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召平 1973年出生于陜西岐山。中學時代起開始寫作。迄今為止已發表散文詩歌作品數百篇(首)。作品多次被《散文海外版》、《詩選刊》、《意林》等選(轉)載。并榮登《北京文學》月刊評選的2009年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
架子車
我至今記得村西頭德茂叔教育自己兒子時情形。他經常隨手脫下腳上的布鞋,追著兒子滿村子地跑。他一邊甩著鞋子打兒子的屁股一邊大聲地嚷著:就你這樣子,長大只能戳牛尻子、拉架子車。德茂叔是個沒上過學的人,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認識,不論生產隊分東西還是他借別人的錢打條子他就只會按手指印,按完指印后還笑著說,還是這么弄方便。有小孩在他家抹光的土墻上亂寫著他的名字嘲弄他他也不知道,他娶的媳婦也不認識字,兩個人每年賣麥子交公糧的時候總要遞著煙說著好聽的乞求著村里的青年人幫他算賬,所以德茂叔在村子里沒有什么威信的,很多人也瞧不起他。所以德茂叔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兒子身上,天天堅持給上小學的孩子做一個荷包蛋吃,每逢天陰下雨,他就穿著雨鞋到6里路遠的鎮上背兒子回來。但是兒子搗蛋,經常不做作業,而是爬到村子里的每一棵樹上掏鳥蛋。有時候會摔下來,哭幾聲又爬上去了。他經常掏不下幾顆鳥蛋,倒是會捉幾只剛剛孵化出來的小麻雀,拎在手里,引得滿村子的小孩看稀奇。
德茂叔教育兒子的方式在村子里比較流行,也是莊稼人常用的一種教子方式。他說的話也是村子里幾輩人掛在嘴邊的話。學習不好,又沒有手藝又不會到城里折騰著做點小生意,那只有戳牛尻子了、拉架子車了。戳牛尻子倒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的,因為村莊里養牛的人不多。但是拉架子車卻是必不可少的,在村子里沒有人不會拉架子車的,不會拉架子車會遭人嘲諷而被罵先人的。拉架子車不分大人小孩,七八歲的小孩拉著一車的柴禾或者土糞是常會受到贊揚的,人們都會說,瞧,這小伙子了,多出脫,像頭騾子。人們也會羨慕那家小孩的父母,認為養育孩子終于有了成果。
所以在村子里,拉著一輛裝滿包谷和麥子的架子車是引人注目的,而拉著架子車飛快地奔跑也是激動人心的。很多時候,架子車和架子車是會比賽的,就像城里青年人賽車一樣,幾輛架子車相互奔跑著,在田地間的小道上,在山坡的平地上,在村莊的街道上,在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上,架子車跑的速度不亞于一輛自行車。那些倔強的年輕人,有著牛的氣力也有著馬的灑脫,跑得頭上冒著熱氣,跑得車輪胎被牛蹄釘扎破了。有時候架子車的車廂里不拉糧食和石頭,而是拉著人,拉著自家的小孩、自己媳婦,在黃昏的鄉間小道上拉車的男人哼著秦腔,架子車里人好像坐在高射炮的發射臺上,有著無比的豪邁,從拉那輛架子車男人的臉上,可以看出來他今天的勞作是愉快的,今年是要豐收的。也有架子車拉著老人的,拉著老人的架子車不是走親戚就是去鄰村看大戲。每年春節的時候,在冰天雪地的村莊道路上,架子車被擦拭得干干凈凈,里面鋪著麥草鋪著被子,架子車里面坐著腿腳不方便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孩子穿著嶄新的衣服,老人裹著頭巾。在每一輛架子車與架子車之間,熟悉的人們相互打著招呼,問候著祝福著,架子車緩慢地行走充滿著溫暖與肅穆。
