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聽來的故事。敘述者是我的外公,他已經八十四歲了。他在向我敘述這些往事的時候,有時用第一人稱,有時用的卻是第三人稱。當然,他所講述的這些可能是一群陌生人的故事,與羅嶺有關,但與我的祖輩無關,而我也很有可能用我的想象進行了別有用心的篡改。所以,我的故事在偶數的段落里,而他們的故事散落在奇數的往事里……
0
這里就是羅嶺。它的原名叫羅家嶺。現在的一個鎮,曾經的一個鄉。
很久以前,我只能這樣說,最先到達這塊土地的應該是姓羅的一對父女。和其他所有的地方一樣,這里尚未命名,人跡罕至,荒蕪一片。然而,他們還是打算在這里安頓下來。其實,到哪里不都一樣么,對于無家可歸或是身處動亂之中的人來說,哪里都是歸宿。我曾經無法想象把家安在山里,甚至樹上的那些人群,居高望遠,他們的腳或者心思一定比常人走得更高,更遠。一切從頭開始,從清理一棵雜草開始,從撿拾一粒石子開始。從無到有,他們把家建在一個朝南的小山嶺上。我不知道,他們父女倆在新搭成的茅屋前,是懷想故土,還是籌劃新的開始,對于未來的種種勾畫。
更多的命運相似的人們,遠遠地便發現了升起炊煙的茅屋,發現了這里。在窮途末路的人眼中,即使是再簡陋的茅屋,再稀薄的炊煙,也會給人以難得的溫暖吧。羅家父女肯定熱情接待了一批又一批遷徙或逃難的人們,而這其中可能也包括我的先人。于是,他們決定就在嶺頭緊靠羅家的地方安下身來:走的路已經夠多了,哪兒也不去了。他們相信這里就是命里的歸宿,這里就是傳說中的風水寶地。自然,他們也感謝接納了自己的這個地方——羅家嶺。他們將這個精心策劃的地名傳到比他們跋涉的路更遠的地方,樸素,卻無比真誠。
我無法揣測他們在一起時是怎樣的劫后余生的心情,而當他們對望時又是怎樣的惺惺相惜的眼神。我只能在心底把羅家那位素昧平生的女兒和我的母親相提并論,雖然在我的假想中她無疑是美貌且異常聰慧的。
1
你不可避免地要穿過這一片孤荒的墳地,因為這是外鄉人進入羅嶺的唯一通途。
當年我爹爹(江南方言,指爺爺)就是被逼著跳進了這片墳地。那時的他,像條狗一樣被人追殺,他躲進雜草茂盛的墳堆里,逃過了一劫。你或許還可以找到那個墳堆和墳堆上豎著的一塊石碑,寫的是“先考羅公英德之墓”,而時間早已斑駁模糊,無法辨認。我知道當時我爹爹就躺在這草窠里,很久都不敢探出腦袋。他向外扔了顆石子,只聽見幾只鳥雀振動翅膀的聲音。他靠在石碑上,伸著兩腿,一閉眼,竟睡了過去。
再醒來,他就成為羅嶺名副其實的一員了。
我的爹爹江子麟是大清國的最后一代武舉人,我曾經在無意中見過他的袍服和頂戴花翎,是那么鮮艷,那么精致。只是,好像從未見他穿過。此外,他還有十八般兵器,亮光光的,鎖在一個巨大的箱子里,我也從未摸過。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兇暴,或許是因為我大大(江南方言,指父親)最終讓他的希望落了空吧。當他拿著棍棒在院子里橫掃狂舞的時候,我大大就站在旁邊,一聲不吭。就像后來我大大拿著鐵尺追到野曠上逼我讀書一樣,那神情簡直和我爹爹如出一轍。這恐怕就是遺傳吧。
我大大最終繼承了爹爹開辦的“江家飯店”,那時他才二十歲剛出頭,一聽到食客們肆無忌憚的葷話就會臉紅的一個嫩小伙。我大大后來告訴八歲的我說,這份家業是多么沉重,沉重得幾乎把我給壓垮,我像只蝸牛,把你和這個家背在身上,我一生都要背負著這么一個災難,那一大堆四書五經,根本無法教我做生意。我就毫不客氣地嗤笑他的迂腐,并將他書桌上的古籍統統掃到了地上。我大大好像就在那一刻,看到了他唯一的兒子江繼淮此后在羅嶺的不同于他的一生風光和艱辛。
