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戲

小陳村要唱大戲了，時間定在了關(guān)帝廟會——四月初八。

大前年唱了，前年唱了，去年唱了，今年當(dāng)然也得唱。

唱戲是熱鬧事，更是臉面上的事，也是花錢的事。熱鬧事是娃們的，不能掃了娃們的興，得給幾個吃嘴錢;村里唱大戲是臉面上風(fēng)光的事，要請七姑八姨六舅五妗子，飯食煙茶少不得，還需是過節(jié)的排場。這且都不說，單是戲價，老人頭的大票子要數(shù)五百二十張!

分了地分了牲口，村里也沒個企業(yè)，自然沒得錢的進(jìn)項，哪里弄這么多錢去?牛毛得從牛身上拔，按人頭往下攤派。小陳村擁有男女老幼村民八百六十口，每人應(yīng)攤派人民幣六十一元四角七分。這是陳四老漢在高中讀書的小兒子用計算器算的，不會錯的。

攤派款子不比分紅，是個麻纏事。去年攤派計劃生育費，每人不過一塊五毛錢，可村長大成踏破了兩雙鞋，磨掉了嘴唇一層皮，卻硬是收不上錢來。氣得大成一跳三尺高，罵了半天街。

不指名道姓，就是罵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也沒有誰理茬。這是小陳村的村風(fēng)民俗。

如此之事，實在是一桶難喝的惡水。

收戲價攤派款子的任務(wù)理應(yīng)由村長陳大成去完成，卻陳四老漢專了此權(quán)。陳四老漢一不在黨，二不為官，三不是村里輩分最高者，何以要來喝這桶惡水?

自有原因。

小陳村村民自古以來務(wù)農(nóng)為生，從沒出過秀才之類的雅士，六十以上年紀(jì)的僅陳四老漢識文斷字。他幼年時出門學(xué)過相公(店鋪售貨員)，跟掌柜的學(xué)過一些字，拿起密如蝌蚪的書本能瑯瑯地讀，很令人羨慕。老漢最喜愛一本《三國演義》，不敢自夸倒背如流，卻也爛熟在心。飯后茶余，老漢便給眾鄉(xiāng)親講一段《三國》，聊補寂寞。因此，深受眾人的尊敬和愛戴。由此，村民也生出了對讀書人的仰慕之情。不久，村里辦起了小學(xué)，眾人紛紛把娃們送了進(jìn)去，期盼著后人能有個好前程。娃娃們念完村小，又到公社(現(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辦的中學(xué)念書去了，年年也有去考大學(xué)的，卻每每名落孫山。好不晦氣!

“先人埋錯了地方”。眾人嘆著氣，這么說。

大前年，小陳村的風(fēng)水突然好轉(zhuǎn)起來。陳四老漢一兒一女雙雙中了榜!兒子考上了京城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女兒比哥哥差池些，被省城一所大學(xué)錄取了。這是小陳村開天辟地的大喜事，一村人飯后茶余都在議論這件事，紛紛前去向四老漢道喜。

“四叔識文斷字，教子有方!”來四老漢家賀喜的人都這么說。

陳四老漢滿臉堆笑，連連拱手:“言重了，言重了。是祖上有德，神靈庇佑?！弊嫔嫌械?，眾人毫不懷疑。四老漢的父親是個大好人，人稱“陳善人”。可這個“神靈庇佑”從何說起?

有好事者仔細(xì)打聽，方知四老漢在家供奉著關(guān)帝爺，早晚一炷香，從沒怠慢過。

“嘖嘖!”眾人不知是驚嘆四老漢的虔誠，還是驚嘆關(guān)帝爺?shù)纳耢`。

陳四老漢的兒女去京城和省城讀書那天，老漢殺了一口豬宰了一只羊給關(guān)帝爺還愿。那場面和那份虔誠使小陳村村民大開眼界，連連咂舌，驚嘆羨妒不已。

到了春節(jié)，以陳四老漢為首，幾個上年紀(jì)的人操辦起了村戲，說是給關(guān)帝爺辦廟會。村里拿不出錢來，四老漢不辭勞苦，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挨家挨戶游說，搞募捐。

——關(guān)帝爺廟會到了，咱們給關(guān)帝爺熱鬧熱鬧，求他老人家保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四季平安。大叔，您老意下如何?

