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范兒對不對

劉煒評 西北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文藝評論家。曾發表理論、評論文章多篇，有理論著作。

對于文學創作，我沒有什么高論，只能講些常識。常識，大約屬于低論吧。但低論，有些時候，比高論更有用。我今天要說的低論，一言以蔽之就是，當作家，一定得努力“不差范”。這個“范兒”，關中話里謂之“起手”，很是形象。說某人“起手不對”，是說他做事，一開始，姿勢、路子便不大正確。

范兒，本指鑄造器物的模子。范兒不對，據此造出來的東西，怎么能有好的品相呢?很早以前，人們就屢屢借范兒一詞說事——不論干什么事體，都得像那么回事。無論圣賢還是老百姓，都很看重做人做事的“守范”。《論語·顏淵》載:“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說，支什么角兒，便得像什么角兒。如果做爹的不守爹的范兒，做兒的不守兒的范兒，那就亂套了。在《離騷》中，屈原最強調的“美政”內容之一，便是“循繩墨而不頗”。繩墨，即規矩、章法。著名的《滕王閣序》里有一句話:“宇文新州之懿范。”懿范者，美好風范也。在王勃眼里，這位姓宇文的地方領導人，范兒非常之好。

與范有關的不少語詞，都一再、再三地昭示了好范兒的不可忽視:堪作臨摹的書畫樣本，謂之范本;足供仿效的成功事例，謂之范例，優秀的文章，謂之范文;可以作為學習、仿效標準的人或事，謂之典范……

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什么樣的范兒才是對的、好的呢?我的低論是，如果能做到三個保證和三個保持，你的范兒就是對的、好的。

在談“三保證”和“三保持”之前，我得先說一個前提:從事文學創作——無論是專業的還是業余的，必須有一定的才氣。我常給我的研究生們說，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對從事者的才氣要求是不一樣的:前者要求高，后者要求低。才氣不足的人，如果能“坐冷板凳”做學問，遲早會出成果。才氣欠缺而又迷戀創作，基本上是白忙活一場。世界上的多數人，不可能干什么都行。《水滸傳》中的李逵耍板斧可以，若派他去李師師那里搞公關，一定“沒情況”。錢鐘書是舉世公認的大才子，國文和外文都棒極了，但當年考清華，數學只得了15分。而我的一位中學同窗，數學成績從來在95分以上，我們稱他是學校里的華羅庚，可他的作文，總是寫得一塌糊涂。賈平凹是文學天才，讓他種地或者下礦井，可能就“笨笨的”。所以我提醒大家，文學才氣太差，最好務弄別的去。在文學這塊地里勞碌而打不出好糧食，實在劃不來。一個人有無文學才氣，從三個方面自測一下，就大致清楚了:一、對語言文字是否具有超過常人的敏感;二、有沒有活躍且豐富的想象力;三、有無筑建情趣化意義世界的能力。

現在講三個保證:

一、完成基本的閱讀量。讀書的好處，世人都知道。但對于不同行當的人來說，讀書與做事的相關系數是不一樣的。讓酒店里的打工妹“博覽群書”，顯然不必要。做學問和搞創作，不下功夫讀書，則“不知其可也”。我曾經為從我習文的學子們開列過一個“劉門弟子必讀書目”，共35種。我對他們說，這個“必讀”，是我對你們的一個“保底”性要求。人生短暫，世上的書，其實是讀不完的。一個想成為作家的人，讀哪些書、讀多少書才合適?我的看法，不外兩條:第一，泛讀公認的文學經典。凡通行的“中外文學史”教材上予以專章述論的作品，差不多都是經典。第二，精讀自己所“宗”的作家的作品。所宗的作家，就是所仿效的對象，猶如練書法的習歐、習顏、習柳等等。陳忠實初學寫作時，習的是柳青;賈平凹初學寫作時，習的是孫犁。在閱讀上，他們都是下了大功夫的。閱讀面太窄、閱讀量太少以及閱讀粗放以致“納差”，在現在的年輕作者群體中，幾乎成了一個普遍的現象。我不能理解，一個連《紅樓夢》、《安娜·卡列尼娜》都不曾通讀過的人，怎么可以上手就寫長篇小說呢?