2
一個村莊就是一個世界。村莊蕭瑟。羅嶺蕭瑟。
農歷十一月。寒冷覆蓋田野。霏霏淫雨,已連續下了五日,還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萬籟俱寂。行人埋首急走,身影模糊,仿佛被玻璃板壓住的一滴水珠,我也只是如此的一個神色慌張的行人。這是多么熟悉的一條道路:曲曲折折,坑坑洼洼,兩旁少有樹,只有齊膝的雜草。我背著書包走向學校,我牽著愛人的手往家走去,我就走在這路上,離開,經過,或者回。
羅嶺多山。有幾座山是我和母親常去的,不是玩,而是耙柴,為整個冬季準備足夠燃燒的松針和干果。多年未去的山上,依然野草繁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它們的生命多么富有韌性。而我最近所知道的兩個人,一個在路上出了車禍,一個夜里睡去就沒再醒來,我們對他們以及他們對自己的突然離去,從未預料。他們,或者他們的孩子,也曾經背著竹簍在山上砍伐野草嗎?而現在他們的墳頭,恐怕也爬上了雜草了吧。生命蕭瑟,我只能如是說。
和許多人一樣,我已找不到竹簍,甚至鐮刀也早已失去了蹤影。它們躲藏起來,要么已經腐爛了吧。沒有誰再去關心它們,正如山上的那些日益繁茂的野草和野物,自在的,安靜的,生長,然后,消失。
第六日,小雨漸止。
3
野曠。什么是野曠?
烏云向天際一側拼命奔跑,仿佛從馬戲團中逃出重獲自由的狼,它的利爪帶起陣陣腥風,迅速席卷了整個田野。我想起很多年后日本鬼子進入羅嶺的時候,也是像群餓狼一樣,剎那間,羅嶺街每個幸存居民的鼻孔里都鉆進了一陣又一陣的血腥氣,這種腥氣在半夜里在熊熊火光中漸漸騰空而起,并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完全籠罩了整個羅嶺。
想到這,我總是感到全身戰栗不止,兩側的肩膀向胸前無限延伸,而后背則拼命地向內臟向肚皮擠壓過來。在田野上,在空曠得近乎凄涼的田野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被寒冷殘酷地撕扯,還是被恐懼狠狠地嚙咬。這種感覺好像伴隨我已經很久了,記得那個叫柳生的年輕的日本兵高高舉起刺刀的時候,我也是如此地像只被掏空了的皮囊,在風里搖搖欲墜。那個叫柳生的日本兵才十八歲,就學會了用鋒利的刺刀刺進龍畢老婆的下身,并挑破了她的肚皮,他的臉在鮮血飛濺的一瞬間扭曲得如同噩夢中的魔鬼。而“她還是個孩子啊”,龍畢的老媽痛心疾首地看著自己的兒媳一動不動地躺在青石板上,這樣說,竟忘了大聲號啕。猩紅的血似朵朵灼目的梅花,就這樣永久地插在了羅嶺滿目瘡痍的傷口上,鮮艷欲滴。
羅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個巨大的野曠,任何時候,任何似血的紅,都足以讓人們恐懼,甚至恐懼得突然死去。
4
羅嶺,離最近的城市安慶只有六十里。那么,離最遠的又有多遠?從城市進入鄉村,只需九十分鐘,而從鄉村進入城市,我不知道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完成。
