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部副部長李素梅在靈山村偶遇云山煤礦副礦長程嘉義,程卻神秘地躲開了。不久后,程嘉義因受賄被檢察機關帶走,誰可以成為他的繼任者呢?身為組織部副部長的李素梅不能再在選人上出錯了,可她又該如何認清一個人的真面目?
一
蒼蒼莽莽的靈山橫亙在面前。山溝間有一道碎石鋪就的小路,路兩邊和溝壑旁生長著茂密的棗、槐、柞等樹木及不知名的灌木。跳躍在枝間的斑鳩、麻雀、喜鵲快樂的鳴叫聲,更顯出大山的幽靜。李素梅順著山路往深處走,因為在那萬綠叢中的山崖間,露出一角紅墻黛瓦。這位共產黨的組織部副部長雖然是無神論者,但也不妨礙她去愉悅一下自己,或者說就是無目的地閑逛。時至初秋,山凹間奔涌著涼氣,登山還是有些熱,她氣喘吁吁地上山來。
她終于登入山門了。廟宇不大,燙金匾額:瑞云寺。題字者落了款,她知道那是縣委書記的名字。廟門兩邊分別寫著阿彌和陀佛四個大字。進了院門,呈現在眼前的是品字形殿堂,迎面是大雄寶殿。上聯為:看破放下自在隨緣念佛,下聯為:真誠清修平安正覺慈悲。左側是碧霞宮,右側為三圣殿。大雄寶殿前一尊巨大香爐香火氤氳。這時,廟宇里有幾位穿著摩登的女人和男人齊往外走,偌大廟宇里竟只剩下李素梅一個外來客。一位身著黃色僧衣的白胡子老僧驚異地打量著她。
“何方施主,你來了滿院人自覺避讓,定是來求神拜佛破解難題啊。”
李素梅出差或旅游多次光臨佛界,五臺山、九華山、普陀山都曾經登臨,那兒已成旅游勝地,人滿為患,去者多已完全與求神拜佛無關。她從不與僧人搭話。這時見滿院只她一位客人,怕冷落了僧人,只得說道:“隨便走走看看。”便往里走,而老僧卻尾隨著她道:“破謎開悟探苦求樂正是大境界,鄙僧冒犯了,你大概要遭遇到麻煩了。”
李素梅笑笑,這類事她見得多了。寺院門口或者進山道上,常有人主動搭訕:“算一卦,保你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或者有意主動稱贊她道:“好相貌,但是……”她都是嫣然一笑,自顧走開。她明白他們的伎倆。這時她信步踱到“功德碑”前,看見上面密密麻麻鐫刻著重修瑞云寺捐款者的姓名。僧人卻還在她身后念叨:“怕是你有噩緣了,要破解……”李素梅的閑適心境完全被他破壞了,不愿再聽他的,連大雄寶殿也未進便走出了庭院。
她未曾料到在靈山村竟然碰上了云山煤礦副礦長程嘉義。僧人的什么噩緣、破解的話在腦海里閃現出來,反問自己,僧人的話真的有靈氣嗎?
山間的樹木五顏六色,而村里的樹正呈墨綠色。她在蒼老的山村凸凹不平的路上走著,欣賞著迎面而來或者隨身而去的青石疊就的院落,昂頭望著路旁。院落里一株株棗樹、槐樹和紅瓦青石的農家房舍,豬、雞們旁若無人地從一個院落串門到另一個院落。忽然,她無意中一扭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眼前一亮:程嘉義!而程嘉義分明向她這兒望了一眼,然后閃身溜進就近的一座院落,石墻遮住了他的身影。
站在原處的李素梅這樣分析:這人究竟是不是程嘉義呢?如果不是,他不會如此慌張,那分明是對認識卻不想見的人才有的慌亂。有何不愿見她的事由呢?究竟是不是他,追進了院便知。她還作出這樣的判斷:如果剛才溜進去的那人不在院內,就肯定是程嘉義無疑了。這樣想著便緊追幾步,大聲呼喊:“程嘉義——程嘉義——”
喊聲在寂靜的山村上空回蕩,尖細而嘹亮。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有些唐突,這往往是心血來潮時做出的連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的舉動。她暗自責備自己,仍是緊追了幾步,因為她有話要對他說。
怎么就來到了這個小山村,李素梅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早飯未吃,換上軟底皮鞋,對丈夫劉旭說道:“我出去了。”劉旭怔忡忡看著她,目光中有幾分哀怨,說道:“看來你是不準備回家了?爸爸叫咱們呢。”回答他的是“砰”的一聲門響和匆匆下樓的腳步聲。
李素梅早已十分厭煩這位小報編輯說的任何話。不是說話的內容,而是說話的方式和音調。這個厭煩來得更長久。他說話從來都不連貫,有時會這個這個這個……最后還是這個,沒想起實際內容來。有的干部也這個這個的,但那是有一言九鼎的顧慮;而他是毛病,是思維紊亂。顫抖的長音,胸腔里像有痰,真讓人得慌。他年輕時不這樣,李素梅多次向同情自己的朋友這樣表白,以求解脫誤解。其實他年輕時思維就遲鈍,很簡單的生活常識往往搞不清主次,很簡單的事情講不清來龍去脈,能被他說得顛三倒四,意思完全翻個過兒。那時還不算太遲鈍,現在卻沒有不遲鈍的時候。干練的李素梅聽他說話都急得慌,后來就從來不主動與他說話。姐姐就多次給她說,跟這種人過日子真乏味,無任何樂趣,一塊兒干啥也不會高興。近幾年他倒學會了自吹自擂,往往說我爸爸那時候管多少多少事,這更讓她惡心。
這天是周末,初秋特有的鮮亮的陽光灑滿窗臺,勤快的主婦們已經開始忙碌,樓梯間不斷響起匆忙的腳步聲,樓上樓下響起洗衣機葉輪轉動聲。人們在消除夏天的痕跡和準備秋天甚至冬天的衣被。李素梅把床單被罩枕套換下來了,準備要勞累一下自己的。劉旭的一句話卻使她改變了主意,把該洗的衣物塞到瓷盆下的櫥柜里。
劉旭對李素梅說的是:“今天那個女人要到家里來,爸叫我們過去。”
退休的市委組織部長劉金昌三個月前死了老伴,現在已經結上了新歡。據說那女人很年輕,也很漂亮。李素梅卻深切地懷念病逝的婆婆,那位來自農村的善良的老太婆。她的音容笑貌宛若在眼前,從心里不愿見那個女人。好在劉旭理解她的這種心情,不再多說什么。
她走上亮麗的大街。大街上比夏日少了蒸人的暑氣,多了幾分秋涼。她見到一輛客車即招手登了上去。上車后才發覺不是要刷卡的市內公交,而是路過瑞云寺的遠郊汽車。隨便到哪兒去,她對自己這樣說。車出市區幾十公里,在金黃的稻田中保持著勻速行駛,歪戴帽的駕駛員卻講起瑞云寺老僧的神算。
說的是一個婦女不滿意兒子的戀愛對象而求神算卦。老僧告訴她,你在那山腳下見到一個戴鐵帽子的人,你跟著他走,迎接他的就是你的兒媳婦,保你兒子升官發財。婦人想,這大熱天有誰會戴鐵帽子呢?那還不熱死,怕是唬人吧。在那山腳下見到一個人,那人買一只鐵鍋,舉在頭頂上,擋住毒辣辣的太陽。她就跟他走,來到一個小區,為他開門的正是兒子談的姑娘。后來她兒子當了局長。
她現在見到了程嘉義,不知玄機何在。
程嘉義是她二十年前青干班的同學。雖說青干班是短訓形式,只有半年,可全班五十余人當時是作為礦業局第三梯隊培養的。都知道其中的大多數人會得到提拔重用,有的說不定能當上局級市級干部,今后也好有個照應。便都相處得很好。程嘉義和她是同桌,同桌的你便有更多幾分溫情。程嘉義人很熱情,為人處世講究,同學間辦事從不推諉。她和他很能談得來。而李素梅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就是在班上遭遇的。
上世紀80年代的頭幾年,保守和創新激烈沖撞,殘留在人們頭腦中整人的舊做法仍在被一些人無恥地使用著。在市青干班上,一次班后小組的理論研討,使李素梅莫名地受害。正是人們的思想活躍時期,善于思考的她常有驚人之語。小組長在組長碰頭會上如實匯報了,這也屬正常。可是李素梅的觀點一級級向上匯報,不知市里哪位領導批示道:“要教育其人,宜作長期觀察。”這一批示的直接后果是,結業后的青干班學員有的未回原單位便分配到市委市政府重要部門,回原單位的也多是脫離了基層,或到機關或擔任領導職務,唯有李素梅從廠團委副書記下到車間當了材料倉庫保管員。她渾然不覺學習討論曾引起市領導重視,竟以為領導是在考驗青年干部。她一如既往地認真工作,竟把材料倉庫建成市先進班組。后來記者了解了真相,問及她,她驚異道:“是啊,當時是這樣討論的,我也是這樣說的,現在看來是對的。”她才知道了下到班組的緣由。李素梅一直不知道批示者竟是她后來的公爹劉金昌。他當時負責全市思想動態工作,針對思想界出現的幾起越軌事件,時刻繃緊階級斗爭的弦。劉金昌至今已忘了此事,更不會知道當年曾批示要長期觀察的是他后來的兒媳。不過李素梅從心里已經真誠地原諒了他們,認為他們也是在真心地工作啊,并無個人恩怨。她自從當上局組織部干部科長及組織部副部長后,時常告誡自己,對人的評價馬虎不得,這會影響人的一生的。更殘酷的是有的當事人會被誤解一輩子。他會一如既往地拼命工作,投靠上級;那一紙評語讓其歷盡磨難,有的甚至永世不得翻身。直到燈油熬盡了,精力耗完了,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了,泄氣皮球一般委頓下去。有的則反跳一下,號啕大哭那逝去的可憎的歲月。組織的力量多大啊。
二十年間人人都在變。李素梅結婚生子,由基層調到局組織部先任科長,后來又升任副部長,雖然中間有波折,總的來說還算順利。而程嘉義也由科員升到副礦長。就在一個月前,她帶著干部科科長劉允志去云山礦專程考查程嘉義。因為程嘉義精明能干,成績突出,群眾威信高,已列入局級干部后備人選,部里正準備為他物色繼任者,只待物色好他便可以高升了。
正是在這個當口,在這個地方碰上他,他像是有什么不便敘談的原因而躲避她。他的家及原籍不在這兒,親屬表中也無這兒的人;暫且不論他為何到這兒來,單憑他躲避她,就使她心中不安。她有義務告誡他,此時是敏感時期,大意不得。一點點小事有時煮熟的鴨子也會飛,一個不起眼的疏忽也會令領導改變主意,這種事她見得多了。她這樣想著便緊走幾步,朝程嘉義躲入的墻院追了過去。
院內空無一人。
山村小院十分簡陋。三間堂屋緊鎖著門,墻角一個木材垛,上邊是新鮮的樹枝,下邊是褐色的陳舊木樁,門側槐樹干上拴著兩只山羊,一地羊糞蛋兒,便再無其他。如果說剛才還懷疑那人的身份,現已確定那人是程嘉義了。西墻有個豁口,她扒在豁口外望,一個人影正拐入亂石嶙峋的山凹。
二
組織部是座獨樓,工作環境和氛圍明顯優于其他部室。工會里打打鬧鬧,宣傳部里爭爭吵吵,辦公室人來人往,組織部安安靜靜的。組織干部們個個處事嚴謹,表情凝重,像是每天都有憂國憂民的大事。那么多干部的命運由他們掌控,同時也決定了干部家屬的命運,擔子很重的。他們布置任務,交流情況或是私下的,或是關門分別進行低言密語,有時干脆用眼色說話。組織部內部人員更新快,不斷有人被派到基層當領導,他們也一時改不了悄悄工作和說話的習慣。有人笑道:“你神秘得跟組織部的似的。”這也透露出一種社會現象。只有進了組織部的視野你才有希望。但是如果讓組織部留下壞印象,你累死忙死也是白搭一條命。局里有幾位很有前途的干部,屢屢不被重用,便憤然辭職開辦公司。憤憤地說道:“以前給你組織部干,現在給自己干了,也不知哪兒得罪了老×。”再頤指氣使的干部,一聽說組織部來人,丟下其他工作也來作陪。走進組織部那小樓,腳步自然就放輕了,會不由自主地把肩膀聳起來,頭也低下去,手臂擺動的幅度會小很多。你昂首挺胸邁著八字步走進組織部試試看,它可能會毀掉你半輩子的功勞。只有修電話通管路的工人,敢在這兒旁若無人地說笑打鬧。
組織部的工作決定了干部的命運。每年一次考查調整干部,讓他們既辛苦又幸福,組織干部的尊嚴在這時會體現得淋漓盡致。雖說干部的表現時時處處在他們的視野之內,但是為了某項工作或是某單位臨時出現的缺位現象,他們會專門下去考查外,每年還有普查的任務。普查一般安排在下半年。全局共有二百多名礦級干部,每年面臨退休的要調,工作不稱職的要調,工作有突出成績的要調,班子不團結的要調。而基層單位的基本條件不同,煤礦的自然條件是決定性的,因此效益差別甚大。有的干部一年收入達四十萬元,有的卻不足十萬元。基層還有個現象,拿不著錢的單位都難干,費勁大卻干不好,干部鬧情緒,工人鬧集訪,辦公樓經常圍滿討說法的工人。拿錢多的單位省心又省力,書記礦長找個考察招商的借口去公款旅游,一走半個月,回來幾天就把積壓下來的事處理了。把誰調到好單位或差單位,很大程度上組織部拿意見。全局六個好單位,五個中等單位,十二個差單位,就用這根繩把二百多干部捆綁在黨政班子周圍,捆綁在分管領導周圍,捆綁在組織部周圍,簡直百試不爽。下邊有了議論,組織部讓誰拿錢誰就拿錢。以前是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現在是跟著組織部脫貧又致富。最要命的是年年都要調整一批干部。為的是想法使這潭水活起來,使潭里的魚動起來,始終保持著吸引力和威懾力。
李素梅把電動車鎖好,走出車棚,路過業務大樓時,從走廊里走出一個人來,正好與她并肩往機關大院深處走。她知道此人是裝作無意碰上她的,很有可能等她一會兒了。這人是機關一名副主任,他的表弟在礦上當科長,自然有往上提升的欲望。副主任扯著閑話陪著她往里走,李素梅故意停下腳步,作出思考著要回業務樓辦事的樣子。副主任也站下了,一臉諂媚的笑,說道:“有機會在一起坐坐聊聊天吧。”這就是打過招呼了。李素梅面無表情地對著他,像沒聽見一般。對這類人她連點頭微笑都懶得給。副主任知趣地走開了。
組織部一正一副兩位部長都是女性,局黨委書記自嘲道,在吃喝盛行的現在,她們最起碼不會去吃喝,更不會去桑拿按摩,對付男人要出奇制勝。在男子漢占據主要舞臺的煤礦,男人自有對付男人的辦法,請吃喝,請沐浴,請釣魚,請打牌,總能找到你的喜好。對女人卻像要抓刺猬無處下手。談兒女情長嗎,談衣服款式嗎?他們既缺乏知識又無耐心。
部長姓潘,一位面臨退休的黃臉老太婆。她一周才來上兩天班。她省委黨校畢業,按資歷能往局級干部靠,可是卻沒有靠上去,一肚子牢騷就像她胃里的酸水一樣,不定哪會兒就冒出來。對任何人都冷言冷語橫挑鼻子豎挑眼,一句讓她不滿意的話,她能一句就沖得你翻白眼,膽小的半夜睡不好覺。沒有她看上的沒有她滿意的。十年前她要考慮到哪個人,哪個人就將喜事臨門;現在她要考慮到哪個人,哪個人就要倒霉了。好事做完,她要考慮處理幾個人了。所以以前干部會借機在她面前走動,現在卻最怕讓她看見。
