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信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小漁村，父親靠出海打漁和種田為生。小學(xué)六年級時，襪子補了再破仍舍不得扔的父親問我:“想不想進縣城上初中?”我聽了，小雞啄米一樣連聲說好。父親盯著我，會心地笑了笑:“我的兒子不能輸給別人，一定要接受良好的教育。”

父親的話，讓我徹夜難眠。若按照往年規(guī)律，我們漁村的學(xué)生只能到鎮(zhèn)里讀初中，要想去縣城，必須準(zhǔn)備幾千元的擇校費。對打漁和種田的村民們而言，幾千元是他們的一年純收入，沒有人愿意如此花錢。

一天，我在課堂上發(fā)著呆，剛想到縣城的中學(xué)是不是不用考試時，父親滿身泥水沖到教室門前，哽咽著喊道:“你媽生病了，快跟我去醫(yī)院。”我慌忙背起書包，跟著父親朝十多里外的小鎮(zhèn)奔去。去到醫(yī)院，母親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正躺在病床上睡覺。護士見到父親，微微笑道:“手術(shù)很成功，再留院休養(yǎng)幾天就可以完全康復(fù)了。”接著，她又對父親說，“請速去交醫(yī)藥費，否則我們無法提供病房。”

父親“嗯”了一聲，快步離開病房。等他回來，紅著眼睛，不敢看我一眼，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小雨，爸沒錢送你去縣城讀書了。”我一聽，頓時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父親，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緩過神，我緊緊捂住耳朵，拼命搖頭喊道:“我不聽我不管，同學(xué)們會笑話我的。”接著，不顧父親央勸，拔腿沖出醫(yī)院，毫不理會他是否跟在背后追喊。

我一邊哭一邊奔跑，累到邁不開腳步時，天色已黑，四周靜悄悄，遠處的大山隱隱約約，好似綠著眼睛的狼群。突然，“撲啪”一聲，一只大鳥從路邊的草叢中飛起，冷叫幾聲，瞬間就不見了蹤影。我毛骨悚然，后悔不應(yīng)該慌不擇路地亂跑。這時，從遠處閃來一束燈光，我慌忙趴臥到草叢里，嚇得靜如石頭。燈光越來越近，我屏氣懾息，生怕吹動眼前的野草，但兩腳卻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小雨，是小雨嗎?”借著燈光，只見父親大汗淋漓地四處張望著。我喉嚨一哽，饑餓、疲勞和恐怖，讓我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來。

父親打著手電筒，走到我身邊，輕輕抹去我臉上的淚水，一把背起我，一邊走一邊說:“小雨，爸對不起你。”聽到父親的話，我又忍不住抽泣起來:“為什么我不能去縣城讀書?你為什么要反悔?”父親繼續(xù)走著，默不作聲，只聽見他的呼吸和腳步踩響的“沙沙”聲在一呼一應(yīng)。許久，父親輕輕嘆了下:“你媽媽患了闌尾炎，動手術(shù)和醫(yī)藥費要花近萬元，爸的積蓄都花光了。”

父親說完，又舒心地笑了笑:“只要能救回你媽媽，花再多的錢也值得，不是嗎?”趴在父親寬厚的背上，我才想起母親還躺在醫(yī)院里，不由忐忑不安地問道:“媽媽會好過來嗎?”父親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著，呼吸越來越沉重:“會的，她還要給我們爺倆煮飯縫補衣服呢，怎能不好?”說完，他停住腳步，扭過頭說，“你不要怪媽媽，她也不想病倒，為了省錢供你讀書，她已經(jīng)幾年沒置買過新衣服了。”不等我反應(yīng)，父親又搖頭自責(zé)道:“都怪我不會賺錢。”

夜越來越深，四周黑黝黝，草叢里的蛐蛐和蟲鳴一唱一和，一陣風(fēng)吹過，“嘩嘩”地分不清是樹林在響，還是沙子在滾動。父親的衣服濕了，慢慢滲進我胸前，從額頭滑下的汗珠，冷冷地打在我的手上。想起自己在白天里的自私表現(xiàn)，我心里翻江倒海:“爸，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父親搖搖頭:“沒事，爸有好幾年沒背過你了，再不背，等你長大后，想背都背不動咯。”說完，他干咳了幾聲，“爸唱歌給你聽吧，唱你小時候最喜歡聽的。”

我喉嚨一緊，淚水又忍不住往下滴。我緊緊抱住父親的肩膀，在他沙啞的歌聲中，淚眼模糊著，最后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兩天后，母親出院回家，父親沒有再出海打漁，他守在母親身邊，噓寒問暖，保姆一樣照顧著母親。等母親完全康復(fù)后，畢業(yè)會考的時間也越來越近。考試當(dāng)天，天剛蒙蒙亮，父親就起床，為我煮好了肉片蔥花面條。看著我稀里嘩啦吃著，他突然轉(zhuǎn)過身抹了抹眼睛。送我出門時，他站在門前，笑著對我說:“放心考吧，吃了蔥花你會更加聰明的。”

考完試，我匆匆回到家，不見父親的身影，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廚房里忙碌不停。見我疑惑，母親大聲喊道:“你爸爸出門打工了，桌子上有封信是留給你的。”我腦里一片空白，急忙跑進屋子，拆開信一看，父親歪歪斜斜的大字頓時映入眼簾:“小雨，你叔伯在南方打來電話，說有建筑工地要招人，我想，只要能賺到錢，再苦再累也值。你在家要好好照顧母親，不要惹她生氣。爸答應(yīng)你，明年，就明年，一定送你去縣城讀書。”

拿著信，我放聲痛哭，淚水打在信紙上，慢慢地把字詞滲成了一朵朵花，好像心的碎片。

母親聽到我的哭聲，跑出來，壓抑了一天的她，終于也忍不住地哭起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