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殤

不止一次，想起父親在家鄉小巷向我借錢的一幕。

我們弟兄姐妹四個，加上父母二人，只有三間窄窄小門房。加上二弟馬上就要結婚了，而造房，便成了父親孜孜追求的一個夢。多年來，他一個人一直把這個夢偷偷藏在心里。

為了實現多年的這個夢，父親把在城里當臨時工的四十多元工資，省吃儉用，除了把大部分交給母親維持家用外，暗地里一直偷偷摸摸攢錢。因為窮，母親脾氣很壞，把錢看得很緊。所以，父親把那四十元工資摳了又摳，一直就在母親的斥怨聲中執著攢錢。有一點點錢，便躡躡地買磚、買水泥、買鋼筋，用自行車馱回來……多少年來，他就是在夜晚母親的斥怨聲中默默不吭，過后又默默地做下去，從不說什么。有時，夜間他實在忍受不了母親無止休的怨罵，只說，你這人……嗨嗨，你別管閑!便默默避開。我事后看得出父親內心很苦，但他竟忍著，不流淚，不發火，只是背過人“唉唉”地連連嘆氣不止而已。慈善如金。我忘不了父親的善良與執著精神，那是別的父親少有的。雖然在村里人眼里，父親是個好人，但那是一種含有卑諷意味的稱呼。好多人認為，父親單槍匹馬要造一座水泥房，那真是可笑的胡整，是不可理喻的荒唐舉動。但他們對父親平日在鄉鄰中的人品，內心又不得不稱贊，那人心好!他們說，像那人，咱村里還沒有哩。難得那人的心吶。文革中，他當的貧協組長，人家批判他是當權派時，他當時還笑著給鄉人們分錢哩(當時憑票)。

一天黃昏，高瘦的父親在巷道碰見了我，見四下無人，猶豫了一下，想想，低聲說:“有個事……你有錢沒?借我十幾塊。”

我一愣，當時在縣城工作的我只有三十四元工資，況且也要養活愛人及兩個小孩。我當時吞吞吐吐猶豫著說:“暫時，暫時沒有……”

“我有了還你。”父親又說了一遍，很懇切。

“做什么?”我忙問。

“買一袋水泥。”

“那、再過幾天行不?”我口袋里雖有十六塊錢，竟推辭說。父親聽后，便無言，好久只默默望了望天，最后就默默走了。那是他頭一次，而且也是最后一次向我借錢蓋房。以后，我每次休假回家，路過老宅，就發現他一個人在老院默默搬磚運沙，滿頭大汗地默默忙碌。父親再也沒向我說過錢的事。我看他一個人砌墻，泥漿流得滿地，他吃力咬著牙又刮起來，再次拙拙地抹進磚縫……砌墻的線也是歪歪塌塌的，磚縫砌得很不整齊……有時母親就跑出小屋，指指戳戳地嚷道，這是啥嗐!這是啥嗐!還硬要做……羞先人哩。

猛聽鄰人說，外村的某某見你父親在其他鄉莊討飯——我大吃一驚!但不知道——只是當時心中被刀猛戳了一下，痛羞之極，什么也說不出來。我一下便想起了父親向我借錢的那個黃昏……但鄰人傳說的這一切，至今不得而知，我也無法問這個有傷老人面子的事——直到現在，一想起這，我就羞愧得淚流不止。我不在家時，父親對我愛人及孩子，愈是倍加關心，幫助盤炕，買井上轆轆及小零件，買衣買鞋……直至他老人家去世。

此后，父親很少說話，憋黑了臉，默默地造著屋。他一個人扛筋上梁，又一個人下來和水泥，爬上爬下，從不吭聲……

大概過了一年多，平頂的水泥房居然在老院站起來了。它赫赫然站立在老宅院的前面，不高，矮矮地，三間。房子確實不美觀，堵的灰縫歪歪斜斜扭扭著擠眉弄眼，屋檐線也斜斜地成波浪狀……

這會兒，村里人不笑了，都來看，睜大眼，默默噓著氣，點頭。都不說話了，只是點頭。

那是一座三間大小的水泥房，上面是平頂，水泥線澆，是父親一個人打的“線澆”，能曬糧食。雖不好看，但結實——不懂泥水匠的父親，傻傻地多用了三噸多水泥。這時，鄰人都在院子看著亂說，不容易，不容易，一個人蓋的呀——咱莊里沒有。不管怎樣，人家蓋起來啦。

如今，父親蓋的那棟灰色丑陋的水泥小房，仍屹立在家鄉那片舊瓦房中。那房子像父親慈祥如金的憨憨笑容，像那個時代，像我這個兒子，兀自孤立并永遠鮮活著……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