副部長李素梅四十八歲,脾氣變得越來越糟,有人說她脾氣怪異思維活躍,不時有奇思妙想冒出來,讓你匪夷所思猝不及防。她年輕時就如此,現在正是更年期,一切缺點都在放大,一切都變得強烈和反復無常。好在對工作兢兢業業,常有創造性的舉止出現。組織部職責范圍就有一條:完成領導交辦的事項。是事項而不是工作,用詞有講究的。她對領導交辦的事項都完成得還算好,再加上她的家庭背景,讓領導下不得手,不然早讓她去基層當黨委書記了。雖說級別升了半格,但卻說明被逐出核心層了。
干部科長劉允志是個干練的青年人,三十五歲,始終理著充滿活力的平頂頭,人長得白凈。他思維敏捷,充滿對工作的熱情,不斷地有意識地積累工作經驗。昨天李素梅和他在趙樓礦考查干部,今天還要去石井礦。此時他已收拾好下礦所需的東西,茶杯和皮包并排放在桌上,在等李素梅出發。見李素梅走過干部科辦公室,便迎出門來,隨她走進副部長辦公室。告訴她已給石井礦打過招呼了,八點半之前到。李素梅點點頭,也匆匆收拾起東西來。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接過電話便對劉允志說道:“你等我一下。”便匆匆出門。過一會兒回來時對劉允志說:“石井不去了,你給云山說一聲,我們半小時后到。”
臨時改變行程,已是司空見慣。被考查干部的名單由組織部提出,在常委會上敲定;而有時黨委書記或市里某人也會臨時安排考查對象。由組織部考查后,看他適合什么崗位便調過去,這就是所謂的領導臨時交辦的事項。組織部對全局每個基層領導干部都了如指掌,就像棋盤上的棋子,是進攻還是防守完全由棋手定。剛才黨委書記安排她到云山礦去,并且交給她兩個名單,分別是材料科長季留根和支部書記王合成,都是準備接替程嘉義的。局機關一個重要部室的領導崗位等待著程嘉義,似乎還很緊急。
礦黨委鄭書記和劉礦長分別向她介紹了考查對象的情況,他們更傾向提拔季留根。介紹說此人工作能力強,群眾威信高,執行領導決策堅決等。她要來季留根檔案,檔案薄薄幾張紙,無處分記錄,倒有被評為局級優秀黨員的記錄。其親屬欄里記載著一位叔父僑居新加坡,是家跨國公司的董事長。李素梅估計是否出于這個原因而安排他擔任領導職務呢?這完全有可能,她去年就辦過這樣一件事:當地一利稅大戶,投資的附加條件是要局里安排他侄子當保衛科副科長,她安排礦上辦成了。她要來材料科花名冊,隨意點了六個人名,分別進行談話。被訪者有的侃侃而談,有的問一句答一句,但聽得出他們對季留根的工作是滿意的,說他群眾關系好,威信高,工作不計時間報酬,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有的提出希望,獎金分配再合理些就更好了。中午吃過飯稍事休息后再談。六人分別談過后,她希望再與支部書記談談。不一會兒支部書記王合成來了。
這人中等身材,很瘦,肩膀窄窄的,四方臉膛,能看出眉骨和下巴露出清晰的條紋,他一咬牙就露出兩塊條形咬肌。他向李素梅和劉允志點頭笑笑,很麻利地在李素梅對面的沙發上落座,坐姿端正;微笑著,一對機靈的大眼睛盯著對方,等待問話。
李素梅知道面對的支部書記王合成,既是此行的考查對象,同時也是訪談對象。不妨先了解他的自然情況,再詢問他與季留根搭班子工作的經歷和感受。王合成先自我介紹說自己先參軍后入礦,五年前從局最北部的煤礦調到這個礦,為的是離家近,好照顧年邁的父母。他是獨子,父母在他身上花費了巨大的心血。他在那個礦就是副科長,礦上不放他,他強行要求調來的,那個礦只好解聘他,是作為工人調來的。他調來后從工人干起,畢竟有工作和管理經驗,兩年后聘上了副科長,后又與季科長搭班子當了支部書記。李素梅發覺此人作派穩重,講話有板有眼,有一種吸引聽眾的能力。正待轉入正題,沒想到的事發生了。
門外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先是有人把小會議室的門推開一道縫隙,低聲說:“就在這兒就在這兒。”接著門被“呼”地推開了,進來兩個人,門外還站著兩個人,王合成似乎已有心理準備,正要制止他們的魯莽行為,來人指著他大叫:“王合成,你有些事做得也太不講情面了吧。”
王合成連聲道:“回去再說回去再說。”
李素梅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詫異地看著他們。來人對著她道:“你們局里來的干部評評理,材料出現問題能光是我們的責任嗎?讓我們寫檢查,還停職,人家科長都不說,你書記逞什么能……”這時機靈的劉允志已把礦組織科長叫來,組織科長把來人斥責走了。王合成臉色已經發白,嘆了一口氣道:“有的事都不說也不行,總得有人管吧,我就是這毛躁脾氣,總也改不了,不過我心底無私天地寬呀。”
李素梅已經決定將季留根上報。也就是說程嘉義、季留根都高升在即。
三
李素梅在靈山村邂逅的正是程嘉義。
程嘉義上任的過程有些戲劇性。五年前的秋末,滿地飛卷著枯枝敗葉,他陪著他的上任任煥喜到局里開會。散會時他們被通知晚走一會兒,接著檢察院來人把任煥喜帶走了,自此就再未回礦。后查明他受賄八十余萬元,另有三十萬元不能說明合法來源,被判處十四年徒刑。緊接著組織部李素梅和劉允志來考查繼任者。程嘉義因業務能力強,群眾威信高,再加上組織觀察多年,理所當然地接任。直到他接任好長時間,礦上有人在傳播任煥喜被捕的消息時,聞者還以為是以訛傳訛,說了一連串的沒想到。在傳播任煥喜被捕消息的同時,更熱衷于傳播他的善行。說他衣著簡樸,在食堂排隊買飯,在澡堂為一個老同志搓背等。
這種人被捕,令干部尷尬、群眾措手不及,局組織部有被耍弄的感覺。
程嘉義接任五年來,踏實工作,夾尾巴做人,每次民主測評都得高分,人緣兒出奇地好。可是只有他本人知道,他很可能要出事,出大事。
兩個月來,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心悸,有時吃飯時心臟一陣抖動,驚得他失手筷子落地,批閱文件時頭腦一陣空白,半夜會像嬰兒驚厥一般,雙手劇烈地抖動。一次夜間驚厥,胳膊肘打在愛人胸部,害得她乳腺發炎在醫院打了三天水。一次愛人見他筷子落地,大驚失色,不由分說叫來120救護車,因為她了解那是腦血栓的征兆。到醫院做了全身檢查,一切正常。他心里明白,心中的陰影是揮之不去的。
他很后悔認識了自稱是愛人表哥的張經理。就在他上任不到半年,具體說剛上任四個多月,本省南部某林場張老板走進他的家門。此人中等身材,很胖,白白凈凈,一副大老板神態。張經理只說是出差順路來看看他們,隨便帶來干蘑菇、木耳等土特產,站一站便告辭了。沒料到臨近春節登門來了。程嘉義本能地存有戒心,他知道防微杜漸的道理,也知道一些干部被拉下水的過程。是否親戚暫且不論(后來得知此人是愛人表嫂哥哥的同學),他估計很可能是沖著他的職權來的,心理便準備著推托的話,例如此事一人不能作主,要班子研究啦等等。好在張經理只談友情不談其他,也只帶著并不貴重的土特產。
此人說話干脆,直來直去,透著豪爽和義氣,像沒有城府的樣子,他對他產生了好感。后來又來了幾次,也并未談及業務上的事。一直到次年中秋節,他在蘑菇箱里發現了三萬元錢,才警覺起來。他把錢收起來,準備退給他。又過了半年,張老板春節登門,又是不談業務只送錢。程嘉義把上次的三萬元共計六萬元錢拿出來,虎起臉道:“你要是關心我不害我就把這錢拿回去,不是有句話嗎,三萬五萬請坐牢。”
“我們是親戚嘛,我也沒叫你幫什么忙,怎么能談得上那句話呢?”
“你是要干什么呢?”
“我們林場小學擴建,你給題個校名,這是潤筆費呀。”
此后他心情緊張了一段時間,也準備好應付的話。好在他上上下下關系好,領導信任,群眾擁戴。待他知道已經與張老板做了一筆生意時,方才大吃一驚。原來張老板打著他的旗號讓材料科收了他一大批礦井下用的木柱笆片等材料。他連忙去材料庫檢查,令他欣慰的是質量是上乘的,價格也在合理范圍內。他知道禍起蕭墻的道理,一邊受賄一邊做著討好群眾的工作。要命的是張經理銷來的材料質量越來越差,被他退回了一次,張經理才收斂了一些。隨著受賄數額的增加,他愈害怕被群眾揭發,因此更注重與群眾處好關系。在工作上關心他們,生活上照顧他們,也不敢大膽處理犯錯誤的群眾,生怕樹起一個對立面。有時半夜驚醒甚至產生奇怪的想法,如果當初有人揭露了他,他才不至于收了如此大額的贓款。自己一向謹慎,為什么越來越膽大呢,黨的教育,警示教育都接受過,為什么還存在僥幸心理呢?他粗略算了下,他已受賄一百四十萬元至一百六十萬元之間,這可是個要命的數字,不殺頭也會伴鐵窗終生。待到張老板的電話打不通了,聯系不上了,他暗想果然要出事了。于是作了出現最壞結果的打算,他決定轉移贓物。如果搜不到贓款,再加上自己死不承認,很可能重罪輕判或判不下去呢。
想到轉移贓物,他便想起了一個人來。轉移贓物也是有風險的,藏匿在不明的地下害怕滅失,時間長了容易忘記;轉移給親屬又怕他們受連累。這個人他雖然不知道現在何方,但是憑感覺他仍存在這個世界上。
三十多年前的那場著名的大風暴襲來時,地主出身的鄉村中學教師程學軒便覺得后背時時發涼。那種說理的斗爭尚可閉起雙目承受,那冷酷的心鐵硬的拳頭,他這羸弱的身子骨可擔待不起。小將們總是提著皮帶在校園里走來走去,沒事就練習抽樹干、抽球架,甚至抽狗。迎面踱來一只癩皮狗,冷不丁一皮帶,狗驚惶地邊回頭張望邊沒命地奔逃。只要有人一歪嘴示意,幾個愣小子就會撲上來,使他不寒而栗。在一個老教師被打死的夜晚,他心中想,只有避其鋒芒留條活命,待形勢平穩下來再作理論。他與妻子帶著幼子程嘉義走上了流浪乞討路。樹葉黃了落了,小河封上了冰凌。程學軒著急的是,妻子將要分娩,便有意識地往大集鎮走。大集鎮的兩派正鬧武斗,經人指點,他來到山間瑞云寺。破敗的寺廟甚是凄涼,泥塑被砸,廟門被燒,香案被掀翻在地。雖然只剩個磚瓦框,對于他們來說無疑是個安適的落腳點了。程學軒作起長遠打算。在大雄寶殿角落里鋪上劃拉來的樹葉,拖來香案擋在外邊。仍是不滿意。趁著夜色去山外靈山村的某處麥草垛上扯來金黃的麥草鋪上,厚厚的,軟軟的。程學軒還十分愜意地抽起了香煙,心里說人不留人天留人哪。
程嘉義清楚地記得那個風雪夜晚,狂風卷起雪花灑落在單薄的棉被上,他凍得蜷縮在被窩里,還是瑟瑟發抖。父親下山乞討去了,母親在痛苦地嘶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媽對他說,快叫你爸找人來。他在靈山村找來爸爸時,母親已生下了一個男嬰。他依稀記得幾天后一個瘦弱的老太婆把他弟弟抱走了,媽媽流了許多眼淚。后來一伙人闖入瑞云寺,爸爸被抓走了。他和媽媽收拾東西匆忙往家趕,三天后回到家時,爸爸已被折磨死在學校水泵房,他們看到的是爸爸的尸體。那時連討個說法的地方也沒有,只好把爸爸草草下葬。媽媽自產后身體就垮了。八年前媽媽彌留之際對他說,希望能找到他失散多年的弟弟,親口向他說一聲媽媽在那個年代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弟弟是送給了十里洼一戶崔姓人家,那山上出靈璧石,托在手里一敲當當響。
多年來他也曾動過尋弟的念頭,可是想想又放下,總是沒有付諸行動。后來便安慰自己,哪兒黃土不埋人?弟弟自有弟弟的福,他說不定過得比我還好呢。現在尋弟對于他有很具體的現實意義了,履歷表中的親屬欄里沒有他,親朋好友也不知其人;弟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他理想的窩贓人。
尋弟的路山重水復。當年風雪夜,十里洼的崔老太婆抱走了男嬰,如獲至寶,她當晚并未回家,而是直奔離十里洼八里路的名喚新莊子的女兒家。女兒出嫁已有七年,但沒有生育。幾年后崔老太婆病逝了。他先是尋到十里洼,儲滿陽光的紅臉膛的鄉親們矢口否認崔老太抱養過男嬰,主觀上他們并未扯謊。這條線索接上又斷,斷了再接。他第三次來到十里洼時,有人才提供新莊子的線索。誰知農村人口中的八里路都有十二三里遠,當天下午他竟未走到,只好攔上汽車返回。待下一個周末他直奔新莊子。所有人一起搖頭:本村絕無一戶崔姓人家。看神色,他們不是在說謊。村民們上下打量他,像是在研究他此行的目的。他又是敬煙又是表白,終于感動一個老漢,老漢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這村里確實未有崔姓人家,不過有一戶人家,女的姓崔,娘家是十里洼的。他才恍然大悟,問清住處他便尋到莊頭,一看,竟傻了眼。這家人窮得沒有院落,兩間草屋低矮,一間屋沒有門,門口堆著烏黑的草垛。他心中想弟弟要是在這家生活可就慘了。使他慶幸的是,這家的老漢告訴他,因自家窮,當年抱來孩子幾個月就送給靈山村一戶王姓人家了。他嘿嘿笑道:“人家給了我五十元錢。”
他為了尋弟第一次走進靈山村時,沒想到竟碰上了李素梅。當時他隱隱看見一個女人走出集鎮向靈山村口大十字走來,他遲疑地自語,這人竟如此像李素梅呀,不,她不會到這兒來的。咦,真像她,呀,真是她。待到他確認是李素梅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回避。他的尋弟之事不能讓她產生任何聯想,他是處事十分謹慎的人。于是驚惶地抽身躲入就近的小院,匆忙翻墻而隱身在山凹中。后連忙乘車回礦了。
程嘉義已經感覺到時間越來越緊急。要出事,原是本能的感覺。在官場混久了,他才想起百姓口頭流傳的,說是把干部都抓了,有冤枉的;隔一個抓一個,有漏網的。事人人都有,不過分大小之說。待到張經理的電話打不通了,他才覺得要出事則是實實在在的了。后來李素梅帶著干部科長來考查他的繼任者,竟使他驚出一身冷汗,誤認為組織上已經察覺他了,只是未動他而已。他便又去了靈山村村委會,了解到他的弟弟先是參軍復員,后到煤礦當工人了。使他意外驚喜的是,弟弟竟然在自己所在的云山礦,姓王,叫王合成。天下竟有如此巧事,老天真是叫我不破財了。他未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未敢見王合成父母,匆匆回礦了。
四