爺爺在一次招工中成為城市中一名優秀的廚師。他切的冬瓜片總是透明的,薄如蟬翼。他離開羅嶺的時候,我沒有為他送行,隨他而去的是他的兒子,我的父親。剩下的,他的母親和妻子,他的三個女兒,留在羅嶺。二十五年前,他的母親逝世,他的妻子離開羅嶺去往他的城市。二十五年后,他的妻子,我七十九歲的奶奶再次回到羅嶺,按她的意愿,我們為她準備了嶄新的上等的壽材;他的三個女兒,一個在巢湖,兩個在他所工作的那個城市;他的兒子,我的父親,在羅嶺已經生活了近三十年;他的小孫子,我,正好二十五歲。
爺爺離開羅嶺后,就沒有再回來。我每年一次去往爺爺的城市,和他一起買米,和他一起去菜市場。他們都說,爺爺最喜歡我,我最像他,而我卻感覺到莫名的陌生。我不知道他在城市中怎樣的工作,他也不知道在羅嶺的他的孫子日常的生活,他和我中間隔著幾百里的距離,甚至可能更遠。尤其當他中風之后,他的嘴偏向一側,顯示出我所驚訝的陌生來,那個一生為人民服務的優秀的廚師靠在躺椅上,躺在床上,看著我們,仿佛有許多的話要說。直到一九九二年的冬天,他的兒子捧著他的骨灰重新踏上了羅嶺的路。那個冬天分外地寒冷,他或許也看到了他的小孫子正在田埂的小路上,朝他飛奔過來。我是來接他回家的。他最后的歸宿是在羅嶺的一座小山上,坐北朝南。我每年要去看他兩次,一次在清明,一次在臘月。每次去,父親都要在煙霧繚繞紙錢飛揚中向他描述起我們的工作和生活,還有羅嶺的哪些人也陪在了他的身邊。我不知道,無所不知的他是否也和那些人,說起我們,說起羅嶺的過去。而我知道,少言寡語的他一定是將更多的話留在了羅嶺,留在了他的親人身邊。
5
人們常常看見我大大江文元站在“江家飯店”的樓上,遙望。他總是站在樓上。
四十多年了,這條羅嶺街還是那么古樸,破敗,又是那么喧鬧。他熟悉這里的一切,不用望遠鏡他也能看得見街道的盡頭。他知道白雪覆蓋下的青石街道,踏上去會有一種清涼透心的感覺,仿佛一捧雪在心里慢慢融化,融化成水,融化成溫暖的寒氣。他曾經赤著腳從這頭走到那頭,一共三百零三步,而到她的門前只需一百零一步。
雪還在下,卻看不見落在地上。偶爾幾只餓得厲害的麻雀飛到雪地上,也是赤著腳從這頭踱到那一頭。此刻,他知道她是不會突然出現在一片雪白之中的。其實,自從自己按照父親的意思娶了月霞之后,她好像就從街上消失了,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晃就是二十年了。據說,她嫁到了百里之外的地方,一戶富足人家。她和羅嶺的絕大多數的女兒家一樣,離開本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成親,生兒育女,一年到頭,難得回一次娘家。這仿佛是此地特有的風俗,又仿佛是她們最終選擇了自己的命運,幸,抑或不幸,誰知道呢?
文元將領口封了封,冰冷的感覺反而更加強烈。他伸手摸了摸身上厚厚的布棉襖,雖不光滑卻十分順手。這是月霞親手縫制的。他想起自己曾無數次地撫摩著月霞身上的綠襖,心里卻莫名地想著另一張百步之外的面孔。他失神地盯著自己的掌心,好像那上面也沾染了一層鮮亮的綠,可再一看,卻什么也沒有。
人來人去,只剩下橫七豎八的腳印印在雪上,重重疊疊。文元感覺那是一張巨大的網,一點一點地凸起,緊緊地裹住了自己。他想掙脫,卻力不從心。他看到一點紅色在百步之外緩緩向他走來,他想迎上前去,卻怎么也挪不動腳。一道寒光閃過:什么都沒有。“網”就隨意扔在了地上,怎么看都更像一個無底無邊的空洞,整個身體,整個羅嶺,都深深地陷在其中。
6
看見我走在路上的我的母親,在路邊的龍塘里洗著衣服。在母親的眼里,我一點一點地高大起來。而在我的眼里,母親一點一點地彎下腰來。彎下腰來的母親,顯得比以前更矮了。
