住了我們(估計難度在5.13)，我們器械攀了兩段，打算以后再用徒手攀的方式重復。但是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我們回頭，并在每段繩距上反復工作了。在搞定簡單的山脊后，我們進入到北壁的第二部分，再往上就是巖壁的頂端。我開始攀登“石浪”，第一段是仰角繩距，有著各種寬度的難搞裂縫，順利地自由攀登。我器械攀了第二段，但我認為這段應該可以徒手攀完成的。當天較晚的時候，羅伯特器械攀完成了一段，于是我們到達了陡壁的底部，距離路線末端還有300米。

在巖壁上呆了四天后我們都很疲憊，因此盡管當時天氣非常好，我們還是決定繩降回營地休整，這個決定事后讓我們把腸子都悔青了，第二天晚上，風暴開始了。帳篷的破損程度日益加劇，帶著尋找到避風港的希望，我們把營地搬到了高地上的一塊平原，但是隨著氣溫的回升，雪融化后形成的流水迅速淹沒了帳篷。

克勞斯拼命按住漏洞，試圖不讓水滲進來。“我不喜歡這樣。”他一遍又遍地念叨。羅伯特和我盡量安慰他，向他保證目前所有情況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他很安全，雖然我們自己也知道這不是真的。不知怎地，克勞斯的緊張情緒給了我們意外的力量。我們意識到，現(xiàn)在不僅是要對自身的安危負責，還要對被我們帶來的隊友負責。等帳篷徹底坍塌后，我們只有向帕斯卡獵場撤退，到那要走兩天，在路上，我們發(fā)現(xiàn)一場雪崩幾乎完全掩埋了貯藏補給的地點。終于進入到位于烏普薩拉冰川另一頭的鐵皮小屋后我們總算松了口氣雖然這只是暫時的。

一周后，我們帶上一頂維修后勉強能用的帳篷回到了山腳下的大本營，準備最后沖擊一次。天氣晴朗，但能夠看到在頂峰周圍有風暴聚集。我們用上升器扣住磨損的路繩攀登了400米，直至繩子完全破爛。下場暴風雪正在逼近，我們抽走還能用的繩子，把它們與多余的裝備一起藏在平臺上 留待明年攀登中繼續(xù)使用。

山峰把我們遠遠推開，以至于我們開始懷疑究竟能否通過費拉里曾經(jīng)受過的考驗。不過我們已經(jīng)給未來的路線想好了名字：“隨風而逝”。羅伯特和我都知道，我們的夢想，盡管飄渺而且短暫，已經(jīng)牢牢抓住了我們。只有等到實現(xiàn)它的那一天，我們的思想才能重獲自由。

夢想路線的終點

2005年11月，我們又回來了。羅伯特和我輪流在前面開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沒有要證明自己實力的必要了，我們只是想共同分擔掉這份惱人的工作。盡管天氣寒冷，汗水還是從頭盔下檐順著臉頰流淌出來。巨大的背包壓得我直不起腰來，我好幾次在碎石坡上絆倒，還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株植物，要是在兩年前我們非得給它拍上十幾張照片不可。“還沒開花。”我心想著。面對藍紫色的帕斯卡湖，我再也不會產(chǎn)生當初驚艷的感覺，相反從湖面拂過的刺骨的疾風卻讓我煩躁。我們清晰記得進山路上需要翻越的每一塊巖石還有攀登中可能卡住繩子的每一處突起的巖層。秘密在那更遙遠的地方，就隱藏在最后300米指向夢想路線的終點。

雪多得足夠讓我們挖個雪洞，我們在里面睡覺，燒飯，還可以讀書打發(fā)等待暴風雪停息的無聊時間。我讀了弗蘭克-施茨廷(Frank Schatzing)的小說《種群》(The Swarm，此人相當于德國的史蒂芬·金)，它描寫了因為人類對地球環(huán)境的破壞而引發(fā)的生態(tài)危機。聽上去真是單調(diào)的生活，但這也是惟一能讓我們的精神放松下來的消遣方式。絕大多數(shù)時間，羅伯特和我就是躺在那兒，思索著前方可能會出現(xiàn)的危險。給家人打電話成了每天最重要的任務，我的小女兒娜丁非常善于安撫我的心情。“爸爸，你是在路線上攀登，還是依然坐在雪洞里?”

“呃，我們還呆在雪洞里。”我只得告訴她。

“那好吧，但不要忘了在圣誕節(jié)前回家。”她和其他幾個孩子反復向我強調(diào)這點。我猜想他們是擔心收不到圣誕禮物。

“如果這次還是搞不定”，我掛斷電話后，羅伯特說，“我會等上幾年，我實在找不到足夠的動力明年再回來。”我想到了羅伯特在瑞士溫暖的家，想到了離家不遠處他喜歡和妻子一起去攀爬的冰瀑，以及兩個可愛的孩子，都是在我們執(zhí)著于這座山峰的日子里誕生的。他說出的也是我的感受，Cerro Murallon是我們無法逃避的山峰，終有一天我們還是回到這里。這條路線對于我們倆都意義重大。“無論我們選擇做什么，到頭來都必須承擔隨之而來的風險，”我說。“要不我們就干脆坐在這兒，等到漢斯·馬丁和克勞斯趕來再說。”