我第一次拉架子車是拉著祖母到舅爺家去。祖母是個纏過腳的人,70多歲,舅爺家離我們村子有20多里,所以祖母每次去舅爺家肯定要坐著架子車。我那時10歲,如果說好了要去舅爺家,我就要提前收拾打掃干凈架子車,還要起得很早帶好干糧和水。我還要換上黃顏色的膠鞋,以便能很好地用上力氣。拉著架子車去舅爺家我要穿過一片西瓜地,要走過7個村莊和鎮上的水泥街道,要爬三道坡。記得每次爬坡的時候,祖母是執意要下車拄著拐棍一步一步挪到坡上去,她會心疼地對我說把我娃累死了,下次讓你二爸來拉。那時間,祖母會拿出一些藏了很久的糖果和點心給我吃,吃得我有使不完的力氣。其實,70多歲的祖母輕得就像一捆稻草,我喜歡去舅爺家就是因為那里有很深的溝壑,有很好吃的酸棗還有一個常年裝滿清水的水庫和成群的野鴨子,所以我是不愿意讓別人來拉祖母的,我也知道拉著一輛架子車到舅爺家去,母親就不會再讓我幫著鋤地和喂養那兩頭整天哼哼的豬了。
但后來隨著我的個子越來越高,架子車常常會擺在我的眼前,放學回家啃過幾塊冷饅頭后,就得拉著架子車去運草、拉土填糞。最多的活兒就是從溝里拉回一車一車的黃土倒在豬圈里,又從豬圈里拉上一車車的糞倒到溝下面的麥地里。架子車來回是不放空的。到麥子成熟的時候,父親會把一捆捆麥稈堆在架子車里,我會一車一車拉到麥場上,拉得眼冒金星,汗水濕透了襯衫。那個時候,父親會把轅繩往短里或者往長里拉一下,他會比畫著對我說,拉架子車是有巧勁的,要勻著力氣,拉一會歇一下,車子是不會停下來的,另外轅繩一定要長短合適,這樣才會舒服省力些。架子車我拉了7年,后來大姐結婚,我還用架子車送過兩床被子和一個柜子。大姐結婚那天,陪嫁的人全都騎的是自行車,那是母親在村子里借來的,總共有6輛,亮閃閃的自行車排成一行隊,每個車子后面都坐著一個懷抱嫁妝的人。我就坐在德茂叔的后面,我聽見德茂叔說,現在時髦了,結婚送親都用自行車了。他哈哈地說著,我結婚那會全是架子車,車的輪子還沾著牛糞的味道,濃得很。那天風大德茂叔的說話聲也大,許多人都附和著說是呀是呀,我高興得在后面喊,我結婚也要用自行車。德茂叔笑大家都笑,德茂叔說,你結婚時都不知道興什么呢,說不定有小汽車呢!
德茂叔的預言是對的,架子車后來遭到了淘汰。后來,突突冒煙的機動三輪車替換了架子車,那些三輪車跟架子車一樣地靈巧,能穿過窄小的鄉間小道,即使陷進了泥濘的地里只要加一下油門也會跑出來,不像架子車陷在一個深坑里,是要好多人抬起來的。
德茂叔也是幸福的,他那搗蛋的兒子后來考上了大學,讀了碩士,留在了北京城。他曾經跟老伴一起去北京城里住過一段時間,后來他回來了。他對村子里的人說,城里是個鳥籠子,把人能憋死,他回來了老伴呆在北京城里帶孫子。他一個人在家還是種地,種地就得拉架子車,村子里多了三輪車,拉架子車的人已經不多了,但德茂叔他拉著架子車,他的個子不高,比架子車只高出一頭。有時候他會坐在架子車車轅上抽一鍋煙,抹抹汗,路過的人會跟他打招呼,說大學生他爹呀你還拉架子車呀,裝樣子呢!德茂叔就笑笑,從衣兜里拿出一盒紙煙,說抽煙抽煙,這是兒子買的。那時間,德茂叔坐在架子車車轅上,笑得多么燦爛。那時間,他已經快70歲了,身邊的那輛架子車跟著他也有30多年了,看起來還那么結實。