退休的市委組織部長劉金昌面帶微笑,亢奮得走路一躍一躍的。他不時瞟瞟身邊的黃英,她白皙的臉蛋兒,高高的鼻梁,閃亮的大眼晴,花格子毛料裙,上身薄呢料鵝黃色西服,提著精致的皮包,步態優雅。那氣質,說是大學教授也不過分。她能到他家里來,兩人并肩走在小區大門到家門八十米林陰路上,人人都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這使他的心情出奇地好。被他喚作小黃的黃英,也有五十歲了,早已過了被冠以“小”的年齡,正常情況下已是孫兒繞膝了。但是他認為自己完全有資格這樣稱呼她。他已經六十八歲了,她才剛剛五十歲,何況相貌年輕,身材好,這樣稱呼她連自己都有幸福感。
劉金昌是在一次市委組織的老干部視察社會的活動中認識黃英的。頭一天活動結束時,市政協辦主任對十一位老干部宣布道,明天大家七點半準時在政協集合,空腹。有人估計肯定是體檢。面包車載著老干部卻路過市里那家著名的醫院,在幸福托老所門前停下。托老所規模不大,裝飾布局卻十分雅致。花欞矮墻,院內綠樹成陰,十多間宿舍門窗漆成淡淡的綠色,富有生機和活力。采光充足,整潔得像兵營。已經用過早餐的老人迎著燦爛的朝陽張開露出缺牙齒的笑臉,老頭笑得像老太婆。有的在健身器上緩緩地活動筋骨,有的坐輪椅比賽速度。視察團被帶入餐廳,剛一落座,每人面前擺上冒著特殊氣味的辣湯,掌勺的是幸福托老所創辦者黃英。
辣湯是此地一絕。它的原料配料作料復雜而考究。鱔魚絲、公雞絲、海帶絲、面筋、胡椒等有二十四道之多,需用文火燒制。辣味綿長雋永,回味無窮。懂行的老干部舌尖未沾辣湯,僅聞味道就連聲叫好,待一入口便都不作聲了,像茶客似的閉起雙目,細細品味起來。繼而不由得一拍大腿:“夠味!”劉金昌每早都到住宅小區門口那家名為“八面來風”的辣湯館吃早點。他說有的人好酒,我就偏好這一口。他閉著眼睛咂咂嘴,對原政協副主席稱贊道:“不比八面來風的差。”中氣很足的聲調是發自內心的,由衷的。他們喝完一碗紛紛又加了一碗。笑瞇瞇的黃英很優雅地雙手交叉在腹前,介紹道:“辣湯可是我親自燒的,我們托老所二、四、六早點是辣湯,歡迎各位老領導光臨指導。”劉金昌笑道:“我家離這兒不遠,你做得不比‘八面來風’差,但是他們的沒有你的稠,內容充實哪。”吃罷早點后接著參觀。老人們拉著視察老干部的手,紛紛稱贊黃所長像閨女一樣孝順。一個失語的老人對著視察團由衷地伸出大拇指,鼻翼聳起顯露著甚為了不起的神態。劉金昌很感動,他從兒子兒媳對自己不冷不熱的態度上,不由得產生了諸多聯想。不久他聽說她竟是老姑娘時,又有了幾分不解與疑惑。后來老伴去世,孤獨的他再自然不過地想到幸福托老所和沁人心脾的辣湯。
黃英的確脾氣溫和性情善良,她把托付給她的老人視同父母。她了解到這些老人多數都有悲慘的童年,窘迫的中年,凄涼的晚年,應該有個溫暖的暮年了。她說自己父母死得早,自己沒有盡孝心,權當是個精神補償吧。劉金昌聽說有的老姑娘脾氣會變壞,但黃英脾氣卻出奇地好。這不是偽裝的,而是自然流露的。有一次他和黃英在屋里閑談,傳來篤篤敲門聲,緊接著簡直就是咚咚砸門聲了。黃英忙去開門,原來是流浪漢來乞討,看到這個流浪漢是個躁脾氣。黃英仍不氣不惱地柔聲道:“輕點,屋里的人都在午睡哩。”緊接著給了他一元硬幣。他對這個印象極深。他見過一個美麗的可愛的耳環項鏈閃亮的姑娘,對尾隨乞討的流浪漢大聲訓斥,掏出一元錢扔在他身上。叫花子也不饒人,口中“噫唏,噫唏”地走開了,對越滾越遠的硬幣視而不見。
他果斷地動用市老齡委主任上門說媒了。
黃英對今生是否嫁人仍拿不定主意。她已經習慣了托老所的工作和環境,對能否適應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環境疑慮重重。他的兒女愿否接受自己?她與他們的感情能否融洽?她對于這些都是未知數。劉金昌曾暗示她今后仍可專心致志地辦托老所,如果需要擴大規模他可以動用關系幫助辦到。熱衷于事業的黃英才勉強同意接觸一下再說。
李素梅和劉旭都認為劉金昌把這事辦得太急了,這種認識主要是李素梅影響了劉旭。李素梅認為,婆母死了也僅三個多月,何況黃英如此年輕,比她大不了幾歲。這事說不得勸不得,只好從側面鼓動劉旭去反對。而劉旭對父親是一萬個沒辦法。他自小就被父親管教得失去了主見,被他的巴掌嚇破了膽。劉旭小時候挨過多次毒打,打得他早已失掉了男人的雄性。他只有把不快悶在心里,表面上還要露出微笑。李素梅本來應該作壁上觀的,管公爹的婚事說出去會是個笑料,再說與她有何關系?她卻做不到。她發覺自己近來的脾氣變得很糟糕,以前雖然也是見到不順就直說,但也分個場合和對象,話說得也有分寸。或委婉點到為止,或正話反說讓你去琢磨。這件不能說公爹做得不對,只可說做得不妥,甚至連不妥也算不上的事,她在心里發悶發燒發火,有表現出來的欲望。她也知道不可發泄,劉金昌何許人?他在位時有的縣局級干部見到他都緊張,在全市可以說一言九鼎。她不敢與他正面交鋒,便采取躲的方法,眼不見心不煩。因為她知道向黃英露出的不可能是笑臉。她不會偽裝,她耿直慣了。要是自己的父親,她會堅決反對,甚至鬧翻。她會對父親說,續弦可以,但也要三年五年之后吧。但是對公爹卻不敢說出口。她不封建保守,但也絕非那類開放之人。劉旭后來想通了,對她說爸爸是急了點,我姨和舅舅都沒說話,你就別這么老腦子了。他如果沒有都要給他物色一個,他不同意都得勸他同意。有個人照顧他不省咱的事嗎?李素梅心里想此話在理,我怎么在這事上落伍了呢?公爹一直都是老腦筋,有許多看不慣的事,但在這件事情上卻新潮了。她想到這里直在心里發笑,我這是怎么了?
李素梅和黃英見面了。頭一天劉金昌打來電話,點名要李素梅接聽。他先不說什么,直接問你明天有事嗎?精明的李素梅已經知道他的用意。自己幾次都借故有事而不愿見黃英,這次卻說不出口。沉吟一下便說現在還未接到新任務。劉金昌便以命令的口吻要她和劉旭明日一道回家包餃子吃,并說豬肉韭菜餡黃英最愛吃。不待回話便掛上了。李素梅心里想,這黃英最愛吃的話虧你能說得出口。李素梅和劉旭是十時半多一點兒到家的。她算計好了,去早了見面時間長自己太尷尬,對不起自己;去晚了不太合適,對不起別人。家門是劉金昌開的,她跟在劉旭后面走進屋。只見餐廳飯桌前坐著一個女人,她在搟餃子皮,無疑是黃英了。劉金昌熱情地為她介紹說:“這是黃英,你叫她黃姨。”黃英臉轉向她,站起身來微笑著。她圍著花圍裙,笑容羞赧,雙頰泛上紅潤。女人看發,她今日做了一個別致的發型,長發在額角用發膠做了兩個微微的弧形,拉到腦后束成馬尾,顯得既經心卻似無意。李素梅心中一沉,她比自己似乎還年輕幾歲。她高挑身材,和善的面相,大大的眼睛,無怪乎劉金昌已經迷上她了。便沖她點點頭,既不稱呼她也不冷淡她道:“你好。”裝作高興的樣子把背包一放,快步走向衛生間洗手,然后坐下包起餃子來。劉旭去上網打撲克。兩個女人都不作聲,只能聽見搟面皮的聲音和舀餡的湯匙碰擊瓷盆聲。劉金昌無話找話天南地北國內國外說著報紙電視上的新聞趣事,為的是讓兩個女人互相搭上話,故意讓她們發表看法。兩個女人光笑不說話,都不給他面子。吃飯也是互相謙讓,都沒吃幾個,餃子剩下一大半,只好放進冰箱冷凍。黃英吃過飯推托還有事要辦便先走了。劉金昌送她出門轉回身臉色開始變得陰沉起來。其實李素梅和劉旭進門時他就不高興,嫌兩人去得太遲了,不給他面子,只是未表露出來而已。此時他威嚴地咳嗽一聲,進臥室后“砰”地關上門。李素梅心臟一個痙攣,覺得委屈極了,也難受極了,心中想我并沒有做錯什么,我如坐針氈已是忍了又忍,不由得想念起和婆婆在一起融洽而溫馨的歲月。
那位來自鄉村的純樸的老太婆,給予她母親般的關懷和溫情。自從她懷孕起就把她像尊神一樣供著,比親媽想得還周到。兒子出生后她照顧大人侍弄小孩,甲魚母雞奶粉奶瓶棉褲棉襖以至于尿布,事無巨細全部包攬,兒子長大自己幾乎沒操什么心,沒費什么事。更使她不能忘懷的是,此地風俗:兒女婚事,男方家長應主動到女方家去,那是一種求婚的姿態,給女方家一個面子。劉金昌推托忙,不去;婆婆自己去的,完全沒有干部家庭貴婦人的作派。當時交通還不方便,黑燈瞎火走街串巷找到客運司機的家。她去了不止一次。那并不是應付式的,禮儀式的,單單坐一坐就走的,而是真心地當親戚來走動的。倒是自己父母不太大度,極少登劉金昌的家門。在她的記憶中只有一次,父母局促不安的樣子,飯也沒吃就走了。就憑這點,她永遠感激她,永遠懷念她。婆婆死時,她哭得死去活來,以至于不知情的人問劉金昌:“你兒媳婦呢?”劉金昌用下巴一指她道:“那就是。”對方恍然大悟:“我還以為是你閨女呢,比閨女還傷心。”劉金昌因傲慢,使她在感情上至今無法與他親近,不被她敬重。婆婆也曾隱隱向她透露,劉金昌當上公社黨委書記后,曾向她提出過離婚,為什么沒離成?一是縣委批評他喜新厭舊,二是她懷孕,后來生下了劉旭。這又使她增加了對他的輕蔑。
劉金昌“砰”地一聲關上門,使李素梅產生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心里一下子沉重起來。她偷眼看看劉旭,劉旭的臉色刷地變白了,面部表情在扭曲,用眼睛剜了她一眼,心里在說都是你惹的禍,一個轉身走進自己原來的房間,也是“砰”的一聲關上門。李素梅傻怔怔地被關在客廳里。
李素梅的心像被誰捅了一刀,強烈的屈辱感襲上心頭,她感到要爆發,或者要崩潰。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便去洗刷碗筷。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客廳電子鐘有節奏地走著。要是劉旭這時出來向她表示什么,就不會出現后來的事了,偏偏劉旭沒有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重,她由不熱愛這個家庭到憎恨它。面對著關閉的森嚴的房門,實在無顏呆下去了,便提起自己的背包奪門而去。
劉金昌坐在轉椅上,面對著雪白的墻壁,午后金黃的陽光灑在上面,使他眼里冒火。外面的一切他都聽到了,甚至連兒媳越來越難以壓下去的喘息聲。待下樓的腳步聲漸漸小了,便對著墻壁吼道:“劉旭你過來。”劉旭連忙走進父親房間。劉金昌仍不看他道:“你今天和素梅鬧別扭了?”“沒有,真沒有。”劉旭連忙表白。“她情緒有點不對頭呀,她是對黃英有看法,更具體地說是對我有看法。”劉旭囁囁嚅嚅無言以對。劉金昌朗聲道:“這就是她的不對了,這種事社會上已經接受了,你們新時代的青年人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必須更新觀念,你回去說說我的意見,不然……”手掌往窗外一揚,“你看著辦吧。”
然而事情并未朝好的方向轉化,吃團圓餃子的人都未料到,一個星期后李素梅一紙訴狀遞到法院,要求與劉旭離婚。
事情的始作俑者當然是劉金昌。他后來的話說得太絕情了,太傷李素梅的心了。這是因為他太愛黃英了,太希望與她結合了。那日黃英不悅地離開,次日他便去找她。她雖然仍是禮賓相待,卻變得有幾分生分。她婉拒他今后再光臨幸福托老所,潛臺詞不言自明。這使劉金昌很為難,也很惱火。美滿的婚姻竟然要讓兒媳攪黃了,想想就無名火起。雖然黃英并不言明原因,但劉金昌豈有不明之理?不是李素梅接受不接受黃英的問題,而應該是黃英接受不接受李素梅。如果是兒女反對,他可以無奈。兒媳算什么人?某種機緣她進了這個家,不然也就形同路人。他把劉旭叫來,讓他再做李素梅的思想工作。兒子遲遲疑疑地說那人主意大,我怕說服不了。劉金昌說了一句致命的話,那是早幾年強調思想路線重要性的一句俗話:“不換思想就換人,組織上都是這樣處理的,我認為也適應家庭。”
劉旭太傻了,這類話哪能原句搬過去呢?他也未估計到其嚴重后果,竟把這句話當作令箭向李素梅拋出了。李素梅大驚失色,反問道:“這話當真?”劉旭如果注意到她陰沉發紫的臉色、顫抖的嘴唇,如果笑道這是我瞎編的,事情也可能就過去了,他卻信誓旦旦一定照辦。李素梅心中暗罵這一對絕情絕義的父子。痛哭了一夜,淚水打濕了枕頭。
她也無可避免地想到了另外一層意思,擔心有人會用勢利的目光看待她,畢竟她曾經接受過人家的恩惠。她又想到,曾經接受過恩惠的人,為什么一生都要忍辱還這份人情債呢?否則便是大逆不道了。叛逆及自主的性格,使她對這個世俗觀念既重視又不屑一顧。一早起來她問劉旭,是協商離還是上法院?劉旭仍沒有正視已在眼前的惡果,洋洋不睬道:“你看著辦。”幾天后,李素梅去法院遞交了離婚訴狀。
五
李素梅一段時間以來都悶悶不樂。痛苦的離婚事情折磨著她,一向自信對任何事情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她,竟也有度日如年的感受。一日正吃早飯,電話鈴響,這已平常,她沒有思考就匆忙咽下口中的饅頭,抓起話筒。沒想到是潘部長的聲音。一向沉穩矜持的老大姐口氣有幾分慌亂,有了顫音,語速也比平素快,只說了一句:“你馬上到辦公室來。”李素梅剛要問你現在哪兒,耳機里響起掛斷電話的嘟嘟聲。她估計出了什么大事,便把手中饅頭放下,把半碗稀飯喝了,用干牙刷蹭蹭牙就下了樓。來到辦公室,離上班時間還有三十分鐘。她急步上樓,直奔潘部長辦公室。屋里亮著燈卻關著門,敲敲門無人應聲,她只好回到自己辦公室等候。她迷惑不解,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以至于讓潘部長慌張地失去方寸了呢?前年趙樓礦發生瓦斯爆炸事故,九名礦工遇難,分配到部室處理善后事宜,任務十分緊急,她也沒有慌張過。如果這次是事故,肯定比那次大得多。她正這樣猜想著,走廊里傳來篤篤篤頻率很快的腳步聲。五十多歲的身體狀況不佳的女人腳步如此匆忙,本身說明事情不一般。她連忙迎出門去。潘部長已經走進自己辦公室,李素梅隨后跟進,潘部長關上門便說道:
“程嘉義被檢察院帶走了。”
“誰?誰?你說是誰?”李素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待那余音回蕩在耳際時,便急急地問道:“帶走他干什么?”