二、經過足夠的寫作訓練。誰見過沒有練過幾年琴的人，就輕輕松松拿到了十級證書?誰又見過未曾狠下氣力習過帖的人，就成了著名書法家?難道從事文學創作，就可以不經過類似的過程嗎?柳青說過，寫作是愚人的事業。這里所謂的“愚”，不是愚蠢的愚，而是愚公的愚。做生意可以取巧，泡豆芽可以速成，寫作，靠取巧和速成修得正果的，吾未之見也。莊子說:“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如果說，作家需要積的第一道水，是閱讀，那么第二道，便是用筆進行愚公式的耕耘了。有一個愿意受我指導的文學青年，天分不薄，也挺勤奮，常送來或發來習作請我“斧正”。我不間斷地給他以肯定和鼓勵，卻不支持他貿然投稿。他問我:師傅呀，練到什么時候，才可以有了稿子便外寄?我說，按過去的經驗，寫夠兩麻袋就行，你現在用電腦寫作，自己換算吧。我有一個朋友，是老舍和賈平凹的粉絲。兩位作家的代表作，他當年曾抄寫了好幾遍。他寫散文和小說，下了多年的“悶苦”，文字表達水平，一年一個樣子，現在已經接近游刃有余了。我想對各位特別強調的一點是:如果立志當作家，無論打算“主打”什么文體，都務必把散文寫好。寫好散文，是作家自我建設最為基礎的環節。

三、具有一定的學養。有不少人認為，學養是學者的事情，作家不需要學養建設。這個觀點，不能成立。書法家、畫家、音樂家等等知道，只懂“技術”而學養欠缺，就只是行當里的“匠人”，作家豈能不明白類似的道理?各位是否記得，2002年，在由央視舉辦的“青歌賽”上，藏族歌手索朗旺姆的歌唱得響遏行云，場內外一片喝彩。可在文化知識測考環節，她一不知道大屏幕上的趙本山手里的樂器叫葫蘆絲，二聽不出來趙大哥演奏的樂曲是《月光下的鳳尾竹》。這時候的索朗旺姆，只能說是個唱歌的，離歌唱家還遠著呢。陸游曾告誡兒子:“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我以為，他說的詩外功夫，不僅指生活經歷和閱歷，還包括學養。關于“吃文字飯”者的學養，我想這么說吧，對于學者和作家，它都重要，只是重要程度和側重面有所不同:前者的學養，主要指學問積累的厚實;后者的學養，主要指文化知識面的足敷創作之需。作家的文化知識，又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指普適性知識——基本的人文知識和科學知識，一指專題性知識——創作某篇、某部、某類作品所需要的知識。上世紀80年代，王蒙先生曾提出“作家學者化”的命題。就概念來說，固然不甚準確，但提法指向沒有錯——作家要注意不斷地提高文化水平，豐富知識儲蓄。當代作家和古代、現代作家的差距之一，正在學養方面。偉大作家曹雪芹之所以能寫出不朽的《紅樓夢》，才氣、生活經歷、情感體驗以及“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埋頭苦干勁兒，固然是主要的支撐，但同時也是因為大大地得了學養之助。曹雪芹不僅精于詩詞曲賦，還懂園林美學、中醫藥、佛道、繪畫、金石、烹飪、茶學……現代作家群“第一梯隊”里的魯迅、郭沫若、茅盾等等的學養之足，大家都是知道的。大家不知道或不太知道的學養富厚的作家，還有很多很多。例如，創作了小說《倪煥之》的葉圣陶先生，不僅撰寫過《文章講話》之類引領年輕人學寫作的著作，還獨立完成了“轟動業內”的大型工具書《十三經索引》。如果各位對比一下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和二月河先生的《雍正皇帝》，就會發現，姚先生替書中人物寫的詩詞，都是中規中矩的;而二月河書中的此類篇什，大多范兒不太對。兩部影響都很大的歷史題材小說，何以在這方面差距如此?曰:學養深淺有別之故也。

接下來再講三個保持:

一、充盈的癡氣。《紅樓夢》第一回寫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是曹雪芹的開篇明義。詩的第三句用了一個“癡”字，蘊意極深——曹雪芹深重的哀傷、苦悶、同情和希望，都傾注、寄寓在了這個“癡”字之中。“癡”是什么?不是傻笨，也不是呆板，是對自己所向往的人、事、物、境持久迷戀的生命狀態。我讀于右任先生詩集，乍見他早年的兩句自題辭:“換和平以頸血，愛自由若發妻。”便頓覺心弦劇顫，因為這兩句話，道出了于先生對于和平、自由的“癡”。蒲松齡說:“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什么是“樸素的真理”?此之謂也。中國古代的筆記體著作記人紀事，常有“癡絕”類標題，題下所寫，都是至為感人的癡人癡事。“癡絕”，即“癡極”。尾生等待情人，寧可抱信柱而死，是情癡;玄奘十七年間行程五萬里取經，是佛癡;懷素種萬棵芭蕉樹以取葉練字，是書癡;李賀常年背一破囊朝出晚歸尋覓佳句，是詩癡;貝多芬在雙耳全聾、生活困頓的情況下頑強寫出系列交響曲以鼓勵人類“通過苦難，走向歡樂;通過斗爭，獲得勝利”，是樂癡;梵高“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簡單、最普通的東西，這就是太陽”，是畫癡……作家之所“癡”者，當在于自己用語言文字所構筑的意義世界。我常常想，曹雪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小說的時候，其癡態，一定是世上最動人的畫面。所以，我衷心地希望，各位作家朋友，在你的創作生涯中，能夠一以貫之地保持癡氣。這癡氣，要言有二:一是對于文學要有一種愛人感，以護衛它為己任;二是在具體創作情境中，能進入一種身心高度投入的、甚至類似癲狂的狀態。這后一條，如果你覺得不好理解，那就多讀幾遍李白的《將進酒》吧。

二、悲憫的情懷。哀傷而同情，謂之悲憫，其本質是以感同身受的情感來對待苦難的人和事。居高臨下式的可憐或同情，當然不是悲憫。悲憫的反義詞，是冷漠。比悲憫更高一級的情懷，便是慈悲了——即能以博大的愛和智慧來憐憫、救護苦海中的世人。慈悲，是一種進入了宗教層面的情感態度。事實上，在我們的人生歷程中，較諸慈悲、悲憫更具可造達性和可操作性。要求從事寫作的人都“慈悲”，顯然過分了。悲憫，卻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必有的“人間情懷”。縱覽中外文學史，那些偉大的作家，無一不是心懷悲憫以事文學的。在這里，我想著重說說“詩圣”杜甫的悲憫情懷。可以坦然相告，我最崇敬的古代中國詩人，首推此公——作為詩人，他的范兒最正，所以才“圣”。對于才華橫溢的李白，我更多報以欣賞。李杜的高下，限于時間，這里不能細論。聞一多先生曾在《杜甫》一文中說，子美“是我們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并指出，李白遜色于杜甫之處，不在才氣，而在人格。我同意聞先生的看法，而悲憫，正是杜甫人格中最核心的部分，因此也就成了杜詩的“文化之魂”。清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說杜甫:“于黎民，無刻不關其念……詩出于人，有子美之人，而后有子美之詩。”我們讀杜詩，感受確乎如此。《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杜甫的代表作之一，大家熟知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便出自該篇。但我認為，這首詩最令人感動的，不是這二句，而在最后一段:“入門聞號眺，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詩人從京城回家探親，剛進門，便聽到一片哭聲，原來自己最小的孩子已經餓死了。他悲痛欲絕，并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可是自責之后，詩人所想到的，卻是那些比自己活得更艱難的天下蒼生——“失業徒”和“遠戍卒”們。這樣的情懷，能不感人嗎?杜甫還有一首讓我讀了眼酸的詩作，題為《又呈吳郎》，其句如下:“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大歷二年(767)，即杜甫漂泊到夔州的第二年，住在瀼西的一所草堂里。草堂前有幾棵棗樹，西鄰的一個寡婦常來打棗，杜甫從不干涉。后來，杜甫把草堂讓給一位姓吳的親戚，自己搬到東屯去住。不料新主人一來，就在草堂插上籬笆，禁止打棗。杜甫不同意這種做法，便作此詩婉言相勸。大家看看，詩中每個詞、每句話，都說得多么得體、到位，多么能替人著想!對于那位與自己毫不沾親帶故的“無食無兒”的婦人，詩人給予了何等樸素而深切的同情和關愛，還有對其人格的尊重和心情的體諒。大家想想，沒有深厚的悲憫情懷，怎么能寫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詩篇?記得陜西民歌中有句:“唐朝詩圣有杜甫，能知百姓苦中苦。”這么好的詩人，人民能不永遠懷念他嗎?錢鐘書的《圍城》是一部好小說，但書中有一段文字，寫一個底層婦女哺乳嬰兒，作者用了很刻薄的文句突出她的“臟”，這就不僅不悲憫，而且有失基本的厚道了。我每次讀到這里，總為錢先生感到遺憾。