揚場锨
揚場锨是一把有著長柄的锨,與我們經常見到的鐵锨一模一樣。只不過它從頭到尾都是木頭的,那寬如簸箕的锨端也是木頭做的。揚場锨一年之中就只用一次,就是在農歷6月用來揚麥。怎么揚?就是用揚場锨端起混著麥草、土灰和麥皮的麥子迎著風口拋上去,風把麥草、土灰和麥皮吹到另外的一塊地方,然后麥子沉重地落下來,然后有人用掃帚在麥堆上再把一些沒有碾碎的麥穗麥草掃出去,這樣,麥子就干凈了,干凈得像在河水里洗過澡的孩子,然后麥子被裝進袋子倒進糧倉。所以說,揚場是顆粒歸倉的最后一道工序,沒有揚場锨,麥子是灰頭灰腦的,還在蒙受著遮蓋的羞辱。
但并不是每一個莊稼人都能很好地使用揚場锨。使用揚場锨是需要技巧和耐心的,技巧在于端鏟麥子的多少在于揚起的力道,耐心在于順應不斷變換方向的風口。除了這些,使用揚場锨還需要細心,細心地呵護一把揚場锨。假如使用不當,锨把是會斷的,锨口是會裂的,那就會影響麥子的及時歸倉,會惹人笑話的。所以在村子里,一個男人會不會很好地使用揚場锨是關乎面子的事情,而一個被稱為揚場把式的男人則會被好煙好酒好話伺候著。但是,在村子里,總會有些人是不善于揚場這一農活的,他們有在城里做工的,有常年在異地做生意的,也有剛剛長大成人的小伙子,他們經常會眉毛胡子一把抓地揚場,麥子就會含糊不清地落下來。有時候,那些笨手笨腳的人還會把麥子灑到別人家的打麥場上,灑到遠處的麥地里。所以,在熱呼呼的農歷6月,在喊叫聲此起彼伏的打麥場上,那些精于揚場的人會被預約,那個時候那些精于揚場的人往往會把預約的時間放到后半夜,因為只有在后半夜,他們才會揚完自己家的麥子,吃上一頓干面條,喝上一壺濃濃的茶水,稍稍歇息一下,才會有心情和精神接受你的邀請,除此,把揚場放在后半夜還是因為后半夜風大,風向是不輕易變換的。
但那天晚上一直沒有風。其實說沒有風也不正確,風是吹著的——在打麥場上的一棵柿子樹和白楊樹上,就有樹葉的嘩嘩聲。但樹下面沒有風,父親陪著六爺說話,不斷地遞著紙煙,母親一會兒跑到打麥場的東頭,一會兒跑到打麥場的西頭,她還跑到屋后的空地上去,她在尋找著風,像在深夜里尋找我們兄弟孩子和牛羊一樣,那么急切地尋找著一場風。六爺抽著煙,接應著父親的話語。六爺是我們請來的揚場把式,六爺其實只有40多歲,但是輩分大。那時候,父親在一個很遠的縣城里做工,對于揚場根本不在行,練習了多年就是掌握不了。
那天晚上一直沒有風,六爺后來就靠在麥草堆邊休息起來了,身邊放著一把揚場锨,那是一把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的揚場锨,锨把被手磨得光溜溜的,像一條長著腱子肉的胳膊。父親說要不算了明天再說,六爺說再等等。那天晚上我也躺在麥草堆邊,困乏得幾乎要睡著了,這時我聽見六爺突然喊著來風了來風了,他跳起身子,像個風風火火的少年,他已經在麥堆邊揚了起來,沒有多少燈光,看不清六爺的臉,只聽見揚場锨滋溜滋溜地帶著一锨锨麥子升到空中,然后就是麥子嘩啦嘩啦的降落聲,像一片下雨聲。但是只揚了10多分鐘,風又沒有了,于是麥場上又安靜了下來。六爺與父親繼續抽煙,但似乎沒有多少話了,母親從家里拿來一些饅頭和咸菜,但沒人吃,大家的心思都在期待著一場風,那把揚場锨也在等待著一場風。大概又過了很長的時間,六爺又在喊,來風了來風了,他再次跳起,再次重復那一起一落的動作,風又停了,樹梢上的樹葉依舊有著飄動的聲音,但是樹下沒有風。