天空轉(zhuǎn)晴，由于誰也不知道下場暴風雪會在什么時候不請自來，我們立刻就開始重新固定下半段路線。更高的地方，我們甚至直接借用了已經(jīng)破損的舊路繩，邊上升邊放保護。有一次我正抓著上升器掛在舊繩子上距離最近放置的一個不夠牢靠的巖塞有五米遠。就在我要移動第二個上升器的時候整個人突然開始急速墜落，當時的感覺就象是有人砍斷了你正在乘坐的電梯的電纜。跌落10米后我終于停了下來，慌亂中我緊緊抓住依舊咬在繩子上的上升器但我發(fā)現(xiàn)舊路繩的外鞘已然完全剝離了。這樣的“小”事故并沒有嚇倒我們，經(jīng)歷了兩天孤獨攀登后，我們已經(jīng)習慣去面對潛在的危險。我們制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當下次好天氣窗口開啟時我們將在陡壁下的平臺露營，然后于第二天全力上攀，直至登頂。必要的話我們會使用頭燈在夜間攀登我們不想重犯去年過早下撤的錯誤。

在我們位于陡壁底部的營地，能夠看到Mu rallon投射在烏普薩拉冰川上的陰影。Cerro Torre與Fitz Roy如同在聚光燈照射下散發(fā)出耀眼光芒。有那么一瞬間，就連兇險的唐-博斯科山南壁也看上去充滿了暖意，讓人向往，大陸冰蓋閃閃發(fā)光，直到它那無盡的白色消失在遠方灰暗的天空下。裂縫攀登以及嚴寒給我雙手的手背留下了道道傷口。我們穿著Gore－Tex外套坐在露營袋里休息，拿著一根巖錐喝湯。那天我們連續(xù)攀登了17小時 由于壓力巨大，我們之間為了繩索的使用問題爆發(fā)了激烈爭吵。我們誰都沒有向?qū)Ψ降狼浮釡?qū)散了寒意，我們像孩子一樣蜷縮在露營袋里，談論著上帝與這個世界，還有我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最愛的那家酒吧以及圣誕節(jié)準備給愛人什么樣的禮物。我們很自然提到了數(shù)小時前的爭吵。“從沒見過像你這么遲鈍的”，我說。

最后一抹余暉中，我們看見有兩個渺小的黑點正穿過冰川朝雪洞走來。克勞斯和漢斯·馬丁終于到了——就是晚了點，很遺憾，他們趕不上我們的沖頂了。而羅伯特和我正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云層在我們睡覺的時候開始聚攏。早上醒來后，我試著用雙手敲打露營袋內(nèi)側(cè)，指望能起到點熱身的作用，但效果不大。下段路線的仰角幅度非常大，如果不在這固定好路繩，那么下降的時候就會很麻煩。5點剛過，羅伯特開始借助器械上攀，此時氣溫很低，不適合徒手攀登。越來越多的云彩遮擋住了正在升起的太陽。11點之前，我們又站在了從沒有人觸及過的支點上。

我承擔了領攀的任務。每完成一段繩距，巖壁就更加陡峭一點，直至我們到達了一個巨大的冰凍裂縫與煙囪系統(tǒng)中，在這部分放巖塞與Friend的時候都得先把里面冰挖掉才行。從潘帕斯草原方向過來的烏云快速向我們移動，并且已經(jīng)在吞噬Fitz Roy與CerroTorre。羅伯特在距頂峰不遠的位置接過領攀任務；這里被冰雪覆蓋的裂縫群阻擋了我以自由攀登方式的前進。氣溫越來越低，天也黑了下來。不經(jīng)意間雪花飄落。此時，我們最大的恐懼恰恰來自于內(nèi)心中對再次失敗的擔憂。晚上9點，羅伯特登上了頂峰平臺。烏云圍繞著山體邊緣急速旋轉(zhuǎn)。在關于這座山的夢中，我所想像的登頂時刻應該都是淚流滿面的場景。然而現(xiàn)實中，我們只是站在那里，彼此擁抱。三年來，這條路線占據(jù)了我們的生活。或許我們惟一收獲的就是徹底的解脫。我們知道必須盡快下撤。盡管是在黑夜與風暴中繩降，我們還是盡自己最大努力移走了路繩。但是地獄般可怕的天氣，再加上第一段柱狀山體仰角太大我們還是沒能帶走最初的500米。

此后近一周的時間里，我們呆在雪洞里等待機會糟糕的天氣好轉(zhuǎn)，令我們無法上去拆掉路繩。最終我們決定撤營。我們把兩個拖包的器材與脫水食品留給了計劃于2006年來這里攀登的朋友一當然也包括那些受這篇文章啟發(fā)來這里攀登的人們。我們承認這次攀登的風格不如預想時那么干凈，誠實是最重要的。

后來的攀登者們或許能夠用純粹的阿爾卑斯方式首攀一條新路線，徒手攀解決掉每段繩距。但我們的夢想也稱得上完美，進過我們還沒能完整還原它。當我背負沉重的背包忍受嚴寒、努力抵抗隔絕在雪洞中產(chǎn)生的孤獨，在安全與冒險之間躊躇不定的時候，在我對家人的關愛與對荒野的向往之間，我找到了自己，我從沒有如此清晰地認識過自己。

回家的路上，羅伯特告訴我他就要加入到一次更加艱苦的遠征中 在因特拉肯的家里，孩子們總是吵鬧著不肯睡覺，最小的那個還在換牙。我們當然也交流了新的攀登計劃，但還沒有確定下具體的目標。那些吸引我們的未知的景象都有如風兒一般美麗且不可捉摸。我們無法抓住它，只有等著它以一個嶄新的夢想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