潘部長瞪了她一眼,壓低聲音道:“帶走還有好事!他把咱們騙了,或者說咱們都讓他迷惑了。據說不少于這個數。”她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左右翻轉著。
“二十萬?”
“二百萬!”潘部長更正道。
李素梅頭腦“哄”地一下子蒙了,跌坐在沙發上,連連搖頭道:“沒想到沒想到,二百萬?這幾年在這么個單位弄了二百萬,他是怎么弄的啊,那得多貪啊。他表面上是那么地……”她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語句來形容了。
潘部長不容許她空發感慨,打斷她的話,說道:“這么早叫你來有兩件事。第一,咱倆先統一思想,出現這類事我們組織部是無責任的,我們只能看他的工作表現、群眾關系、工作能力等方面。我們當初推薦他是對的,現在檢察院抓他也是對的。他當初工作突出我們就提拔他,他犯罪檢察院就抓他,這不矛盾。要說責任,礦黨委脫不了干系。當然,要調他到局里來的事不要再提了,沒有那事,我們一概否認。”
李素梅苦笑道:“當然應該這樣去觀察問題了,不過,是不是……”
“你說,你大膽說。”潘部長鼓勵道。
李素梅想了想,輕輕搖頭,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便說道:“你再說第二件事吧。”
“書記剛才找我,程嘉義的工作要有人頂,你原來不是考查人選了嗎,夠不夠條件?出了這事也不要畏首畏尾。我們只能保證他的以前,不能完全保證他的今后。你說呢?”潘部長一改病病殃殃的樣子,儼然一位陣地前沿的將軍,看問題和布置工作滴水不漏,李素梅不由得佩服:姜還是老的辣。潘部長說罷注視著李素梅。
李素梅被問得一下子六神無主了,她坐在沙發上手托雙腮默不作聲。她在心里已覺察這件事有哪兒不對勁,但又具體說不上來,剛要說“那就推薦季留根吧。”可是話到嘴邊突然打住了。因為她猛地想起程嘉義就是在他的上任任煥喜被捕后匆忙上任的。要命的是,情形何其相似乃爾。她心里突然冒上這句文言詞。結果如何呢,短短五年斂財二百萬,遠遠超過上任的一百一十萬。問題出在哪兒呢,是他們太狡滑還是我們無能失察呢?人緣好威信高,是不是一道擋風的墻呢?便說道:
“我想這個人選要慎重,連著兩任了,再出事我們就嘴禿了。你給書記建議繼任者還要再詳細考查一番,緩緩有好處,群眾也有個適應的過程。有兩個月足夠了。先由哪位領導代一段時間吧。”
潘部長不置可否道:“這事由書記定。”便匆匆出門了。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和辦公室的開門聲。上班的人陸續到了,潘部長也回來了。她說道:“書記同意先由劉礦長代一段時間。還有一件事需要更正的,局里從未考慮要提拔程嘉義,對他的工作已經不滿意了,準備讓他離開那個敏感崗位呢,結果我們遲了一步。當然如果有人問就這樣解釋,不問就不必主動去說了。”
按照局黨委的安排,李素梅帶著劉允志立即趕往云山礦,要向礦黨委下達局黨委的決定。礦上仍是一片安詳寧靜。一群穿著臟污窯衣的礦工,湯匙敲擊著雪白的瓷碗正走向食堂;拉煤的火車過后,驚得灰黑的麻雀群起群落。這是人們還沒有從尷尬中解脫出來的安詳寧靜?還是消息還沒有擴散的安詳寧靜?
真的應了一句老話:人算不如天算。程嘉義昨天晚上從靈山村回礦就被捕了。這種后果他想到了,只是沒有想到來得那么快。快得使他尋找到了弟弟卻未及見到弟弟。
昨天晚上,從靈山村歸來,天已黑透了。他沉浸在尋找到弟弟的喜悅中。在距燈火輝煌的礦門一段距離就下了車。他將偽裝用的旅游帽扔了,他從此不再需要它了;把墨鏡取下插入上衣口袋,沒去宿舍便去了辦公室,他要看看有無急需處理的文件。犯罪歸犯罪,工作不能馬虎,兩說著。整座大樓只有書記辦公室和小會議室還亮著燈。他一走進辦公室就聽到電話響了,他接過電話就去了小會議室,一推門就見到了身著制服的檢察官。他本能地打算退出,可是身后又有兩名檢察官擋住了他的退路……
說起來奇怪,礦領導并不認為程嘉義出事僅是他一人的事,仿佛整個班子也不光彩。沒有人說破昨晚那本來具有傳奇色彩的一幕,都像瞞自己親人的丑事一樣,能瞞多久就瞞多久。早晨有人敲響程嘉義辦公室的門,要向他請示匯報工作,劉礦長路過也不說破,任由他敲。那人沒敲開門便去礦辦公室打聽,都支支吾吾不給個明確答復。問到鄭書記,鄭書記說行政的事你去問礦長。問到劉礦長,劉礦長說你明天再來吧,竟都不說出他的真正去向。
接到辦公室的通知,九點鐘黨政班子成員十三人準時來到小會議室,接受局黨委新的指示。好長時間,會議室內無丁點聲響,像廢棄的巷道般死一樣的寂靜,都默默無言,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人好像憶起了什么,忽然歪起下巴點點頭,領悟出了什么一般地露出一絲難看的微笑。有人突然冒出說不清來由的話:“這事絕了。”另幾人苦笑著接應:“真絕了。”會議室內沉悶的空氣被攪動了,平靜的水面起了波瀾。一名副礦長對坐在身邊的另一名副礦長低聲開著玩笑:“老闞,你收老程多少東西?”兩人玩笑慣了,沒料到闞礦長卻翻了臉勃然大怒:“你,你血口噴人!”眾人忙勸道:“玩笑話玩笑話,何必當真。”闞礦長得理不讓人:“有這種時候開這種玩笑的嗎?我要說你收多少東西呢?”鄭書記威嚴地咳嗽一聲,斜瞪他們一眼,會議室又恢復一泓清水似的平靜。李素梅和劉允志就是在這種氣氛中走進會議室的。
這令人窒息的氣氛李素梅馬上就體味到了。盡管他們紛紛坐正身子,攤開筆記本,做出迎接她的姿態,但陰沉的臉色說明他們的心情。鄭書記和劉礦長起身與她和劉科長握手,向她露出讓人琢磨不透的微笑。鄭書記把李素梅讓到沙發正中的位置落座,讓劉科長挨著她坐,劉允志謙讓著,在鄭書記外側坐下。李素梅在茶幾上攤開筆記本,抬起頭來掃視一下會場,發現人人臉色凝重,并且紛紛躲避她的目光,愈益感到會議的氣氛讓人透不過氣來。她想說一句讓大家輕松的話,但找不到合適的語句。
這時鄭書記轉向她低聲問道:“開始吧?”李素梅點點頭。鄭書記坐正身子面對大家道:“現在開會,請李部長講話。”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說些串臺詞,而是突兀地直奔主題;大家也沒有用慣常的掌聲去響應,似乎都覺得掌聲與這種氣氛不配套。有人冷漠地看著她,并且作好了目光躲閃的準備;有人面對空白的筆記本出神,手指頭做著無聊的動作。
李素梅清清嗓子,同時挪動一下本不需要挪動的茶杯鄭重道:“不是講話啊,是宣布局黨委的一項決定。局黨委決定,由劉憲武同志代行材料和銷售副礦長職務,宣讀完畢。”接著用另一種口氣,把頭先歪向左然后又歪向右,對鄭書記和劉礦長道:“事先沒給你們通個氣,好在這是臨時性的,請你們諒解。”重又面對劉礦長,“劉礦長你看呢?”劉礦長甕聲甕氣道:“服從組織決定。”會場靜了一會兒,鄭書記遲疑道:“完了?”李素梅道:“我沒有要說的事了。”鄭書記象征性地征求劉允志的意見,劉允志連忙擺擺手,鄭書記朗聲道:“散會。”
一陣腳步響聲和似乎勞累極了的嘆息聲過后,會議室只剩下礦黨政兩個一把手和李素梅劉允志。劉礦長這時才說:“希望能盡快安排人選,這工作量不小呢。”李素梅點點頭,面無表情,沒有作聲。鄭書記悄聲問道:“上次考查的……”突然意識到不便問,便改口道:“到我辦公室吧。”
在鄭書記辦公室一落座,鄭書記邊為他們沏茶邊嘆口氣說道:“真是沒想到,眼皮底下又出了這么一檔子事,我們經常教育、監督、談心,還搞過現身說法的警示教育,你看,”他拉開抽屜取出一沓紙在手上抽著,“這里還有程嘉義寫的學習心得體會呢。真是怪了,嗯,別誤會,我不是說在考查選拔上有什么不足之處,我也沒有推脫礦黨委的責任。李部長,下次一定要選個不出問題的干部,我們折騰不起了。這次還不知牽扯到幾個人呢。上次任煥喜扯進去四個人,有的判有期,有的判緩刑。這次肯定不止他一人,只要不牽扯到礦級干部,我就謝天謝地了。”
李素梅看出他似有推諉之意,便正色道:“我也知道你們反腐倡廉教育開展得比較深入,但是總歸在你們身邊出了問題,你說你們反腐教育是認真的,這個我完全相信,為什么又出事呢?癥結在哪里?總結經驗和教訓要全面,要把自己擺進去。你聽我說完,要找找產生腐敗的根源,找到這個源頭,對全局甚至對全國都有意義。”
鄭書記道:“人是有貪欲的,關鍵是如何抑制這種貪欲。我覺得黨委要求是嚴格的,是他自己放松了世界觀的改造。從選苗子時就要嚴格。”
“程嘉義不好嗎?”
“不好。”
“不好你們為什么多次選他為優秀共產黨員?”李素梅冷言相譏。
“群眾選的。他威信高,群眾關系融洽,要是讓群眾推薦,怕能推薦當市委書記省委書記。那成克杰原來也當過省委級的書記,你能說他不好嗎?”
李素梅想了想,無言以對。她忽然發現鄭書記出現了邏輯混亂,冷言道:“你說的正是我要說的,是在他們走上領導崗位后,組織上放松了對他們的管理監督呀。”
鄭書記也發覺讓她鉆了空子,便強詞奪理:“簡單地把他們犯罪歸結為放松了教育管理,怕還說不通,以后有機會就讓程嘉義從犯罪的角度談談,哪些方面有顧忌,哪些方面無顧忌,問題出在哪里,如何能抑制貪欲,才好對癥下藥。”
六
程嘉義被捕,致使組織部內部的矛盾趨于明朗化了。
那天當李素梅得知程嘉義被捕,起初是大吃一驚,驚魂未定中便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威信和地位面臨著考驗。五年前,她力排眾議推薦程嘉義,使許多人不愉快。現在明顯理屈了。對上級她無須解釋,提拔成克杰者需要向誰解釋嗎?關鍵要向礦黨委推脫責任和開脫自己,絕不容許有損自己榮譽的言論抬頭。那天她已向鄭書記表明了自己的強硬。但是在組織部內部卻無法按住這個要起來的瓢。
組織部設有干部科、組織科、宣教科、辦公室四大科室,長期以來形成兩隊人馬兩個派系;科室內部的人員相互滲透,分別與兩個部長親近。干部科劉科長,辦公室胥主任,宣教科小孫小李等與李素梅親近,俗稱是李部長的人;而組織科段科長,宣教科李科長等是潘部長的人。原來潘部長的人馬雄壯,現在她面臨退休,有人便悄悄地改換門庭。矛盾是在工作中形成的,也是在工作中發展的。平常尚能互相體諒,未形成大的波瀾,不像有的部室矛盾公開化,班子會都開不起來。李素梅知道勁都在心里憋著呢,在尋找機會爆發。其實兩位部長倒相安無事,能互相尊重和體諒,倒是下邊分別投靠的人不安分。兩個方面的領軍人物劉科長和段科長在暗中較勁。
說來兩人曾是好朋友。六年前局召開黨代會,段科長那時在基層單位當組織科副科長,局里把他借調來整理文字材料。潘部長看他忙得天天加班,便讓他物色個人來幫助,他推薦了干事劉允志。說他筆頭子快,人也正派。第二天劉允志就提著包來了。兩個人都沒有想到會留在組織部,更不會料到會成為競爭對手而鬧得不可開交。這讓段科長懊惱不迭。
人的情感十分復雜,人生的機遇也不是定數。組織科長提拔到基層當紀委書記,副科長頂上,段科長正好補到副科長位。干部科缺名干部,劉允志順理成章進了干部科。如果劉允志能夠始終想到段科長在他調進組織部時起的作用(那機遇是千載難逢啊),段科長起碼在心理上感情上會舒服些。剛開始劉允志在行動上言語上尚還有感激的表示,后來漸漸就淡了。話說三遍如狗屎,尤其不能在其他干部面前,更不能在部領導面前有這類表示,這是犯忌的。段科長心中不舒服了。兩人矛盾的導火線在干部科長人選上。
人們習慣地把干部科列為組織部第一科,雖然科室不分主次,分量卻是不同的。這在科室干部下礦工作時,礦領導接待規格和態度上是有區別的,盡管這種區別十分隱晦,基至不讓被接待者覺察,但人心有桿秤,心照不宣罷了。從職責范圍看,干部科負責考查干部,干部升遷調動在無局主導意見的情況下,關鍵全憑他們一句話。而組織科負責黨代會、黨支部建設、發展黨員等,對干部升遷調動的作用僅是間接性的。不久干部科長調到礦上任了副書記,時任組織科副科長的段科長認為機遇難得,希望能到干部科當科長。他找到潘部長,潘部長讓他再去找分管的李素梅。李素梅表面沒有拒絕,心里卻不答應。她認為段科長太精明,太精明的人難免勢利和不忠誠;她認為劉允志很厚道,有意提拔他。而劉允志也本能地不希望段科長再來領導自己。這樣,時任干部科副科長的劉允志倒先比段科長轉正。這種安排不僅段科長不舒服,就連部里其他人也認為有失公允和欠妥當。好在組織科長也很快下基層了,段科長也就轉了正。
仇恨記在李素梅身上,但這口惡氣必須從劉允志身上出,這是段科長的策略。
在周一有各科科長參加的部務會議上,周一必到的潘部長部署完本周工作任務,李素梅略作強調和補充,潘部長照例征求各位科長還有何要說的。這是議程的老一套,一般大家都沒有什么要說的。已經有人拿著筆記本起身要走了,段科長舉手說道:
“我談一點建議。程嘉義的事情一出,各基層單位會有所反應。我認為可以收集這類反應,通過反應來反思我們的工作。估計會有人對干部考查工作提出質疑,我的看法是,一要頂住二要反思。關起門來說內部話,我們的干部考查工作也有亟需改進的方面,要充分吸取教訓……”
“行了,聽聽反應也好。”潘部長聽出話外有音,害怕引起爭論,便打斷他。
都知道段科長的話有所指,不便表示贊同或者反對,連看誰一眼都不妥當。看李素梅就會被認為這話是針對她說的,看段科長會被李素梅認為是在支持段科長,就都低頭擺弄鋼筆不作聲。李素梅目光散亂地面對大家,眼內空無一物。她知道如果一搭話就會被誤認為自己承認考查干部的失誤。劉允志瞅瞅李素梅,挺憋氣,反唇相譏道:
“高,要把段科長的話當作組織部最高指示來執行。”
段科長也笑道:“維護組織部的聲譽才是當務之急呢。”
潘部長眼看兩人要爭論起來,連忙宣布散會。
此后幾天里,對于程嘉義被捕這件事,一方三緘其口,真好像有點心虧似的;而另一方總要擴大影響,好像他們占理似的。這樣雙方就免不了發生言語沖撞。段科長能把任何事情都往這上面引。說起某人水平高,他會說再高也沒有劉允志高,他能給檢察院選進去幾個腐敗干部;說起誰眼光準,他會說劉允志比誰的眼光都準,搭眼一看就知道誰夠檢察院逮走的,組織部的人都應該有這個眼力。劉允志已經忍了幾次了,他向潘部長和李素梅匯報,潘部長找段科長談,段科長說開個玩笑何必當真呢。潘部長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李素梅知道這些都是沖她來的。但她對段科長既不是主管又不是分管,自己又身在其中,便不好多說什么。但她對劉允志私下說:“要說責任,幾年來基層黨委成員和支部成員都出了不少的問題,他組織科也要承擔責任,你就這樣推理。”而段科長也不是聰明人,他應該適可而止的。組織部是什么部門?不是市井小人姑嫂斗法的場所,它的成員應該具備什么素質?都是后備干部。而他只想著泄私憤,希望造成大的影響。事情終于爆發了。
又一次部務會上,潘部長把工作部署完畢,照例又征求各位科長有什么需要講的。段科長說,大范圍的干部考查工作即將開始,這就要求我們高質量、高效率地開展工作,對程嘉義繼任者的考查尤其要慎重。我們科工作近來不太緊張,也可以參與進去,避免發生可能出現的失誤。
劉允志按捺不住滿腔憤懣,頂了他一句:“你是神仙還是算命先生,怎么知道可能出現失誤?”