沒有人詛咒這變幻莫測的風,麥場上有很多人家都在等待著風,不時有人走過來詢問六爺這邊的風怎么樣?大家都在等著風,風把麥子吹黃了吹熟了,風為什么不來把麥子吹干凈呢?看得出來六爺已經累了,靠在麥草堆邊的身子幾乎要倒下了。父親再次提出回家休息,但六爺不同意,他好像已經跟這風耗上了勁,他不相信一把揚場锨等不來一場風。那個繁星漫天的夜晚,收割后的麥子里全是蛐蛐蟈蟈的叫聲,就在那樣的夜晚,一場風與一堆麥子一把揚場锨捉著迷藏,玩著游戲。終于在天亮的時候,風吹起來了,風大得能把頭頂上的草帽吹走,六爺興奮地揚了起來,那時間我與父親也混在他的中間揚起麥子,我們擔心風即將而去。天已經泛白,麥子唰唰地落下,我們都忘了疲憊,快剩下最后幾锨麥子的時候,六爺的揚場锨斷了把,锨頭直直插進了麥堆里。六爺手里握著半截锨把,他有著明顯地沮喪,好像突然遭受了什么打擊,父親給他遞過我家的揚場锨,但六爺用不慣,不知道是锨把短還是锨頭大,六爺只揚了幾下就停手了。
風那么的大,吹得也很順當,但是我家剩下的一小堆麥子卻揚不起來了。六爺回家了,他像戰敗的將士一樣在越吹越大的風中晃悠悠地回家了,他帶走了那把斷了把的揚場锨,在那個太陽升起來的早晨,母親是用寬大的簸箕把那堆剩余的麥子一點一點地篩了出來。我躺在麥堆邊,心里一直在想著,是風吹斷了六爺的揚場锨還是麥子折斷了六爺的揚場锨?
碌 碌
麥子歸倉后,碌碌就呆在了土場上的一個角落里,橫七豎八地佇立著,那些有著石頭的堅硬和沙子的冰涼的碌碌突然就顯現出些許的懶散。有些碌碌還被埋在麥草堆里,只有那些被稱為碾子的石頭繼續在秋天里轉動著碾壓一些潮濕的豆莢,把鮮紅的辣椒碾成噴香的辣子醬。除此,那么多的碌碌就像進入暮年的老年人,在村子里整天地守望著,守望著季節的更替,春天和夏天到來。
碌碌在春天是被用來碾場的,就是莊稼人要用碌碌為夏天的收割和晾曬碾出一片光而硬的場面來。當春天的楊樹上葉子一片片大了起來的時候,當一場春雨落在一個村莊的土場上時,碌碌就被一塊木框子套了起來,像牛一樣地在吆喝聲中滾動了起來,碌碌要碾的麥場原來就是一塊麥場,只是在冬天給開墾成了蘿卜地和白菜園,現在碌碌又要把這片土地碾成光溜溜的麥場。碌碌開始的轉動有些沉重,還有一些嘎吱嘎吱的聲音很刺耳。每到這個時候,就有女人在碌碌兩端的磨眼里潤些清油,碌碌就輕快了起來。拉著碌碌的有男人,也有小孩與女人,碌碌一圈一圈地轉著,一輪一輪地碾著,松軟的土場會因為碌碌的滾碾留下一輪一輪的軋痕,但軋痕總要被另一道軋痕碾平。碾場就像織布一樣,是一點一點來回碾成的,心急不得,慌忙不得。碾不好麥場是要起皮的,就像水滴到了油鍋里會炸鍋的,也就是村子里人說的會起刮刮的。經過反復軋碾,一塊松軟的土場就被碾成了一塊寬大結實的麥場。那個時候,村子里那些能言會道的人就說:看,這場碾得光的能搟面。