我不止一次地提到過母親和魚的親密關系,其實母親在對魚產生感情之前,曾嘗試過許多不同的職業,干得最長的是在羅嶺小學當炊事員。在羅嶺,是少聞炊事員這個稱謂的,人們一般只是說“燒鍋的”,簡潔,形象。母親蹲得時間最長的應當就是那段時間,她在鍋旁灶間度過了她一生中最寶貴的十多年。每天晚上,我都要陪她到學校去。有時并肩而行,有時我就故意摟著她的肩膀,像個可以依賴的男人一樣,保護著她一起穿過一段黑暗的路。她蹲下來,將煤爐底座的通氣孔封上,為的是讓火焰能夠一直燒到第二天。而我就在廚房里四處走動,唱歌,或者朝窗外漆黑的寂靜張望,無所事事。歌聲是有回音的,然而我卻總聽不清,正如我一直沒有看過煤是如何從夜晚燃燒到第二天清晨的。
接下來,她到北京。到銅陵。到浙江。最終,又回到羅嶺。她重新把魚裝進籃子,鋪在魚布上,再灑上點水。她蹲在那里,直到陽光垂直,直到魚全部離她而去,直到父親來尋她,直到我發現她再也站不回曾經的高度。
7
我母親月霞納了二十年的鞋底,卻總是忘了給自己納一雙。
有時,月霞也會停下來,把鞋底和針索放在竹籮里,然后向屋后的田野深深地望過去。田野上是一望無際的雪,白茫茫一片。她想起樅陽老家的門前是有一片茶嶺的,與這里的空曠絕然不同。每到燦爛的四五月間,新茶便冒了尖,郁郁蔥蔥的,那綠色沿著梯形的茶嶺,蜿蜒直上。她喜歡綠色。她也喜歡和那些村姑們一起,采摘茶葉。她們的手是多么嫻熟靈巧啊,只消在茶樹尖上一抹,嫩嫩的兩瓣茶葉就躺在了腰間的小竹籃中,而那個一觸到綠就忘了唱山歌的姑娘不正是自己么?
女人的懷念總是這般沒有緣由,沒有頭緒,傷感卻又無比幸福。月霞看見一只灰色的野兔飛快地跑過田野,雪地上一對對小腳印,就像是繡在鞋面上的那兩朵并蒂蓮,那是成親的頭天夜里自己一針一線地繡上去的。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一邊繡花一邊向著母親流淚。明天就要到羅嶺去了,母親也一再地說他是個本分老實的孩子,其實自從她那天第一眼見到表舅身后的他,就相信了自己的命,而且一信就是整整二十年。
有時,月霞也會登上前樓,站在總是站在窗前的文元身邊,也只是默默地站著,一聲不吭。他有時也會伸出手來在自己的綠襖上撫摩片刻,那一瞬間她發現他的眼里仿佛醞釀著少有的溫情,又仿佛充溢著痛苦的沖動,使得自己不得不紅著臉低下頭來,卻又聽見深深的一聲嘆息,自己的心便慢慢沉了下去。她是知道丈夫心思的,然而卻只能憐憫地看了看他,又恨恨地盯著百步外的那座繡樓:那只是空空的一座孤樓啊!
對于一九四一年四月間羅嶺遭受的那次飛機轟炸,月霞總會不經意地記起。她記得那群熟悉而無辜的人,從羅嶺街上像瘋了似的朝田野涌動,那是一片廣闊的天地,也是十幾個人身首異處的地方。人們在田野里瘋狂地奔跑,驚慌失措,慌不擇路。尖銳的哭喊聲,撕心裂肺的哀號聲,被頭頂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迅速湮沒。月霞就坐在窗前,平靜地看著龍畢的老媽一手抱著滿頭鮮血的小孫子,一手拼命地把炸出體外的腸子塞進肚子里。這位已失去兒子兒媳的老媽媽異樣扭曲的面孔,常常在此后的月霞的夢魘中夸張地顯現。當時她并沒有隨丈夫和兒子逃往山里,文元始終也搞不懂:這個外表柔弱的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難道真的不怕死么?