“這是一般性的說法。”段科長喝口茶,擰著茶杯蓋,斜睨了他一眼道,“不都這么說嗎?”
“當初考查程嘉義完全是按照組織規定進行的,根本不存在問題,你不要總是揪住不放。”
“你這不是承認還存在著讓人揪住不放的問題嗎?我的提醒不對嗎?下面已經有議論了,我是為部里的聲譽著想。要我說,考查干部可以推行連帶責任,這樣才能提高責任心。”
“基層黨委、班子成員出現問題,支委出現問題要不要推行連帶責任?”劉允志久已準備好的話脫口而出。
“黨委成員出現問題黨委書記負責,支部成員出現問題支部書記負責。”段科長首先開脫自己,卻未料到被劉允志抓了把柄:
“程嘉義出事誰負責?黨委書記負責的事你怎么總在這兒講?”段科長張口結舌不作聲了。劉允志卻仍在追問,“你有沒有要負的責任?這幾年抓了六個礦級十多個支部成員,要按你的邏輯,你罪過大了。”
兩人爭吵的時候,有人連忙關門,有人急忙閉窗。有人把劉允志拉走了。潘部長的手機響了,是黨委書記打來的,詢問組織部出了什么事情,爭論聲這么大,要注意內外有別,要加強干部素質教育。潘部長臉色沉下來,讓人把劉允志找回來,針對最近出現的不良現象進行了狠狠的批評。李素梅也談到干部素質的問題,說是我們考查基層干部,同時也在接受組織的考查。對于如何提高考查干部工作質量,都可以獻計獻策。潘部長稱贊道,這個建議很好,在組織部內部開個研討會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七
考查決定程嘉義繼任者,人為地將考查者推上了懸崖。都知道容不得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了。換一個人出點兒差錯或許會被諒解,但李素梅再出現差錯對上對下對自己都無法交代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了。潘部長在這件事上表現得特別善解人意,試探地詢問李素梅是否換人去,李素梅搖搖頭。她認為換人就等于否定了她的工作,再說這次她是有信心保證考查質量的。其實她已經覺察到,前一時期圍繞程嘉義考查質量的爭論,潘部長始終處于隔岸觀火的狀態,對段科長批評幾句,也是裝作憤怒,聲調卻有幾分柔和,與她慣常的刻薄不一致,基至有幾分縱容的成分。她提議的召開專題研討會,名義上是研究如何保證被考查干部的素質,因為研討會本身就是程嘉義犯罪引出的,談起來根本離不開他,會多次拿他舉例,這有點兒和尚面前罵禿子,有幾分整人的意思。
兩個女人搭檔已有九年,其間一位男副部長一起工作三年,后來調到基層單位轉為正職。近來有人風傳他要回來接替潘部長,潘部長也傾向于他來接任,她不看好李素梅。
人心叵測,潘部長對李素梅的印象并不差。認為她工作堅持原則,思路開闊,作風正派,常有創新。雖說脾氣越來越急躁,但那也是對下屬,對她總是十分尊重,能掌握住態度,有時能看出她是在強制自己冷靜;能壓住陣腳,是個當一把手的材料。但是自己卻不希望組織部再出現一個女部長。是心理扭曲嗎?她知道組織部固然重要,但主要是奉命行事。首先要是黨委書記的人,要善于正確領會領導意圖,聽話,這就足夠了。之所以重要,也就是掌握著干部的命運。這兒不是鍛煉人的地方,增強處理復雜問題的本領只有到基層去,到困難企業去。為什么不希望李素梅轉正呢,是怕她不拘一格的工作思路捅婁子嗎?看李素梅對自己小心翼翼的態度,知道她在作最后的努力,希望她退休時推薦她,真有點心疼她。鬼才知道人心有時是肉長的,有時不是肉長的。
李素梅碰上了難題。法院通知她星期五下午開庭,緊接著部里通知星期五下午要開研討會。這是法院首次開庭,原告沒有不出庭的道理。離婚事她未露一點口風,包括潘部長都不知道這件事。她只讓法院打她的手機,為的是避免擴大影響。而研討會她又是必須出席的,也是向潘部長表示謙虛態度的機會。他請求法院改時間,法官冷言相譏道,任何公民都要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行事,要是都像你似的,法院只好關門了,這涉及法律的嚴肅性問題。說得李素梅很憋氣,她決定只好不出庭。
李素梅現在在心中也承認,她和劉旭的愛情基礎就不扎實。那時她在遠離市區三十多公里的工廠當倉庫保管員,別人介紹了小報編輯劉旭。劉旭年輕時皮膚比現在白,戴一副近視鏡,中等身材,形象不算差,有比較好的家庭背景,再說自己也有調到市區陪伴父母的想法,見面后便決定處處看。可是父母卻不同意。他們的傳統觀念認為,女兒到那類家庭會受氣。人生不能為那一點利益丟掉太多的東西。兩人相處中李素梅竟然發現了劉旭的許多可愛之處。他呆滯,說明他誠懇;他語言遲鈍說明他不會花言巧語;他相貌不佳也能省下今后可能有的花花事。于是說服父母同意這門親事。而現在卻對劉旭越來越厭惡了。
劉旭是個毫無情趣的人。無特長,無愛好,無知心朋友。他相貌中下,智力偏差,說話有些大舌頭,嘴角有白沫,有幾顆牙是黑邊兒,簡直一無是處。而人過四十歲仿佛一切都在退化。身材比原來矮了一厘米,額頭眼角密布著皺紋,額角越來越大,額上的頭發呈半島形狀。有一次一位作者來找他討教,討好地問他你有五十歲了吧?他故意說五十七了,那人說不像,你的長相也就五十三四歲。李素梅在一旁聽了直想笑。他在家倒勤快,下班路過菜場買來菜,包攬炒菜做飯清潔等家務,李素梅有時過意不去搶著炒菜,倒把他感動得不行,這則使李素梅感到厭惡。看他做起家務樂在其中的樣子,心中與她見到的獨當一面的男子漢比較,鄙夷道:“虧你還是個副主任編輯,完全墜落成家庭婦男了。”劉旭以為受到了稱贊,道:“你主外我主內,發揮各自優勢。”
劉旭不愿離婚。那天他從父親家回來,帶著一股怨氣。父親發怒,他膽戰心驚。她太愛李素梅了。說起來奇怪,同在一個家庭,一個長相老化,一個卻像是越來越年輕。四十八歲的李素梅中上等身材,僅比婚前稍胖一些,倒有一種豐腴之美。臉色光鮮如玉,皮膚還是那般細膩,細看才能發現眼角脖頸有了細細的皺紋。兩只柔美的大眼睛,有時蹙眉沉思,倒有別致的美感。眉心有淡淡的“川”字,襯托出她的剛毅和果斷。劉旭把父親不換思想就換人的話是作為說明父親真的生氣,意在讓她警覺才說出的。對李素梅卻是驚雷,遲鈍的劉旭卻并不認為有多么地嚴重。他認為李素梅會改變對父親續弦的看法,父親曾經給予她多么大的幫助啊,工作調動、職務升遷……卻未料到李素梅受到如此大的傷害,竟然真的要“換人”。接到法院的調解通知,慌慌張張地去找父親稟報,進門還未掩飾住驚惶失措的神態。
“你看你那窩囊相,我在外邊領導千軍萬馬,你咋就不像我?她是真心想離婚?”
“是的,她已向法院起訴了。”
“你是什么想法?”
“我,我不想離,離了怎么辦?”劉旭攤開雙手一副為難的樣子。
“什么怎么辦!編輯、副高、又不大!我也沒有說讓你們離婚,她是在找借口嘛,也許她早就這樣打算好了,即使這次沒找到借口,今后還會找到的,或者說今后就不需要借口了,這就是量變質變的關系。”慣于“兩點論”的老干部,應付這類事駕輕就熟。“這樣看來早離比晚離好。再說了,黃英肯定要進門的,今后怎么辦?老了老了能看她的臉色?這樣子你也好我也好。”他用假想的事件安慰起自己來。
劉旭手插在褲兜里,站在窗前不說話,但在心里逐句反駁父親的話,最后進行了歸納:“你都是為你著想,都是讓別人為你作出犧牲,你就不能為別人付出。”
“你這種情況的男人,在社會上香得很。”劉金昌走入自己臥室,很重地坐在轉椅上。心中想,該發生的事終究是要發生的。
當年李素梅坐月子,假期已滿,眼看要回廠,劉旭找到父親,央求把她調到市區來。劉金昌一瞪眼:“人家都能在郊區她怎么就不能,她有什么特殊性?”劉旭被他的威嚴嚇住了,磨磨蹭蹭地走了,出門時還向父親討好地打了招呼。他出了宿舍院門,迎面看見礦業局黨委書記進門來。接著李素梅被借用,兩周后正式調來。后來李素梅有一個千載難逢的升遷機會,省委組織部對她的印象很好,要調她去,劉金昌擋下了。他對別人說年輕人應多在基層鍛煉,他心里清楚,因為調去的不是兒子,是兒媳,即使兒子隨她去了省城也……他簡直不敢想下去了。寧肯讓她原地踏步卻不肯希望她飛黃騰達。兒媳婦不是女兒,盡管看起來還孝順,聽話,她只與他的孫子有血緣關系,與他什么也沒有,他不能給她太多的東西,他要防備她。現在看來還是沒有留住她,幸虧沒有把她調進省城,不然該發生的早就發生了。
失去了權力的市委組織部長不得不應對是續弦還是留住兒媳的選擇。富有各類經驗的老干部很快就作出了有利于自己的決定:黃英可遇不可求,兒媳婦可求不可遇。既能把你娶進門,就能把你趕出去。他有些咬牙切齒地想。
劉旭懷著對父親的強烈不滿,又去找姐姐劉秋云。劉秋云是市中心醫院內科主任,丈夫是副院長,全市外科一把刀。為請他操刀動手術,托人情走關系送紅包還要排隊等候。劉秋云正為一名患者寫處方,有人用手指輕彈桌面,她不滿地抬頭望去,看見了弟弟愁云密布的臉。他把姐姐拉到一邊,吞吞吐吐地講了李素梅提出離婚之事。劉秋云先不問緣由,馬上無名火起:“她李素梅在這個家庭庇護下得到了多少利益,現在翅膀硬了,要過河拆橋了。”問起緣由,便更加不理解,父親續弦怎么會拆散兒子的家庭?聞所未聞。她便斷定這是李素梅蓄謀已久的。
劉秋云趕回父親家,對父親憤憤道:“我們家的榮譽都讓她占盡了,她那個部長怎么當上的,沒有你的威望她能當?她想甩劉旭?做夢,我讓她離不成,拖著她。”
劉金昌嘆口氣道:“我這一輩子都不順,凈遇小人,四十三歲時就該升副書記,唉,這臨老臨老又碰上這事。唉,留了人也留不住心哪,何必讓劉旭活受罪呢?”劉秋云看到父親痛苦的樣子,很是心疼,便不再多說,立即開車來到法院。
李素梅打電話請求法院開庭延期時,劉秋云正與院長交談。她坐在皮沙發上,院長站在她面前。憑她內科主任的醫術和丈夫精湛的手術,在本市沒有辦不成的事。誰能保證不得病呢?劉秋云卻也生弟弟的氣,她也認為弟弟在事業、相貌、氣質,尤其是氣質上不配李素梅。不配是現在不配,當初還是基本般配的。她在心中責備弟弟無能,但也找到了托詞,般配能做夫妻,不般配就不能了?不般配的夫妻比般配的夫妻還多呢。
法院院長聽罷她關于不判離的想法,笑道:“我把你的意見給法官說說。不過,眼下只要有一方堅持要離,終歸是會離成的,只是拖一拖罷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一方拖不住另一方的。倒不如……打個比方,你看行不?一件寶貝怕碰了壞了,捂著護著的,費那么大的勁兒,倒不如扔了,主動些心里還好受些。”
法官們其實都很同情劉旭。一是因為雙方地位懸殊,組織部長與平民丈夫離婚,本身已讓他們狐疑;再拿李素梅盛氣凌人、打扮入時的神態,與劉旭無能窩囊的樣子作對比,劉旭一套滌綸西服,紫紅的警用一拉得領帶,鞋幫和褲腳有泥斑,真像老古董,很難相信這是一對同枕共眠的夫妻。法官已準備好對她冷嘲熱諷的話了。
劉秋云瞪了院長一眼:“有你這樣的院長,無怪乎離婚率高。”回到車里給潘部長打了電話。她先問李素梅要離婚你知道嗎?潘部長怔怔道:“什么什么,誰要離婚?”等證實李素梅已起訴到法院了時,潘部長連說沒想到,不知道,這種事她那個身份哪里有大張旗鼓講的?
“她官做大了,其實也就是副科級,我還正科呢,要是再大了更不得了了。”劉秋云尖刻地說。
“你告訴我是讓我去做她的工作?讓她回心轉意?女人一旦決定的事回頭是很難的,尤其是感情方面。”潘部長先推托了。
“本周五下午開庭,你能做做她的工作,讓她主動撤訴更好。”
潘部長放下電話,認為不便主動與李素梅談這件事,那樣她會產生誤解,再說也與自己身份不符,不如讓李素梅主動向她談這件事。于是巧妙地把準備在下周一例會后召開的小型研討會提到星期五下午開;你去法院總得請假吧,這樣她便會主動談了,自己再事務式地勸解關心幾句話,也知道談不出結果來的。
李素梅沒有請假。出庭和參加研討會孰輕孰重她不用思考就掂量出來了。研討會缺席不得,那是偏狹與大度的試金石,硬起頭皮來也要迎接挑戰。她并且專門告誡劉允志,一定要掌握好態度,要有置身物外的姿態,就當是完全對著別人的。能從中得到啟發找到辦法,何樂而不為呢?