碌碌在夏天是最忙碌的也是飛快的,在夏天碌碌跟在一頭牛的屁股后面,嘎吱嘎吱地響著,跟在碌碌后面的也有一個人,他總是大聲地揚著鞭子對牛喊著話說著話,對于碌碌他的要求就是安安穩穩地跟在牛的屁股后面,不要掉了套在身上的木框子。但碌碌的聲音是很大的,哐哐的嘎嘎的,聲音會喊飛樹上的鳥兒和知了。牛有時候會拉下一攤攤糞便,粘在碌碌身上,但碌碌會繼續地轉著滾著,把麥子擠出麥穗,把麥子擠到厚厚的麥草下面。在村子里,要使那些頑固的麥子從麥穗里脫身而出,只有碌碌,盡管那些冒著黑煙的拖拉機能用現代的工具犁地下種,但是要碾下麥子來,只有碌碌。所以碌碌也跟在一輛輛拖拉機的后面在麥場上轉動著,跟在拖拉機后面的碌碌是張揚的,會跳動起來,像個醉了酒的漢子在麥場上飛快地跑著跳著,會把麥稈壓得扁扁的,也會壓傷了麥子。所以村子里就有一些手藝人琢磨著改造了碌碌,比如把它的形狀做得圓細一些,比如在碌碌的表面上刻一些凸現出來的棱子。碌碌原先是純粹的石頭做的,是村子里的壯漢到北山上費了很大勁推了很長的時間趕到平原上來的,是用鐵鍬和挫子打磨了一個多月做成的。但后來,碌碌就變成了用水泥模子倒出來,水泥里面混雜著沙子,像倒佛像一樣把碌碌從一個模子里倒了出來,但水泥做的碌碌比起石頭做的就顯得輕浮了些,所以跑在麥場上就會跳起來或者彈起來,麥子好像也厭惡這些死板的家伙,在這樣的碌碌碾壓下總是要拖延很長的時間才出來。所以在夏天的打麥場上,一個石頭的碌碌雖然有些沉重,但是常會被人們羨慕的,那樣的碌碌也是受人尊敬的,因為在它的身上,有著坑坑洼洼的傷痕,從它的身上就知道它轉了多少回合碾了多少場的麥子。
也有一些碌碌被搬到了碾盤上,跟著一頭驢子轉,周而復始,白天黑夜地轉,那樣的勞作在村子里叫驢打磨。那些碌碌是幸福的,它們直接面對新鮮的麥子,直接接觸黑豆黃豆和豌豆的,在第一時間里聞到新面粉的味道,它們跟在一頭驢子后面,不需要人的吆喝,就碾好了一袋袋面粉、豆粉。這些碌碌因為經常會沾著一些糧食的粉末,所以會被人們用掃帚、鐵鏟和手打掃得十分干凈,像是村子里惹人注目的新媳婦。
碌碌就是這樣走過四季,在村莊越來越現代化的今天,在人們淘汰了很多農具的今天,碌碌總是要留在村子里,因為麥子離不了碌碌。有些細致的人也常常在夏收之后,把碌碌趕回到自家的門口,怕丟失似地用玉米稈遮擋著。但是更多的碌碌還留在村口的麥場上,那些麥場在初冬又被勤勞的莊稼人用鐵锨和鋤頭整理成了一塊菜園子,里面撒上各種樣的種子,那個時候就有人覺得碌碌放在麥場上有些礙事,就把碌碌推到了村口的皂角樹下或者拉到靠近麥場的地頭,但是碌碌還是碌碌,它們的職責就是一直守望著這塊土場上,把土場碾平碾實,把麥子碾進口袋。在冬天陽光升起的清晨,一些公雞會站在碌碌上叫鳴,一些蛤蟆會在碌碌下面睡覺做夢。而碌碌是一動也不動的,在遠處的地頭上,一些碌碌已經殘缺不全了,像跛腳的殘疾人。但沒有人拋棄了它,即使要拋棄也只能拋棄在地頭上,所以在那些地頭和村后,就有那么一些碌碌,常年被荒草掩埋著,只有到了冬天,它們才會顯現出來,孤零零的像座墳頭。
鉤 達
在村子里,農事有很多件,種莊稼是一件農事,養孩子是一件農事,給豬割草修剪院子里高聳的樹木也是一件農事。所以鉤達是必不可少的,鉤達是莊稼人伸長的胳膊和腿腳,是農閑時尋找美味的好幫手。所以鉤達是重要的,但是在掛滿農具的屋檐下,鉤達卻是找尋不到的。
鉤達是一件臨時拼湊的農具,用一根8號鐵絲彎起來找一根春天折下來的桐木枝就可以做一個鉤達,把一塊鐮刀頭綁在一根竹竿上也可以成為一個鉤達。這樣的鉤達各有各的用處,各有各的妙處,比如說用鐵絲做的鉤達可以去南坡上擰斷5月的槐樹枝,擰下一籃子的槐花做甜飯,也可以在秋天折下一串紅軟的柿子,也可以捅壞一窩正在孵育的馬蜂。用鐮刀做成的鉤達可以到崖邊砍下香椿樹上新發的芽頭,可以砍下一簇簇的野棗枝,用來遮護果園和菜園,也可以升到一棵楊樹上去,削掉那些胡亂生長的枝條,既保持了一棵樹的筆直也為一群羊找來了食物。鉤達有時候也會升上房檐,扶正一片欲欲墜落的青瓦,清掃掉停留在房檐上的桐樹葉子。