一九四二年的雪依然執著地沸沸揚揚,很快就覆蓋了羅嶺高高低低的屋頂,遠遠近近的曾經紅色的田野。月霞想數一數鞋底的針腳,卻發現已是密密麻麻結結實實的一塊,哪里還數得清。
8
此刻,父親一定走在給母親送早飯的路上。對那一條通向公路的鄉間小路,我想他一定比我有更深刻的體味。
三十年來,父親始終保持著一個文人對城市的最初向往和想象。而他的關于城市的印象和想象,于我看來,在一九六八年之后就已成為虛假的幻象。一九六八年,輪船的行駛是緩慢且停頓的。從爺爺的城市返回羅嶺,需要一天一夜。時間不會停止,我的誕生也無法停止,如果船停下來,一個人的命運就不會面目全非。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迷失在失眠的痛楚里,是因為更年期,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他向我說起我小時候是多么笨重,壓得他的胳膊生痛生痛,而這又與我的小名關系密切,直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甚至永遠。而所有的疼痛,都仿佛是干癟的稻谷,浸泡在那我永遠無法看見的遙遠的水域。
現在,父親的面容和羅嶺的農民別無二致,拿粉筆的手拿起鋤頭和扁擔竟也是異常的靈活。每天,父親一個人挑著糞桶,黃昏時走向菜園,在清晨又會從菜園里摘回新鮮的蔬菜來。他的老實能干在羅嶺得到一致贊揚。
現在,父親仍每天堅持喝酒和抽煙,卻聽不見許多切近的聲音。他總會時不時地向身后張望,或突然地應上一句,我不得不像對外公說話一樣,一再地重復。我一直沒有問他,當年輪船起錨時的汽笛聲,他是否還聽得見?
無論如何,一九四九年出生的父親,最終信了命。
9
公元一九九五年,我在把飯店轉賣的最后一筆錢存進銀行之后,就徹底地放下心來。我不緊不慢地起床,然后泡一杯濃茶,開始認真地吃早點,幾塊餅干,或者糕點。我走到院子里,伸伸胳膊,扶著墻,踢踢腿。我有足夠的時間,看電視,或是在院子里來回走動,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自言自語,直到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完全鎖進過去的往事里。
現在羅嶺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已寥寥無幾了。自然的,我成為羅嶺的歷史,成為一個家族最后的象征。我在七十多歲的時候還完成了難度較大的前列腺手術,之后身體健康,感冒和咳嗽都極少。我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紛紛表示,如果能活到像我這樣就已經心滿意足了。然而,我開始健忘,常常說了下句,忘了上句,有了上句,沒了下句,或者是把鑰匙丟在房里,而把自己鎖在門外。八十歲的老人有時竟像個八歲的孩子,為一句話而賭氣,為尋找自己的東西而指責他人,又會為在客人面前忘了“禮數”而大加自責。他們只能像哄孩子一樣,哄我。
已經很少有人陪我說話了,大家都在忙,或者都在異地。我一個人呆在老屋里,沒有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盼望著早點過年,因為那時候我的后代們都陸續地回來了,我成為大家新年聚會的最后的理由和標志。我的兒子女兒,我的孫子外孫子,我的重孫子重外孫子,都圍在我的周圍,像層層覆蓋的枝葉,我這棵八十四歲的老樹才感到格外的年輕和溫暖啊。
還好,年,馬上又要到了。
10
在一個暗淡的下午,在羅嶺街頭的一間老屋里,我的外公向我敘述起并不遙遠的往事,縱橫交錯,語無倫次。他有時滔滔不絕,有時半晌都不吭一聲。他靠在藤椅上,長時間地盯著窗外,窗外只有一棵準備過冬的老梨樹,光禿禿的。我能清楚地感覺到我和他之間隔著我們看不見的幾代人經歷的時間,而他所講述的每一個字又都是帶著濃重色彩的羅嶺方言。他的一生注定只能屬于羅嶺,屬于羅嶺的過去,或者屬于我即將開始的小說了。而我,他的外孫子,只能匍匐著完成這樣一次艱難的紙上還鄉的路程。在這樣一條曲曲折折的還鄉路上,我看到眾多形象鮮明的親人穿越羅嶺的那條老街,穿越血與火、愛與恨的夾縫,微笑著,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