八
背水一戰,李素梅心情竟有些亢奮,簡直充滿壯士斷腕的豪情。她不是弱女子,她有大男人傲視群雄的大氣;她不是無主見的人,偏愛突遇困難和挫折,感覺到處理困難解起扣來既充滿懸念又充滿趣味。破釜沉舟起死回生為人生大樂趣也。她心里也承認,憑自己不隨波逐流,不阿諛奉承的個性,難能升到現在的位置,占據如此重要的崗位。公爹的光輝曾經照耀著她,這是不爭的事實。她曾經那么厭惡有人向別人介紹她時說的話:這是劉金昌的兒媳。我就是我,堂堂正正的副部長。她多次產生沖破追光燈自闖生路的念頭。她決定在考查程嘉義繼任者時顯露出才華,給世人一個證明。她打算好了,要多花些精力,甚至像公安人員破案一樣里里外外都查遍,不放過一個疑點,不忽略一點兒蛛絲馬跡。把他的人生觀念、性格愛好特長,愛結交什么朋友等列入調查的范圍,她甚至決定,一有疑點就放棄。選一個無功的人也不能再選可能有過的人了。她知道這也決定了她的前途和命運。
車到辦公樓前停下,坐在副駕位置的劉允志先下車,搶著替李素梅打開車門。見礦上的奧迪停在樓梯口,駕駛員正擦拭擋風玻璃。他們走上樓來,在緩步梯轉折處遇上端著茶杯夾著皮包的劉礦長正走下樓來,他身后跟著幾個人。劉礦長一怔,站下了,向她恭敬地問候:“李部長,你們來沒打招呼吧,我正要……”說著話李素梅走上二樓,劉礦長在她身后跟上來,一行人都夾著包端著茶杯,不知道的人會誤認為他們一起從外邊來的。李素梅邊走邊說道:“你忙你的,我們互不干擾。”劉礦長搶前一步打開自己辦公室,引導她走進來,其余人知趣地站在門外等候。劉礦長關上門道:“我這就是到南方幾個材料供應商那兒做工作的。現在也怪了,程嘉義出事他們也不跟我們做生意了,該進的貨也斷了,要我去一一拜到。嗯,還是那事吧,是來宣布的嗎?我安全生產銷售一肩挑,實在不能分心抓材料采購。”
李素梅冷言道:“材料科長也能跑嘛。”
劉礦長皺起眉頭微笑著加重語氣道:“跑了,剛回來,那些家伙非要見礦長。我準備出去兩天。”
李素梅站起來道:“你忙去吧,我找鄭書記。”劉礦長把她往三樓鄭書記辦公室送,李素梅不讓他送,他卻堅持送到鄭書記辦公室才告辭。礦長書記是一方諸侯,見到組織部長像是見到欽差大臣,處處小心謹慎禮遇有加。李素梅已經習慣了。
鄭書記正和一個人談話。那人背對著門,鄭書記站起來迎接他們時,那人也轉過頭來回望。他臉色發白,眼角發紅,驚惶失措的神色,嘴角耷拉著,一臉的委屈。他的脖子上有幾道紅印,襯衣上方掉了兩個紐扣,可能和什么人動過手。他像是正向鄭書記反映與某人的糾紛。見來了客人便起身告辭。李素梅覺得此人面熟,那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扭回頭確認地看她一眼,便低下了頭。
“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工作態度你是沒說的,也都知道你是出于公心,就是這個性呀……我調查一下再說吧。”
向他一揚下巴,那人匆匆溜了。
李素梅在腦海里搜索,仍未想起在哪兒見過。辦公室工作人員來沏茶,李素梅從包里取出茶杯,茶杯里已經裝好了茶葉。
李素梅道:“劉礦長忙得有些吃不消了。”
鄭書記關上門,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多加一個人的工作肯定要忙,不過,工作方法也有問題,分不清主次,又不放心讓別人去干,不放心加上不放手,事必躬親,不累他累誰?”
“這次程嘉義牽扯到的幾個人都有結果了嗎?”
“反正有些事還說不清。有總會、財務科長,連過磅員也牽扯進去了。供貨商進去兩個人,聽說案子移交法院了。現在的案子不查便罷,一查就是一串。教育也不是萬能的,關鍵是……”
李素梅不愿再接著上次的話題和他爭論,各執一詞沒有個結果,便打斷他的話,把這次來的工作重點講了:“工作要再細一些,先找和季留根關系鐵的人,戰友漁友牌友酒友什么友的都行,聽聽他們對季留根的評價,接下來再找他的對立面,再聽聽他們的評價。但是這個要保密,以免給他們造成心理壓力。”
鄭書記笑道:“這倒是創造性地開展工作了。”
等人的工夫,李素梅打開筆記本,記起剛才匆匆離去的人是支部書記王合成。
第一個來的是采購員。他一開始便從工作上稱贊起季留根,李素梅對這些不感興趣。她知道這些人肯定會講他的好話,她希望了解的是季留根對人生對金錢的態度,便有意引導多談這些方面。通過提問或追問,了解到他是季留根的牌友。兩人打升級常做對家,出牌有暗點子,配合默契。有時季留根出差難免借故帶他出去,工作之余玩兩把牌,調劑一下精神。不過他們從不賭錢,頂多輸家管飯,但贏家難免添個菜買瓶酒,有時比輸家花銷還大,所以玩牌的氣氛輕松和諧,圖個樂趣。“季科長那人不愛財,手腳大方,廉潔,咱們的干部都像他那樣就好了,要提拔就提拔這樣職工信得過的。”他臨走時提議道。
第二個來人是季留根的老鄉。他不承認是酒友,只承認兩人對脾氣,有時好在一起端幾杯。礦工好酒,多因恢復體力和除濕祛寒的需要。喝酒在礦工中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不過季留根從不貪杯,沒見他醉過,他認為已經喝到需要停下的時候,誰也勸不進酒了。除了應酬,從不喝不掏錢的酒。季留根生病住院時盡量保密,怕人探望。有人送些水果什么的,他都給臉色看;有的人嫌買禮品麻煩就送錢,他堅決不收。有人就塞他枕頭下。他老婆也推辭,只是沒有他堅決。
第三個來人竟是女人。她有三十多歲,披肩發,白白凈凈的,涂著淡淡的口紅,眉心有顆痣,就多了幾分嫵媚。她站在會議室門口,精神有幾分緊張。
李素梅微笑道:“進來坐吧,正在班上嗎?忙不忙?”李素梅對基層群眾向來親熱,她深深地同情他們。她的冷淡僅是對干部的,她認為應該對他們冷淡。
這個女人仍是不愿進門,聲音有些顫抖:“忙,快開支了,正做表呢。”
李素梅仍微笑道:“進來坐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會計。組織科呂姐說有急事,我就來了。”
李素梅心里一沉,覺得哪點兒不對勁,細細打量她,仿佛希望能看出她和季留根的關系不正常來。便把調查要求講了,并且強調不論說什么都會保密,可以放心談。
來人報過姓名,她與季留根既是同事又是鄰居。她拘謹地坐在沙發邊沿,直著身子,雙腿夾著雙手,眼神有些異樣。她還是健談的,只是抓不住主次。通過她的講述和答問,大體了解季留根把錢看得很淡,說是身外之物,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沒有莫強求。他愛人是小學教師,這人小心眼,對他不放心,對金錢的態度與他相反,總是埋怨他拿回家的錢還沒有拿出去的錢多。是否反襯季留根的大方,不得而知。
送走第三人已過中午,下班半小時了,對季留根工作之外的情況有了大體了解,他的好惡習性漸漸鮮活起來。鄭書記仍在辦公室候著,這讓李素梅很自責:應該早早告訴他讓他下班休息的。鄭書記、辦公室主任及組織科小呂一行人陪著李素梅劉允志下樓來,小呂是中年婦女,照顧李素梅方便些,鄭書記方方面面考慮得都很周到。李素梅對辦公室主任說道:“叫著我們的司機。”辦公室主任答道:“已下樓了。”樓下一輛面包車已經發動。“這是去哪里?”李素梅來到車門口警覺地問道。她知道礦餐廳在不遠處,無須乘車前往。鄭書記故意輕描淡寫道:“那邊穿云山下新開了一家鹿苑野味店,燒雞公和幾道素菜都很有特色。”李素梅不上車:“不要這么麻煩嘛,下午還要接著談,又不喝酒。”她先把喝酒的大門關上了。鄭書記淡淡一笑道:“都不喝酒,就吃幾盤沒施農藥化肥的綠色食品嘛。”說罷伸出手臂請她上車,李素梅仍堅持不上。忽聽車上有人招呼她,只見她們的駕駛員已在車上,并且熱情地招呼她快上車。李素梅很生氣,但又不便請他下車。
開車半小時來到穿云山下。遠看去野味店就不一般,十多間茅草屋餐廳,還有仿云南吊腳樓的建筑,休息喝茶的草棚也做成蘑菇狀。飼養場頗具規模,足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用繩網圍著,一走一伸頭的火雞,拳頭大的元寶雞互相追逐,封頂的籠里養著色彩斑斕的長尾巴山雞,幾只雪白的山羊啃著青草,大柵欄里養著幾只大馬鹿和草驢,燦爛的陽光下幾畦青菜翠綠得晃眼。好一派田園風光。鄭書記介紹說這個老板很有眼力,他掌握了人們拒絕污染食品的心理,遺憾的是大米白面是外進的,正準備自種幾畝不施化肥不噴農藥的水稻呢。李素梅想,在市場充斥化肥農藥催熟劑青菜和注水肉的現在,能吃上這類在三十年前隨處可見的食品,也算不虛此行了。
一臉橫肉、紅光滿面的老板迎上來,他先向鄭書記點點頭,又把鄭書記拉到一邊低聲說了什么事,能看出來他們很熟悉。鄭書記并未把李素梅介紹給他,他只說道:“來幾個朋友品嘗一下菜的味道,量不在多,你揀拿手的上。”她忽
然感到鄭書記是那么善解人意。李素梅連忙說道:“只要兩份青菜,炒個雞蛋,頂多來一份蘑菇燉公雞,違禁食品不能上。”老板不置可否地盯著鄭書記,鄭書記道:“原則上就按這個辦。”
等菜的工夫,鄭書記陪著李素梅踱到水塘邊,塘水清澈見底,秋風吹過閃著波光。鴨子、鵝悠閑地游著,鯉魚草魚不時翻起水花。說到中央反腐敗的決心和力度,談到眼下百姓對腐敗分子的憤恨,不由得又談到程嘉義。鄭書記說程嘉義被捕緊接著又抄家的那個晚上,說他正準備外逃。這讓李素梅一驚。鄭書記說程嘉義在被帶出會議室時喃喃道:“唉,晚了一步。”而有人聽他說的是晚了一天,難道他準備第二天就外逃?抄家時用塑料袋包裹著十二張存單,名字有真有假,總計一百四十五萬八千元,如此整齊地集中在一起,用圖釘反按在衣柜底板下,不是準備外逃是什么?現在想來他的行動也有點反常,私自外出的時候多了,有一次有急事打他的電話,他說出外有事現在正往回趕,但是一個多小時后才到礦。風塵仆仆的樣子,皮鞋上落了一層黃土。李素梅腦海里倏忽浮現兩個月前在靈山村見到程嘉義的情景,她在思索鄭書記說的是不是自己見到他的那次?他去靈山村干什么呢?想把這件事作為情況反映,張張口,話到嘴邊吞了回去。
幾盤沒施化肥沒灑農藥甚至沒用味精的青菜,沒用復合飼料喂養的雞公味道果真不一般。素菜脆楞爽口,雞肉肉緊有咬頭,透著一種原野的,純真的,本色的味道。由于沒喝酒,飯便吃得快,又上來雞蛋番茄木耳湯,酸溜溜香噴噴,李素梅十分滿意。坐車回來,汽車停在“麗都洗浴中心”,鄭書記向李素梅解釋,下午要談的人三點多鐘才上井,先休息一下。李素梅說就上會議室坐一會兒吧。這時自己帶來的駕駛員自顧打開車門下去了,李素梅再也壓不住火氣,冷言道:“小張,你上哪兒去?”小張向她打了個響指道:“說是來了個揚州的修腳師傅,我挖挖這雞眼。”
李素梅冷眼盯著駕駛員下車。駕駛員歸局辦管,他們到哪兒都像是大爺,要吃要喝要紀念品,稍不滿意就沉下臉給你看,或者有意怠慢你。你管得了干部卻管不了工人,無欲則剛,這句話也適用于無望當干部的人。給他們生氣,犯不上,還顯得沒水平。她看著劉允志。劉允志正看著她,她長噓一口氣,只好下車走進洗浴中心。
女賓部也設有桑拿間,小呂陪著她蒸蒸,洗澡時搓了背,然后捶背和捏腳。揚州師傅是個二十多歲的妹子,聲音柔柔的,總是笑,手上的功夫很好,該輕的輕,該重的重,揉到她的腹部和大腿,癢癢的,直想笑,她這是第一次享受這一套服務,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兒子從加拿大回來了。那是一個恐怖的雨夜,暴雨如注驚雷連連,在殘破不全的家里,比自己還高出一頭的兒子偎在她的懷里,竟驚嚇得瑟瑟發抖。她撫摸著兒子干燥的粗硬的頭發,像撫摸著襁褓里的他一樣:“別怕別怕,有媽媽在。”接著冒雨帶他去奶奶的墳墓,他小公雞似的細啞嗓門叫道:“奶奶死了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快給我找回來。”她也陪著兒子哭……“李部長,醒醒。”李素梅忙睜開眼,小呂仍是驚魂未定的樣子。她自嘲道:“任何女人都有柔弱的一面啊。”看看掛鐘,已是三點了,連忙穿衣服。走出浴室,辦公室主任和劉允志正站在陰涼處聊天,她問鄭書記呢?回答說鄭書記根本沒進浴室,早回辦公室了。自己帶來的駕駛員還在修腳和按摩,她便叫礦駕駛員先送他們回礦。
九
劉金昌沒有料到會在家庭遇到強有力的挑戰。他只習慣于服從上級,而下級必須服從他,他把家庭成員也列入下級范疇。他對兒子說的“不換思想就換人”的重點在“換思想上”,意在威脅李素梅要改變對他續弦的看法,而李素梅理解的重點在“換人”上。他把李素梅的離婚要求理解為“故意理解偏差”。看到兒子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也心疼,人老了不靠兒子靠誰呢?靠黃英?能靠住嗎?有人說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但被半路夫妻坑騙的不在少數。這時黃英打電話來了,輕聲笑著問他托老所擴大規模的事有沒有把握。他忙說道:“快了快了,我馬上就過去催催。”心里卻有幾分不快,她只想著她的事業,仿佛他只是為她辦事的仆人。
黃英年輕時戀愛受到兩次挫折。一次是三角戀愛的犧牲品,那個帥小伙同時與兩個姑娘戀愛,黃英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線,那個姑娘沒守住,她有理由威脅帥小伙。結局是帥小伙娶了丑姑娘。她后來與部隊一位副營長相識。二十年前祖國南部的那場戰爭,捍衛了國家尊嚴,卻使這場愛情不了了之。她開辦托老所后,征得副營長家人的同意。把他孤苦的老父親接來,給他兒媳似的關懷,替長眠在南國的副營長盡孝。她高不成低不就錯過了最佳的時光。在一家醫院當護士長的黃英,下崗后熱心于福利事業,在街道和區政府的關懷下,創辦了幸福托老所,在忙碌中忘記了自己的年紀,在行善中獲取樂趣及心理平衡。未進佛門竟相信因果報應,丟掉一切雜念侍候這些雖有兒女但無人照顧的老人。由于收費合理服務周到,經市晚報報道和口口相傳,漸漸擴大了影響。也許是命運使然,二十多年后她竟和帥小伙在她的托老所見面了。