所以說,鉤達總是和那些草呀樹呀葉子聯系在一起,是一件務不了正業的農具。
我在13歲的時候跟著村子里的那些壯漢扛著鉤達去北山打野杏,我至今記得我是在母親的極力反對和那些壯漢鄙夷的目光中號啕大哭的,沒有人愿意帶著一個孩子去北山,那會成為累贅。再說,北山里的溝大坡深,野獸出沒,一個孩子去肯定是危險的。我混在那支稀拉拉的隊伍中,一直跟著走了4里的路,母親在后面喊著我并不斷地用手在我的屁股上拍打著,我毅然不回頭。走到南窯頭村的時候,母親終于無可奈何地放棄了追我,最后玉祥哥帶上了我。玉祥哥30多歲,身子瘦高瘦高,他把我裝有饅頭和咸菜的口袋在他肩上一搭就對母親說:嬸子回家吧,孩子我看著沒麻達。
我們的隊伍朝著北山走了整整一天時間,到天黑的時候到了山腳。大家靠在一片小樹林里,吃干糧,喝山腳下的泉水。長短不一的鉤達斜倒在樹林里,使得我們看起來像一支打了敗仗的山匪。有人用鉤達從樹上拉下一些枯樹枝,然后就生起了火,烘烤饅頭和燒餅,說著山里的事情。玉祥哥對我說,今天是上不了山,只有明天早上了。那一夜,9月的山風呼呼地吹過,壯漢們裹著衣服歪歪斜斜地靠著一棵棵樹睡去。我是睡不著的,玉祥哥喊了我幾次我都大睜著眼睛。我在看山,確切地說我在想象明天的打杏,我摸著那個綁了鐮刀的鉤達心潮澎湃、激情難抑。我也掏出那條尼龍袋子,心里想著明天一定要它裝得滿滿的。后半夜,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時候,我看見了野豬,大搖大擺的野豬翕翕地喘著氣來到了樹林里,它們有三四頭,它們撞倒了一個個靠在樹上的鉤達,驚醒了大家的睡夢。不知道誰喊了一聲,野豬野豬快打野豬打野豬。所有的人一下子醒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混亂的場面,那些平日里能扛起兩袋水泥扳倒一頭牛的壯漢們那時是慌亂的,尋找著防衛的武器,有人摸起了腳下的石頭,有人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刀子,我則拿起了鉤達。黑暗中,野豬似乎突然被從地上跳起來的人群驚嚇了,橫沖直撞著就跑了上來。我們呀呀地叫著,聲音比野豬的嚎叫還凌厲,野豬被激怒了,這些本想去偷吃包谷棒子的家伙是無意間撞倒我們的鉤達,驚嚇了我們,成為了我們的敵人。石頭扔到了野豬的身上被彈了下去,刀子戳在野豬身上就像劃在風干了的牛皮上,這些都是制服不了野豬的,野豬憤怒起來是比豹子都要狂囂的,它們張著泛有青光的牙沖向人群,有躲不及的就被撞倒了,但因為我們人多野豬總是有著畏懼,還沒有咬傷人。但一些人開始恐懼了,這時我端著鉤達沖向了那頭最大的野豬,像一個原始的狩獵者,鉤達上的鐮刀尖掛在了野豬的眼睛上,野豬齜牙咧嘴地亂叫了起來,聲音就像哭聲。那頭大野豬的喊叫聲震驚了其它的幾頭野豬,它們想逃出去,但哪里逃離得了。很多人像我一樣拿起了鉤達,長長的鉤達使野豬無法沖到人的跟前,我們像擺龍門陣一樣圍成了一圈,圍住了野豬:敲的,打的,勾的,拉的,戳的,把一個個鉤達運用得猶如萬能武器一樣。