——二哥，這是順娃的媳婦吧。你好福氣，咱給關(guān)帝爺操辦臺戲。保佑你早早抱個胖孫子。咋樣?

——大侄媳婦，狗娃子今年要考學(xué)了吧?甭叫娃給豬拔草了，好好把書念，今年給咱村再添個大學(xué)生。

——唱戲的事你知道了吧?關(guān)帝爺神靈著哩，好好許個愿，娃考學(xué)的事十拿九穩(wěn)!

……..

關(guān)帝爺?shù)呢S功偉績由于陳四老漢的長期演義宣傳，早已家喻戶曉老幼皆知。關(guān)帝爺胯下胭脂赤兔馬，手中青龍偃月刀，斬顏良誅文丑，過五關(guān)斬六將，千里走單騎;斬龐德擒于禁，水淹七軍;神人的形象早已鐫刻在小陳村村民的心目中了。加之去年八月間四老漢那場還愿壯舉，以身作則，堪為楷?！，F(xiàn)在四老漢又如此這般地宣傳鼓動，誰能說個“不”字?就是割身上的肉，也沒人嘴上喊疼的。

唯恐捐少了心不誠，關(guān)帝爺怪罪下來將如何是好。

于是，踴躍捐款，不亦樂乎。

這是始料不及的，陳四老漢亂了手腳?？伤降资蔷?xì)人，便又提出了一個新方案:“心動神知，不必這么爭。我看這么辦，按人頭往下攤，不偏著誰也不向著誰?！?/p>

真是好主意!

時勢造就英雄，陳四老漢被眾人推舉為村戲的主辦人。為此，村長大成不痛快了好幾天。

說來也真是奇怪，七月大考，小陳村又有兩名學(xué)生高中了，關(guān)帝廟會便又唱戲。來年又有中榜者，于是接著唱。

“關(guān)帝爺這神真是靈驗!”小陳村村民眾口一詞，都這么說。

于是，說啥每年關(guān)帝爺廟會都得唱戲。陳四老漢便也專了操辦村戲的大權(quán)，任勞任怨，忠心耿耿。

去年，卻一時疏忽，弄出了后悔不迭的事。

掛燈(這里稱唱頭臺戲為掛燈)的那天晚上，唱的是《鍘美案》。戲無疑是好戲，演員很賣力。那個唱黑頭的演員更是喊破了嗓子，中途眾人還給他披了紅。演到鍘陳世美時，黑頭的嗓音高亢洪亮，震耳欲聾，眾人齊聲喝彩，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

待到大考之時，小陳村竟然剃了光頭!眾人惶惑了，細(xì)細(xì)一想，一致認(rèn)為問題出在了今年的頭臺戲上。怎么能唱《鍘美案》呢?陳世美再不好，可也姓陳!說不定還是他們的老祖宗哩。再說那陳世美是何等之人?是駙馬。何以當(dāng)了駙馬?因為中了狀元。鍘了陳姓狀元郎不是鍘斷了陳家的好脈氣么!

小陳村村民靈醒過來，連連叫苦不迭。作為村戲操辦人，陳四老漢更是悔恨不已，深感對不起眾人。

今年說啥也不能再有半點疏忽，一定要把戲唱好。

連日來陳四老漢起早貪黑、不辭勞苦，挨家挨戶收攤派款;接著外出訂戲，旅差費掏自個的腰包;再接著召集人籌借木料搭戲臺，拿出了自個的棺木做搭板;緊接著給劇團(tuán)辦伙食，一日誤了自個的三頓飯。眾人都說:“如今的干部都要象四老漢這么盡心給大伙辦事，誰還能有啥說的。”

其實，陳四老漢也是有一點私心的，他還有個小兒子，叫陳小柱，今年讀高三。他期盼著小兒子能跟他的哥哥姐姐一樣跨進(jìn)大學(xué)的校門。

每日半夜時分陳四老漢才能回家歇息。上了炕，便覺得腰酸腿疼，不免要捏著拳頭在腰眼上捶一陣。

還在燈下苦讀的高三學(xué)生忍不住發(fā)問:“大，你這么跑圖個啥?”

“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高三學(xué)生茫然了。

“求關(guān)帝爺保佑你考上大學(xué)。”

“大，你真迷信!”未來的大學(xué)生并未受感動，反而批評起老子。

陳四老漢自然不甘心挨兒子的批評，口氣威嚴(yán)起來:“你娃娃家知道個屁!好好念你的書!”