一日午后,初冬暖融融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一位身材高大但卻精瘦的男人來打聽老人的服務項目及價格。她當時正為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太婆針灸,只是沖他點頭讓他稍等。她正待收回目光,竟然一下子就認出是那位帥小伙。昔日的帥小伙現在面孔和脖子上布滿皺紋,背也駝了,目光呆滯,一副老相,時光把他磨蝕得面目全非。她還一直保持工作時戴著口罩的習慣,帥小伙竟沒有認出她來。他一臉謙卑,一臉可憐巴巴相,一副小市民氣質地討價還價。一直到黃英同意收下他的父親,他千恩萬謝躬著腰后退幾步,匆忙轉身走出了院子。當天下午他就把老人送來了。他定定地看著沒戴口罩的黃英,眨巴眨巴眼,像是搜索記憶中的殘片,突然低下了頭。黃英知道他認出她來了,她需要這個效果,但不需要揭開這層面紗。不忍心看他太尷尬,于是又戴上了口罩。
安頓好老人,他似乎想解釋什么,黃英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此后這人半年不見蹤影。后來得知他三次離婚,如今孤身一人伴著孤單的父親。這使她想起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慶幸自己未落入虎口。她仍悉心照料他父親。后來浪跡天涯的帥小伙做生意連房子也賠進去了,不久竟結賬把父親接走了,他受不了她對他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特別受不了老人夸她而痛罵他。這個人從此在她面前消失了。出于同樣的心理面對兩位早年曾是一面之交的兩位老人,產生了不一樣的效果。這就是黃英。
她未料到自己會有夕陽戀。已經不再年輕,甚至已過了更年期,沒有了少女的夢幻和憧憬,不再祈求什么。對于劉金昌的愛情采取隨遇而安、成也罷不成也罷的態度,人家的家人態度冷淡,何必惹人家不安呢。但是黃英對劉金昌還是滿意的,她眼中的劉金昌是個干練的,智慧的,風度翩翩的老大哥。他中上身材,腰板很直,保養很好的臉色,皮膚細膩白皙,染黑了的頭發,形象比實際年齡要小十多歲。有過兩次戀愛不成功的經歷,她已經學會把火熱的情懷埋藏起來,把可能外露的表情掩蓋起來,盡量讓自己顯示出無所謂的神情。這使恨不得一夜成就好事的劉金昌更顯得火急火燎,更顯得心中無底,非得要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美人。他認為只要能迎合她的心,一切都不是障礙。兒子離婚的事正進行著,他一邊為黃英辦著擴大托老所規模的事,一邊催促兒子盡快離婚,他要以嶄新的家庭迎接她。
與其說黃英擴大托老所規模的念頭是因社會市場的需求萌生的,倒不如說是劉金昌鼓動的。因為她被不斷有人提出入托而萌生了擴大規模的念頭,又一次次在地皮、房屋、資金等難題面前退卻。劉金昌為什么鼓動她擴大規模?因為這個難題他能解決。他畢竟在市里方方面面都有關系,經他提拔的許多人還在位,這就是他的價值。待黃英的這個欲望升騰了,他卻引而不發了。對黃英他仍心中無底,辦了事得不到黃英,那人就丟大了,眼就現大了。
他辦事也存在顧慮,他深知人在位與不在位迥異。誰在位時不得罪幾個人?有的是政策使然,有的卻純粹是關系需要。對同一個人,有人天天巴望其升遷,升得越大越好;有的天天詛咒逮捕、槍斃。誰有錯?官場上沒有嚴格界限,誰的官大誰就正確。他了解了一下擴大規模的程序和步驟,有的單位是自己辦不好的,或者是自己一出面就會辦壞的,這就是城建局。局長被他整過,壓過,去年才翻了身。好在市委組織部長是他鼎力提拔的,是他從市委黨校培養起來的。他一個電話打過去,組織部長果真爽快,說是準備在三十二層旋宮餐廳請幾個方面的負責人,把關系理順了再說。他馬上讓市慈善協會秘書長去找組織部長,把打算匯報了,事情就定下來了。他特別交代慈善協會秘書長,宴會時切勿提起他。秘書長邀黃英與他一起赴宴,劉金昌說黃英不慣于那類場合,對她先不要聲張,到時候再給她一個驚喜。他卻打電話給黃英,說是事情辦得差不多了,讓她只需多考慮一下結婚的事吧。黃英為找到靠山而興奮,心想今后還不定會碰上什么難題呢,有了這個靠山一切就都不怕了。這也加重了愛情的籌碼。
晚上,劉金昌開了一瓶茅臺酒,炒了兩個菜,一葷一素,喝了二兩酒,做了一個夢。夢見空中降下一個手執拂塵的老道,老道指著他獰笑道:“你一邊行善一邊作惡,你興辦慈善事業是行善,你拆散一對婚姻是作惡。”劉金昌也笑道:“道長有所不知,拆散沒有感情的婚姻也是行善呢。”
夢醒撕下一頁日歷,這是一本香港出版的擇吉日歷。上面寫著:夢見與人分花。解:分散離別之兆。他淡淡一笑,我未夢見與人分花,兒子離婚與我無關。
十
李素梅和劉允志再來云山礦時,已是一周后了。她在辦公樓前下車后就對駕駛員說,今天工作可能到很晚,你開車回去吧,我們晚上讓礦上的車送回去。她害怕再受到駕駛員的干擾,同時也有今天一定完成任務的決心。她對鄭書記說,今天專找與季留根鬧僵過有過沖突的人談,包括他曾工作過的一切單位的人。鄭書記沉吟道:“還真沒聽說他和什么人關系特別差。”他找來支部書記王合成,兩人在一旁低語商量了一會兒,鄭書記過來歉意道:“與他關系特別差的人沒有,只好把關系不親不近的來湊數了。”待王合成走后,李素梅笑道:“這個王合成上次為什么和人打起來了?”鄭書記道:“這個人太實在了,眼里揉不得沙子,他說我腚上沒屎誰也不怕,他說這才是群眾監督到位哩。”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仍無人來,鄭書記讓組織科打電話催,李素梅和劉允志便到小會議室等候,翻看近幾次的考查記錄,把需要進一步落實的內容畫上著重線提醒自己。好大一會兒門口傳來腳步聲,王合成把一個人推進來,說道:“就是這兒。”又對李素梅歉意道:“他剛才沒找到地方。”便告辭了。
來人是個干巴巴的中年人,一大早竟一身酒氣,呼吸難聞得讓人嘔吐,不知是昨晚喝多了還是今早剛喝了。他聽說有的礦工有早酒的習慣。這人八字眉,雷公嘴,黃頭發,兩只滴溜轉的大眼睛像是剛受了驚嚇。相貌滑稽。劉允志給他倒杯水,讓他平靜一下。李素梅剛要說開場白,來人倒先開口道:“咱工人知道啥?偏叫我來,提個干部與咱干小工的有啥關系?他們吃香的喝辣的,咱啃咱的咸菜疙瘩。”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李素梅先向他講了選好干部的意義,希望群眾替自己選個好干部。來人一攤雙手道:“我在井口干下料的活,除了開會見干部面,現在又很少開會,我認識科長科長不一定認識我。”李素梅說道:“反正你們一個單位,聽到的職工反映也可以談談。”來人坐在沙發上,雙手抄起來扶在膝蓋上,可憐兮兮的樣子。李素梅便不再說服他,很失望地讓他回去了。
上午一共進行了四個人,基本上沒有搜集到有價值的反映,但卻能從另一方面得出群眾對季留根不反感,或者很擁護的印象。下午再找不到人來。李素梅和劉允志各自翻閱筆記本,每人都記了二十多頁的內容,對季留根的考查是從未有過的細致。以前提拔干部,僅是找書記礦長談談,再隨意約幾個人聽聽意見,形成總體印象便整理匯報材料了。劉允志微笑道:“他季留根再出問題我們可就沒法干了。”李素梅卻仍不放心,紛繁的世界物欲橫流,難免不擾亂人心,迷住人眼,如何能保證他們始終謹慎,潔身自好呢?她此時的思維異常活躍,似乎所有的主意都往腦海里擠。一句老話倏忽襲上來:知兒莫如父母。對,還應該到他父母那兒了解一下,也許他們介紹的情況能夠幫助她作出抉擇。
李素梅為自己的主意激動了好一陣子,事后她說,這就是作家的靈感吧,興奮得像孩子似的。她每到關鍵時刻大腦皮層會異常活躍,新鮮主意層出不窮。可是,她后來為這個靈感付出的是何等的代價啊。
說干就干,收拾好提包便去找鄭書記。鄭書記好大一陣兒才明白過來,爽快地說:“只要你們認為有必要,我們全力配合。我還真不知道他父母住哪兒,我來問問。”他打電話還是找王合成,話筒里傳來王合成的聲音:“他父母還住在老家,有時冬天來他家過冬,因為這兒有暖氣,現在去?二百里路呢。”李素梅忙低聲對鄭書記說:“二百里路不算遠,你就說現在去,讓他帶路。”鄭書記這樣說了,話筒里傳來王合成的聲音:“有一段路不好走。”李素梅又對鄭書記說:“能開車就行。”鄭書記又這樣學說了,王合成遲疑片刻說道:“好,我現在就過去。”李素梅和劉允志帶著礦辦司機匆匆下樓,王合成正氣喘吁吁跑來。李素梅對他說道:“現在就上車,有事到車上商量。”王合成坐副駕位,李素梅和劉允志坐后邊,三菱越野吉普鳴了幾下笛,急急地開出了礦門。在車上李素梅對王合成說,就說我們是礦上來的新同志,去看望一下二位老人,路上買點東西,看情況如果需要在他家吃飯邊吃邊聊也行。王合成答應了。車行不多遠到了一個集鎮,王合成下車買禮品,李素梅隨他走進商店,買了近百元的禮品,李素梅要付錢,王合成哪能讓她付呢,李素梅注意到,他付完錢沒要發票。
七十多公里的一級公路僅用了五十分鐘。吉普車拐入沙石公路,路況不好,車速慢下來。汽車拖著灰塵的長龍,車上人抓牢把手,有時要抬起屁股。路兩邊是收割完了稻子的田地,間或有稻秸被焚燒成黑色的痕跡。汽車下了沙石路拐入黃土小道,顛簸得愈加厲害。遠遠看見前方路中央高聳起一堆土,駕駛員說聲不好,可能路不通了。來到跟前果真前方正修小橋,水泥管子已經下到河床里。河中間有木板搭成的便橋,王合成跳下車去探望一番,搖著頭回來了。李素梅問還有多遠,王合成說過河還有十里路。李素梅不作聲了,如果不遠的話她會建議棄車步行的。汽車只好回頭,重新回到一級公路上,又往前開了八公里,在一個路口下了路。李素梅瞟瞟駕駛員的臉色,還算平靜。心中暗想幸虧是礦上的駕駛員,如果是她帶來的車,駕駛員早就罵開走這冤枉路了,罵得讓坐車的人聽了不舒服。暮色籠罩時才趕到季村。
鄉村的傍晚安詳靜謐,富有詩情畫意。山尖支撐著紅氣球似的太陽,掩映在樹叢中的山村上空飄浮著淡淡藍色的炊煙。入村一條水泥路,兩旁是農家院落。現在農村富裕多了,不少家庭蓋起了二層小樓,這些小樓格局一致,應當是一份圖紙。汽車停在街口,王合成把禮品分給每人手里都有一份,他帶路走進季家小院。季母正在雞圈旁撒玉米喂雞,她怔忡忡看著一行人,竟不知所措。待王合成向她打招呼才遲疑地問道:“你是王書記?”往他身后看看,“留根沒來?”王合成把李素梅和劉允志介紹給大娘,扯謊說我們去尚莊辦事,路過來看看。這是礦上新來的同志,要來看看二位老人。季母釋然道:“來就來,還買什么東西。”這時季父從灶間走出來,老漢剃著光頭,披著老式白布褂,問道:“還沒喝湯吧?”此地風俗,吃飯叫喝湯,喝酒才叫吃飯,帶有窮苦日子的印記。王合成問道:“你們喝過了嗎?”季父說:“灶上正燒著。”王合成走進灶間看看,走出來說道:“正好是雜糧稀飯,加幾碗水,我們就在這兒喝湯。”
季父季母一聽客人說在這兒吃飯,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幾歲。季父身子往柴草垛上一靠,就勢把披著的褂子掀在上面,卷卷棉毛衫袖口要抓雞,劉允志連忙攔下了。季母一時不知所措,后來在灶間小柜里翻出幾個塑料袋,抓過香菇木耳要用水泡,也被攔下了。王合成儼然餐廳主管,出主意道:“那樣太慢,我說吧,辣椒炒雞蛋,燒個茄子拍個黃瓜,這兒還有火腿腸,就這四個菜。”季父季母搓著手甚有歉意。
季母做飯時,來人不免要參觀家居。新建的五間平房,堂屋一明兩暗,兩邊屋山拐出來,東邊做灶間,西邊做儲藏間,自然形成院落。院子不算大,兩畦菜地一口井,墻角有雞圈,雞圈是兩層,下層宿雞上層下蛋。堂屋中間擺好了飯桌,季父從儲藏間提出一瓶酒來,然后又鎖上門。王合成連忙奪下,可李素梅認為喝酒會延長談話時間,喝興奮了會吐真言,劉旭就曾吐過真言,把郁積在心里對父親的不滿說了個痛快。就說道:“大爺高興,你們就陪著喝幾杯吧。”
席間,李素梅有意把話題往季留根身上引。她很快發現,當他們稱贊季留根時,季父季母齊聲說他的缺點,說你們在一起工作要多幫助他,他心直,但沒壞心眼,只顧工作少不了得罪人。當他們就著話題說誰能沒有缺點錯誤呢?季父季母反過來又護著兒子,說他都是為了工作才得罪的人,你們一起工作要原諒他。說他從不占公家便宜,總是心疼公家的東西。李素梅突然意識到季父季母的話甚是熟悉,與季留根單位人的話如出一轍,連口氣也差不多。
吃飯時她無意識地一扭頭,從她坐著的角度看見西間臥室窗臺上,并排擺放著六瓶膠水,那是墨水瓶狀的瓶裝膠水。她猛地感覺心里一緊,不由得又注視幾眼。膠水用文具盒盛著,依稀看見文具盒印有一行字,字太小看不清楚,她借口看看夜色便走近窗臺。只見文具盒上印著:云山礦辦公用品。無疑這是從礦上帶來的辦公用品,不是一瓶兩瓶,而是六瓶!像地雷一樣整齊地擺放在窗臺上。她像被誰擊了一掌,沮喪極了,是慶幸看見了還是后悔看見了?她說不清楚。
十一
被父親斥為“沒有出息”的已經搬到父親家住的劉旭,近來萎靡不振地打發日子。走路無精打采,班上看稿心猿意馬,回到家精神恍惚。白日常常發呆,夜間翻來覆去難眠,父親酣暢的鼾聲,更令他心亂如麻。劉旭不敢在父親面前有精神沮喪的表現,有時哈欠打到一半,父親一瞪眼,他就把哈欠吞下去半個,扭過頭去長出一口氣。他不明白為什么父親結婚要讓自己離婚為前提條件。李素梅對黃英不熱情本不算什么過錯,畢竟是二十年共枕共眠的夫妻,他在感情上對她恨不起來。已經一個多月未見她了,他想見她卻也怕見她,兩人已經沒有了話題,家也一個多月未去了,溫馨的柔情的家啊。想起來令他眼含熱淚喃喃自語。
接到法庭最終調解的通知,劉旭正病著。自天一轉涼,他就會全身發癢,冷得發顫。他從小就有悲秋怕秋的毛病,冬天倒還好些。他怕滿地飛舞著黃樹葉的凄涼景象,怕聽見秋蟲絕命的吟唱。有病他不敢告訴父親,他知道父親將把他的一切不適都看為離婚壓力造成的,更會叫罵他沒出息,不是個男子漢,要每逢大事有靜氣,你看你那個熊樣。他把法院開庭的事給父親講了。
神采飛揚地興致勃發地操辦著福利慈善事業的劉金昌,走路都有彈性。年輕時未曾有過的初戀感覺,老年時讓他體味到了,看什么都是一片祥云喜氣。他果斷地說:“去,按時去,別讓人家看不起。”
劉旭道:“行,我盡量早去一會兒,就按那個意見說了。”
“對,這才是個男子漢。”
劉旭夜里發了高燒,感覺全身無力,頭疼得厲害,下床吃了一片撲熱息痛,早上起不來床了。劉金昌先是推開他的房門看了他一眼,又關上門走開了。劉旭明白父親是催促他起床,一會兒還會來推他的門,便掙扎著坐起來,穿上毛衣,靠在床頭喘息片刻,雙手下撐用力要起床,卻一次次地失敗。劉金昌再次推開門時,可憐的劉旭正在穿褲子。劉金昌看他臉色異樣,冷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上前摸摸他的額頭:
“怎么有汗,不舒服?”