那頭大野豬倒下了,一頭剛長出牙口的野豬崽倒下了,它們都是被鉤達上的刀口和鐵絲掛斷了腿,拉開了皮,有兩頭野豬逃跑了。在黎明到來之時,在兩頭倒下的野豬身邊,我清晰地看到,地上有著許多截在圍打中被折斷和撞斷的鉤達桿子,在我們的隊伍里,只剩下我的鉤達完好無損。在太陽露出第一縷光芒的時候,玉祥哥他們壓在哼哼直叫的野豬身上,把刀子捅進野豬的喉嚨,血濺在人的腿上手上臉上,血在青草間滲入土里。那是個血腥的早晨,一伙要去打野杏的平原漢子卻在山腳打倒了兩頭野豬,一桿桿細長輕巧的鉤達要去折下野杏卻凌厲地砍死了野豬。在一夜地撕拼之后,玉祥哥他們疲憊地放棄了打野杏的計劃,他們用刀子把野豬肉分割成幾扇,裝在袋子里,收拾好那些鐵制的鉤達頭,就返回了村莊。我跟在他們的后面,我還扛著我的長鉤達,但那些漢子們已經對我熱情有加了,他們給我取麻籽嚼,給我發卷煙抽。那是我第一次抽煙,為了表示我的勇敢,我學著他們把煙吸進去再從鼻子里呼出來兩道煙霧,我抽著濃烈的卷煙嗆著鼻子惡心著但我忍著沒打一個咳嗽。我們扛著兩頭野豬,走過許多村莊,我們炫耀般地給那些驚訝的莊稼人說,是野豬,很大的野豬。野豬的血水不時間地滲出袋子染紅肩膀,但我們是興奮的充滿豪氣,那是打野杏所換不來的榮耀。就在那些羨慕和敬佩的目光中,我回到了家,脫下被山里酸棗刺掛破的衣服,從玉祥哥家里提回來足足有20斤的野豬肉,野豬肉幾乎全是瘦肉,但肉質粗礪,嚼在嘴里像牛肉干。
我的鉤達后來一直就掛在屋檐下的那些農具中間,掛得很高,那是因為鉤達的木桿太長。在風雪飄飄的冬季里,我沒事的時候就會端詳那把鉤達,我在想,什么時候我再能扛著它到北山上去,不要碰到野豬,讓我順利地爬到山溝里,用鉤達搖落一樹的野杏。在我的內心里,野杏要比野豬肉好吃得多。
鏟 鏟
鏟鏟是我們的玩具,和尿泥堵老鼠洞,挖蚯蚓掏蟬蛹都離不了鏟鏟。鏟鏟也讓大人們放心,因為它不同與那些尖刀,尖刀會挑破手指和眼睛的。鏟鏟有一個短短的木把一條大約10厘米長的鐵條,鐵條的頂頭有著一個寬約5厘米的鏟頭。它的力量是平行的,像一把鐵锨的縮影,矮小平直但用起來很靈活。所以在村子里每家每戶都有著很多的鏟鏟,幾乎是人手一把。我家就有五把,除了每人一把外,還剩余一個。其中我的略小一點,但被我磨得光亮光亮。我有時候用鏟鏟玩就去麥地里,去的時候提著一個籃子,里面放著鏟鏟,去挑薺薺菜。
在春天綠油油的田野里,挑薺薺菜的人很多,小孩子也很多。他們跟我一樣都是跟在大人后面,蹲在地里頭,像一只只灰兔子啃麥苗一樣,低一下頭抬一下頭。薺薺菜都長在稠密的麥苗里,根不深但很粗,葉子周圍有著絨絨的齒輪形狀。薺薺菜經常跟那些蒿草、胖兒草長在一起,用手是拔不完整的。所以只有用鏟鏟鋒利的鏟口鏟到根下面,然后把薺薺菜帶著土端起來,這種動作的要領是挑,就是用鏟頭在分辨仔細之后一下子把薺薺菜挑起來,在籃子的邊上或者在鏟鏟上彈一下薺薺菜根上的土就扔到籃子里。我時常會在挑薺薺菜的時候把麥苗也挑起來,一挑一大片。母親總是心疼的,她拿著斷了根的麥苗會數落我,然后哀其不爭地給我講怎么用鏟鏟,怎么把這些植物的根分離開來。我是知道鏟鏟怎么用的,但是我常會對母親狡辯,說是我的鏟鏟上的木把硌手,那個時候母親就會對我說你看看燕燕,人家已經挑了兩籃子的薺薺菜了。燕燕就在距離我兩米的地里挑薺薺菜,那是她家的麥田,寬大狹長。她家的麥田里只有她一個人,她還穿著冬天的棉襖,蹲下去就顯得有些臃腫。