只有悲憫的文字，才是有溫度的文字。杜詩如此，關漢卿的雜劇如此，歸有光的散文如此，曹雪芹的小說如此。所以，它們都成了中國文學的不動產。

三、清正的追求。不濁謂之清，不邪謂之正。“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此乃越劇《紅樓夢》“寶黛初會”一場中，黛玉的兩句唱詞。只因“骨格清奇”的第一印象，黛玉原來對于寶玉先入為主的“草莽”、“輕浮”定性就忽地抵消了多半。而寶玉的“名言”，大家更熟悉:“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紅樓夢》第二回)這固然是小說人物語，只能做規定情境中的理解，不可呆看，但樂“清”而厭“濁”，卻是“人情之常”。對于那“清凌凌的水來藍格瑩瑩的天”，誰個不向往、留戀?至于“正”，其義甚明，大概無需我在這里饒舌了。為什么要對作家特別強調保持清正的追求?蓋因作家是純粹的精神工作者，其社會形象和工作成果，都被公眾框定在了脫俗、高尚的界面內。作家的“清正追求”，具體何指?我以為要點有三:一曰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般的精神潔癖，珍惜清譽，正道直行，絕不趨利若蠅，沽名釣譽，“侮食自矜”。舊時代的一些為朝廷歌功頌德的作家，被稱作御用文人。現在，御用文人少了，以文字為某人、某行業、某單位“壯色”的文人卻多了。不能泛泛地說，這樣的詩、文、劇之類，都不是正經東西。但寫作者應該有必要的自律、自重——不能“只要給錢啥都寫”。我自己的做法是:其人其事莊正，就值得寫，給錢當然寫，有時不給錢也寫;其人其事邪乎，便不值得寫，給多少錢，都絕不寫。二曰有“藝匠經營慘淡中”的創作定力，秉志定氣地紙上春耕秋耘。不玩花拳繡腿，不搞偷工減料、趨時媚俗之類旁門左道。蝸居鄉間老屋，傾五年之心血著就“死后可以墊枕頭”的大作《白鹿原》的陳忠實先生，是這方面的一個很好的范兒;“隱居”海南十余年，終于完成了五百多萬字的巨型小說《大秦帝國》的孫皓輝先生，也是這方面的一個很好的范兒。現在個別作者，才氣不到賈平凹的十分之一，卻竟能在兩三個月內搗弄出一部長篇，草草拿去出版后，還要開什么研討會，實在是標致極了的行為藝術。可惜這種“率爾”制造的玩藝兒，只是文字垃圾堆里的又一袋新垃圾而已。三曰推向社會的作品有清氣貫注、格調健康的質相，能夠屏乖情悖理、污七八糟、油腔滑調、花里胡哨、江湖亂道之類“惡趣”于作品之外。用我老家話來說，就是作品“味氣很正”。這方面的好范兒很多，遠的不說了，各位的鄉黨路遙先生的作品，便是當代的典范之一。他的小說和散文，并非每一部、每一篇都無可挑剔，但就絕無惡趣這一點來說，確實是無可挑剔的。

好了，我的關于作家“范兒”的低見，到此陳述完畢，請大家批評、指教。

補記:

昨晚，邰科祥教授請飯。席間，方英文兄笑曰，某廳局級官員曾對他說:“我從小就喜歡文學，這多年忙于政事。等退休了，就去寫長篇小說。”他真想對那人說:“我從小就喜歡當官，這多年忙于寫作。等退休了，就去當個廳長什么的。”

這段話，太妙了。要是上周聽到，我一定要在講“保證經過足夠的寫作訓練”時引用。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