兒子卻又說:“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老師就給我們講，世界上沒有鬼神的?！?/p>

陳四老漢忿然了:“你那老師肯定是個白先生，沒神哪來的人?”氣憤之下，他忘了關(guān)云長是死后才封了神的。

“書上也說是沒鬼神的?！眱鹤右娞С隼蠋煙o效，便搬出了書本。

老子卻哈哈笑了:“哪本書上說的?我咋不知道?！度龂萘x》第七十七回寫得清清楚楚:‘玉泉山關(guān)公顯圣，洛陽城曹操感神?！攀ベt為偉人寫書立傳，難道不如你個嘴上沒毛的娃娃?笑話!”

神靈絕對是有的，心誠則靈。陳四老漢對此深信不疑。

“哪都是瞎編的。”高三學(xué)生咕噥了一句。

兒子竟敢這么歪批《三國》，陳四老漢勃然大怒:“放屁!你也給我瞎編一個來!”

老伴在一旁見老漢發(fā)了火，急忙對兒子說:“時候不早了，快睡去吧。”

高三學(xué)生臉上有不平之色，卻懾于老子的威嚴(yán)不敢再頂撞，低頭收拾桌上的書本。

老子卻又發(fā)了話:“這會兒就去睡?不怕睡扁了頭!”

老伴說:“雞都叫頭遍了?！?/p>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他不下功夫能考上學(xué)?這么慣著他是害了他，你真?zhèn)€是老糊涂了!”陳四老漢狠狠瞪了老伴一眼。

老伴不言語了。

高三學(xué)生不敢違抗父命，也深知父親是為了自己好，對燈又?jǐn)傞_了書本……

廟會的前一天晚上掛燈。

鄉(xiāng)下很少有娛樂活動，方圓十村八寨的人都趕來看熱鬧，戲臺下人頭攢動，各類小吃攤應(yīng)運而生。邀請親朋好友、哥們相聚、姊妹重逢、扶老攜幼、呼兒換女、嬉笑怒罵，自有一番熱鬧景象。

改作校舍的關(guān)帝廟又恢復(fù)了最初的用途。關(guān)帝爺?shù)慕鹕硭芟裨缧┠瓯弧凹t衛(wèi)兵”小將們砸了，新的金身未塑(正在醞釀籌劃之中)，山墻正中，貼著一張大紅紙，上書一行醒目大字:

關(guān)圣帝君之神位

這真有點委屈關(guān)帝爺了。不過委屈是暫時的，據(jù)陳四老漢透露，明年要為關(guān)帝爺重塑金身。

廟內(nèi)一片香煙繚繞，香案上擺著鄉(xiāng)下人罕見的四時鮮果和美味佳肴。香案前跪倒了一大片信男善女，除了小陳村的人，還有許多外村人，祈禱聲一片嘰哩咕嚕，仔細(xì)聆聽，后面幾個跪地的老婆婆在祈禱關(guān)帝爺保佑兒媳婦生個大胖孫子，絕對不要孫女。

不知何時騎胭脂赤兔馬揮青龍偃月刀馳騁疆場的關(guān)云長奪了送子娘娘的權(quán)?恐怕熟讀《三國》的陳四老漢也不得而知吧?

響過一陣緊鑼密鼓，大幕徐徐拉開，唱的是《鍘美案》后本。這是陳四老漢征得全村人的同意點的戲。故事講的是:陳世美之子英哥長大成人，投奔邊關(guān)，報效國家，殺敵立功，并救了公主后招的駙馬張元帥之命，后與駙馬的千金結(jié)為秦晉之好;而秦香蓮為報韓琪救命之恩，把女兒冬妹許與韓琪之子，結(jié)為良緣，皆大歡喜。

演員忙了，陳四老漢便才得了閑。他找來大成，囑咐年輕的村長散戲后替他代勞，收拾收拾攤子操操心。大成能得此信任，一掃多日心里的不痛快，滿臉的肉都在笑，連聲說:“四叔，你放心，你放心，這些天你忙扎咧，快歇歇去吧，我會料理好的?！?/p>

歇還得往后擱擱，還要忙自個的私事。

四老漢先奔關(guān)帝廟，上了一炷香，叩了三個頭，默默祈禱，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小兒子考學(xué)一事。

再后是要回家看看。年年防旱、夜夜防賊，這是古訓(xùn)。今夜晚關(guān)帝爺去湊熱鬧，不可能保佑家里平安無事，得自個多多操心。

門沒有上鎖，老漢心里一驚，隨即又釋然了，一定是兒子在家用功。進(jìn)得屋來，卻是老伴。老漢的臉孔陰沉下來:“小柱子干啥去了?”