她與我一般大,但沒有上學,沒有上學的原因是她愛生病,一生病就發脾氣,摔東西,抓自己的頭發,滿村子瘋跑。村里人把這種病叫羊羔瘋,后來我上學了知道燕燕的病正確的叫法是癲癇病。但那時挑薺薺菜的燕燕看起來很溫順,她晃著兩根帽辮,就像一只勤快的燕子在麥田里嬉戲著陽光,不斷地向前挪動著身子。她幾乎從不抬頭,有時候只是用手抹一下額頭上的汗,她的籃子很大,是那種專門裝豬草的籃子。她用的鏟鏟也比較大,好像比較厚比較鈍,但是她挑得很快,她像所有在麥地里的大人一樣,不光挑薺薺菜還挑其它的雜草,所以她把薺薺菜扔到籃子后,那些雜草就被拋到了麥苗葉子上,雜草一會兒就蔫了下去,蓋住了很多的綠色。這樣的女孩子怎么會有病呢?我納悶著坐在麥地里,油菜苗也綠起來了,春風拂面的感覺只有那些勞作的人才能體會的到:清爽,充滿著土地濃郁的孕育香氣。一把把鏟鏟被男人女人使喚著,像蚯蚓一樣扭動著身子松散著麥地,然后把所有的雜草全部剔除出去。莊稼人是不喜歡用農藥的,按照他們的說法,農藥不僅會傷了麥苗還會傷害土地,所以麥子是會減產的。
鏟鏟就是這樣從三月忙到四月,一直到清明時村子里下起連綿雨后,才會歇下來。麥地里的草是會重新長出來的,因為總有風和鳥兒把遠方的種籽撒到地里的,總有人無意間把草扔到鄰家的地里,所以草會重新落了根長了起來。鏟鏟挑得干凈不干凈,還在于一個莊稼人的耐心和細心。有時候麥子都抽穗了、打漿了,但在麥地里,還有那么多的草長得肥高肥高。那個時候,鏟鏟是無能為力的,莊稼人只有撥開麥稈尋著空隙用手拔草,莊稼人總認為地里的養分是屬于麥子的,所以有草就得拔,但那個時節,拔草是很傷麥稈的。那個時節,鏟鏟也許還有些傷感,但是誰在意這個渺小的家伙。
1985年,村子西頭的老廟旁邊,有一家鐵匠鋪,打鐵的就是燕燕的父親。每年到了農閑時節,他就挽著袖子穿著一身帆布衣服,火星亂濺地打鐵。在鐵錘哐哐的聲音中,鋤頭、鐮刀、菜刀、榔頭、鐵锨,還有拴豬拴狗的鐵鏈子都被打出來,擺放在門口讓村子里的人挑選。燒火拉風箱的是燕燕,火苗把她的臉映得紅彤彤的,是那么的好看。但是她的父親卻在抹著眼淚,這個有著兩膀子堅硬肌肉的漢子經常會在打鐵的時候流下眼淚,他的媳婦死了多年。燕燕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的病是怎么得的,他不知道,孩子的病能不能看好,他不知道。但他終將是要死去的,誰來迎娶燕燕呢?誰來呵護她的憂傷呢?他不知道,他狠狠地用鐵砸著鐵,燒紅的鐵被伸到冷水里,冒出一股股熱氣。有許多的鏟鏟就是從這里誕生的,那些鏟鏟都是沒有木把子的,木把子是需要莊稼人在村子的樹林里找一根不成材的木頭安上去的。鏟鏟是件輕易用不壞的農具,但是燕燕的父親卻不停地打了那么多鏟鏟,從1985年到1995年,我每次經過那間鐵匠鋪的時候,就在想,那些打鏟鏟的生鐵是從哪來的?就像我一直疑惑那么多的薺薺菜被鏟鏟挑了出來,來年又長了出來一樣。那個時代的村子,塵土總是飛揚的,我常常會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見,我就流淚,流了多少淚,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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