“嗯,有點,沒事。”他體諒和關心父親,故作輕松地跺一下腳,震得眼冒金星,第二腳沒有跺下去。
“簽過字回來就休息吧。”劉金昌對兒子難得說上一句暖人心的話,口氣卻是十分僵硬。
劉旭無力地點點頭。聽到門“咣當”一聲響,父親出門了,他那托老所擴大規模及愛情事業都處于關鍵階段。兒子卻像泄氣的皮球一樣一下子委頓下去,無力地倒在床上,竟側身躺下了。正待睡去,一個愣怔翻身坐起,他知道一旦睡去就難得起身了,就無法完成父親交代的任務了。他吃下一片藥片,擰開水龍頭要洗臉,水太涼,他的手觸摸到什么東西都覺得涼。于是提著水瓶往臉盆里倒些熱水,用濕毛巾擦擦臉便下樓了。
李素梅接到法院最終調解的通知時,正為放在桌上的考查報告焦灼不安。這是劉允志草擬的關于季留根考查及使用建議的報告。報告是老格式,敘述了考查的時間地點參加人員等,正文是對季留根的評價,最后是考查人的簽名。劉允志將自己的名字簽在后邊,前邊給李素梅留著幾格簽名處。報告中對季留根的評價有工作能力強,群眾威信高等,這些都是客觀真實的,而她心中卻不踏實,像臨戰的將軍,對仗如何打,握在胸口的拳頭晃了幾晃也捶不到桌面上,下不了最后的決心。對群眾基礎如此好的人不放心,她這是第一次。她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昂起頭來,面對天花板,感覺到頸椎的酸疼。她反問自己,推薦干部難道不推薦群眾威信高的反而要推薦群眾威信不高的人嗎?問題似乎不在這上面,沒有想明白的事她是不會放棄的。于是決定把報告壓一壓,待冷靜下來再作決定。
她思考了一晚上,仍然不得要領。第二天出庭前,她匆忙走進辦公室,只好在那份報告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盡管這個名字她簽的時候心中還有點不踏實,但也算完成了一項任務。她拿著報告走向潘部長辦公室,潘部長未在,她讓辦公室主任打開門,把報告放在辦公桌上,看看擺歪了,又挪挪正,便匆忙下樓了。
民事調解法庭就設在法官辦公室。這是大間辦公室,室內三處窗戶下擺著六張辦公桌,這就是三處法庭了。門外靠墻擺放兩張連椅,供等候開庭的人坐。李素梅來到時另兩處已經開庭。北墻的一對離婚夫妻正為財產爭吵不休,女的高聲說著氣話:“你都拿走吧,我娘兒倆什么都不要,你比狼還狠。”男的說道:“我狠?我狠?你轉走多少東西……”她見受理自己離婚案的法官書記員在座,而劉旭還未到。正遲疑間,有人在她身后咳嗽一聲,這聲音太熟悉了,無須回頭便知道是誰來了。原來劉旭早就來了,見她未到,便在院子一個隱蔽處等她。從他站著的角度能看清從很遠處的來人。他年輕時多次這樣等她約會,婚后多次這樣接她下班回家。今非昔比嘍,他在心中哀嘆,今天是等她簽字離婚了。
法官調解已經是事務式的確認式的提問了。雙方都同意離婚,大前提已定,然后就財產分割征求意見。兩人都說對方看怎么合適就怎么辦,異常地寬容大方。鄰座正為財產爭吵不休的男人大聲斥責女方:“你看人家多通情達理,你一分錢看得比牛大。”女方大聲道:“我能跟人家比嗎?人家是部長,我是什么,下崗了在街頭賣烙饃的。”男的道:“你也只夠賣烙饃的材料。”女的說:“我自食其力不像你道德敗壞。”鄰座法官連忙制止。李素梅看看那女人,不認識。自己是公眾人物,難免被許多人認識。她對下崗女工充滿了同情,可是下崗女工一句話卻使她憋氣:“我要是部長也看不上你。”法官看她和劉旭都不表態,便讓他倆出門私下商量商量拿出方案來。
院外,李素梅面對著劉旭,見他的臉色蒼白中泛黃,憔悴了許多,皺紋也深刻了許多。劉旭也看著她,忙把目光躲閃開,低頭看著腳尖,腳尖在地上畫道道。兩人都久久未說話,李素梅覺得嗓子發干,咽一口唾沫;劉旭覺得嗓子發癢,強壓著不讓自己咳嗽,只是憋住氣發出哼哼的聲響。十多分鐘過去了,李素梅幾次抬起眼看他,他都是在定定地看她,目光中流露的是凄楚、悲涼、祈盼,又總是他連忙把目光移開。李素梅在心里說:劉旭,你為什么不說話呢?在這件事上你本沒有錯,在財產上你大膽要求吧,我都依你。一股狂風從遠處吹來,卷起了黃葉和灰塵,眼看刮到跟前了,她便站在他前邊擋住道:
“劉旭,咱們進去吧。”
劉旭抹了一把淚水:“孩子,我們的孩子……”
“孩子大了,他會自主選擇的。如果隨我,我會讓他與你親近,不會忘記你的。你能這樣做嗎?”
劉旭低著頭,用中指抹去臉頰上的淚水,抽了幾下鼻子,帶著哭腔道:“我一定能。”
“劉旭,至于財產,我說個意見你能答應嗎?”
“你說什么我都答應。”
“我把我的衣服書籍帶走。我已租好了房子,其余的我不要了。”
“不啊,我已搬出來了,我去照顧爸爸,你留在家吧。”劉旭捂著臉哭了,哭得長吁短嘆很是傷心。從不流淚的李素梅被他凄慘的哭感染了,別過臉去,晶瑩的淚水順著臉頰濺落在地磚上,在從門口射過來的光線下閃著亮光。
回到法庭,李素梅將剛才對劉旭講的財產分割意見寫了份書面材料,然后鄭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簽完字她就出來了,她欲在門廳處等候劉旭。她要對他說些安慰的話,還想與他一起回到那座共同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家去。她要炒幾個菜,以最后的晚餐或午餐犒勞他,以感激他多少年來默默的辛勞。這類話她不便在法官面前說,更不能在那幾對正鬧財產的人面前說,他們聽到不僅不會羨慕他們,很可能會罵他們。
她一個激靈:程嘉義!鬼知道為何在這兒又碰上了幾個月未見的程嘉義。
程嘉義在兩名法警的押送下,正從另一端的經濟法庭走過來,李素梅從這一端走過去,雙方共同走向中部的門廳。程嘉義戴著手銬,手端在腹前,穿著藍白道相間的囚服,剃著光頭,倒比以前白胖了一些,腳步蹣跚。昔日才華橫溢的企業領導人,如今的階下囚,尊嚴喪失殆盡呀。上次見到他是在初秋陽光鮮亮的靈山村,盡管只是一個身影;而初冬天氣竟然在這兒見到的是作為囚犯的老同學,世事滄桑哪。程嘉義向前走了幾步,認出李素梅時,他畏縮了,不由得把腳步放緩了,同時別過臉去。李素梅也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她也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見到老同學甚為難堪。無奈走廊太短,還是不情愿地相遇了。
程嘉義站下了,只看了她一眼,便把頭低垂下去,連眼瞼也低垂下來。李素梅也站下了,無奈地向他微微點點頭。法警警惕地打量著她。法警推了垂頭喪氣的程嘉義一把,他一個踉蹌,在李素梅面前加快了腳步,倉皇地逃向大門。門外停著一輛囚車。
如此有才華、有前途、人際關系好、眾口稱贊的干部,為什么墜落成戴著手銬的罪犯?有何良方才能使有貪欲的人膽怯、顫抖、不敢越雷池半步?防止他們進入他的同類,以挽救更多的人!李素梅的腦海異常的活躍,忘情地大喝一聲:
“程嘉義!”
正走下臺階的兩名法警連忙抓住下了一層臺階的程嘉義的胳膊,一齊回頭,威嚴地、冷酷地看著她,他們不容許此刻出現一絲一毫的錯亂。
李素梅為自己的唐突而抱歉地笑笑道:“我是礦業局組織部副部長,我們正在研討反腐敗的有效措施。懲罰犯罪更要避免犯罪,程嘉義,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只需回答你體會最深的是什么。你說呀,這樣才好挽救更多的人啊。”
“……”
十二
事情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那天李素梅待囚車走后,目送漸行漸遠的囚車淹沒在大路盡頭,只剩刺耳的笛聲隱隱傳來。她似乎頓悟出了什么,騎上電動車,雙腳仍在加緊蹬,竟把已經走出法庭正向她走來的劉旭忘了個干凈。她趕回組織部,直奔潘部長辦公室,看門戶緊閉,要來鑰匙打開門,那份推薦報告仍然端端正正擺放著。她長噓一口氣,拿在手里折疊三道,攥在手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鬼使神差,她竟然推薦了王合成,并未和劉允志商量。一周后王合成走馬上任,成為任煥喜、程嘉義的繼任者。他會是什么結局呢?鄭書記接到通知竟一時頭腦發蒙,他不明白其中發生過什么,只在心中直念叨“壞了,壞了”。原來他私下向季留根打過包票許過愿,何曾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一段時間內鵲聲四起。
議論的中心是:這個女人作怪了,選了一個有那么多對立面的人。有那么幾個人存心找他的岔子,恨不得找個錯就把他換下來,自己取而代之。他能干好?
事情如果到此結束就謝天謝地了。不久一個可怕的消息起自云山礦,繼而在全局井上井下、辦公樓、工地、食堂、廁所廣泛地傳開了,后來經組織上證實,王合成是程嘉義失散多年的弟弟。王合成的養父是仁義之人,給養子起名時就有讓他不忘程家之意。已經漸漸平息的議論接著以更大的規模掀起。
李素梅聽到這個消息大吃一驚,吞下一口冬天的寒氣,不由得全身打了個寒噤。如果說推薦一個存有爭議的人還有待歷史驗證對與錯的話,這件事使她處于全無招架之力的被動狀態,這是她完全未曾料到的。她不僅犯了工作的大忌,也惹下了前所未有的天大的笑話。心中一陣抽搐,喃喃道:“程嘉義啊,我可叫你害苦了。”她怎么會知道這檔子事呢?她僅知道推薦王合成可能會讓人不解,甚至讓段科長抓住把柄,所以未讓劉允志參與,沒想到鉆入了另一個不曾料到的冥冥黑洞。
一周后,李素梅調出了組織部,回到她原來在遠郊的工廠,當了黨委副書記。她低垂著曾是高昂的頭顱,走出組織部時,整座辦公樓的門都關著,走廊很暗,使她更加惆悵和憂傷。黯然回首,整個一座樓,十數扇窗戶,唯有劉允志站在窗前向她揮手告別。
一個周末的傍晚,她正在租住的房子生煤球爐,她每周回來一次都要生煤球爐。她遠遠看見平房入口處闖入一個小伙子,小伙子高大,但有些冒失地東張西望。她揉一下被木柴煙火熏酸的眼睛,只見那小伙子又推開一扇門后似乎沖屋里邊點點頭,說了聲謝謝,徑直奔她而來。她驚呆了。
“佳佳,你是我的小佳佳嗎?”
“媽媽,你……”長成了大小伙的兒子連忙張開雙臂向她撲來,她腦海中馬上浮起佳佳蹣跚學步時跌跌撞撞連聲叫著撲向她“媽媽抱抱,媽媽抱抱”的情景來。三年中只在夢魘中屢屢相見的母子二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李素梅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個農村老太婆一般地號啕大哭,哭得完全沒有了身份,沒有了顧忌,沒有了掩飾。撕心裂膽的痛哭,驚得左鄰右舍開門張望。兒子把她扶進屋里,想給她倒點熱水擦擦臉,但是暖瓶里的水是涼的,小伙子端起臉盆向鄰居討來熱水。李素梅把臺燈擰亮,按兒子坐在面前,仍是哽咽不斷,淚眼迷離。雙手撫摸兒子的臉,輕一下重一下,輕一下重一下。兒子的眉眼像她,嘴角和下巴卻像他爺爺,下巴露出了硬硬的胡茬。兒子長大了,也健壯了,可以自立了吧。從兒子身上她覺得自己老了,她意識到心中涌現的是一個十足的老太婆才有的傷感。
“啥時回來的,佳佳?”
“下午剛到,東西一放我就找您來了,媽,這兒好冷啊。”
“你這是來……”
“圣誕節就要到了,我們放假。媽,爺爺要結婚了,他叫我回來的。”
“……”李素梅沒有作聲。
“媽,您跟我去加拿大吧,那兒藍天白云清水……”兒子見媽媽陷入沉思,便從衣兜里抽出一張金發少女的照片:
“媽,她叫艾麗莎,我們班同學,人很好,很漂亮,個子有我這么高,我來征求您的意見。”
“這睫毛是假的嗎?這么長這么美。”李素梅很喜愛這個美麗的白種人小姑娘。
“是真的,她從來不修飾自己。”
李素梅不便表態,柔聲道:“你看著好,媽依你。”她把照片貼在臉上,說:“就留在媽這兒吧。只是你啊,別忘了媽媽,別忘了爸爸,別忘了自己的血脈,別忘了中國。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兒子淚眼婆娑地點點頭,說道:“媽媽,我記住了。”
天黑下來了,城市上空綻放開一簇簇艷麗的禮花,連她的鄰居也在放,照得她窗前紅亮紅亮的。明天又有不少人結下喜緣,真是個好日子。
“媽媽,今天是平安夜,相當于咱們的除夕。難忘今宵,咱們上街走走吧。”
作者簡介:
翟永剛,男,祖籍天津市上翟莊,1950年出生在徐州,插過隊,當過掘進工。197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1984~1996年連獲三屆全國煤礦文學作品烏金獎。曾發表在本刊的中篇小說《窯衣》被《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轉載;中篇小說《天寒地熱》1985年被全國總工會文工團改編為電視劇《愛的選擇》,在中央電視臺等播放。現居徐州。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