“看戲去了。”老伴回答。

老漢冒火了:“你真格是，不能管著他點!”

“娃說他悶得慌，出去散散心。”

“由著娃哩!”

“整天價把娃圈在屋里，能不心慌么?”

“頭發(fā)長見識短!”

陳四老漢怒氣沖沖地出了屋。他要找兒子回來。書得自個念在肚里，關(guān)帝爺能保佑你的時運，說啥也不能替你上考場。陳四老漢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戲臺下黑壓壓的一大片，全是人頭，又不是大天白日，上哪達(dá)去找兒子?大聲呼喚吧，鑼鼓弦索聲，再加上臺下的吵鬧聲，就是喊破嗓子兒子也未必能聽見。

這事難不倒陳四老漢，幾年辦戲積累了經(jīng)驗，他知道此時該怎樣去找兒子。他徑直來到后臺，對管理擴(kuò)音機的小伙子耳語了幾句。功夫不大，大喇叭就傳出了震耳的聲音:“陳小柱趕快到后臺去，有人找!有人找!”

小柱的耳朵沒毛病，立時就聽見了，趕緊去后臺，心里直嘀咕:是誰找他哩?有啥事?到了后臺，原來是自己的老子，一張上了火的臉正對著他。

兒子惶然地問:“大，有啥事?”

老子威嚴(yán)地說了一句:“回家去!”

父命不可違，盡管小柱肚里一百個不愿意，可還是跟父親乖乖回了家。

“你不在屋里看書，跑出去瞎逛啥哩!”剛才沒訓(xùn)斥兒子是老子見那里人多，給兒子留了臉面?！霸龠^兩個多月就要考學(xué)了，你知道么?你是學(xué)你哥你姐的樣，住高樓吃白米細(xì)面掙公家的大票子呢，還是想跟你老子一樣戳一輩子牛尻子(種莊稼)呢?那戲有啥看頭?考上了學(xué)，捉了公家的事，好戲你天天看!”

高三學(xué)生被老子訓(xùn)得一聲不敢吭，趕緊對著青燈去翻他的書本。

家里的安全不用操心了，老伴便去戲臺瞧熱鬧。這時陳四老漢省了一份心，松了一口氣，卻覺得頭有點暈乎，走路身子都有點發(fā)飄，他明白是累的了。這些日子沒黑沒明地跑，他實在是太乏太累了，他想上炕躺一會兒，可心里覺著有件啥事還未了。他在腳地轉(zhuǎn)了幾圈，卻怎么也記不起是啥事。他在肚里直罵自個:“把他家的，才過六十忘性咋就這么大，真?zhèn)€是糊涂了!”

終于想起來了。他慌忙來到明間，墻正中央掛著一幅古畫，畫的是關(guān)帝爺。關(guān)帝爺坐在中央，一手捋著美髯，一手捧著書卷，丹鳳眼微瞇，潛心攻讀，左有關(guān)平捧印，右有周倉扛刀。其情其景令人肅然起敬。

這幅畫是大前年陳四老漢趕集時以三十元的高價請回來的。賣畫人當(dāng)時要價五十元，四老漢以他少有的耐心跟賣畫的搞價錢，好話說了一河灘，總算少出了二十元。關(guān)帝爺自到陳四老漢家安家落戶，頗受青睞，早晚一炷香，從沒間斷過。今日兒竟差點忘了上香，四老漢有點誠恐誠惶。

四老漢恭恭敬地上了三炷香，叩了三個頭，自然又為兒子祈禱了一番。

罷了，老漢回到屋子，里間的燈火通明，兒子正嘰里咕嚕地念著一種古怪的文字。老漢知道那是外語，進(jìn)大學(xué)的門檻是要考這個的。關(guān)帝爺懂外語么?《三國演義》上沒講，老漢不得而知。

老漢笑了一下，放心地躺倒在炕上，頭一挨上枕頭，便打起了呼嚕。

老漢操得心太多了，實在太乏太累了。

作者簡介

賀緒林，陜西楊陵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理事，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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