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上架:《字母的盡頭》
作者:[加]查·斯·理查森
出版時間:2009年8月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不知道是第幾次翻開《字母的盡頭》了,還記得當初買下來只是因為它足夠輕,我真心喜歡著那些一百多頁的小書,它給我的驚嘆遠不是那小小的32開書本能夠包裹住的。就像燭火,微小,但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里溫暖。
在公交車上翻開它的時候,陽光正好。我和書里的男主人公一樣,對故事的開始猝不及防——“在他五十歲生日那天,或者說是生日前后,安布羅斯·澤弗爾每年一度的體檢沒有合格。
他被查出患上了疾病,病因不明且無藥可治。他活不過一個月。前后差不了一天。”
你為什么如此悲傷?是因為死亡么?是啊是啊,死亡總是在我們每個人身邊徘徊。它讓我們悲傷。
但是,我知道這個故事。
安布羅斯和他的太太扎普都是滿足而安寧的人,生活鮮有奢華,卻因為那一點點節制和留白反倒更令人羨慕。安布羅斯在廣告公司工作,有兩套定制的西裝,外出的時候穿亞麻質地的三件套,裝飾用的小方巾折疊得中規中矩,他收集法式雙疊袖襯衫,很少打領帶,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才聲稱自己讀喬伊斯或者康拉德,私下以為《呼嘯山莊》是有史以來最無趣的書本,卻相信女人確實比男人聰明,喜愛收集印刷字樣,喜愛字樣拿在手里又大又沉的感覺,但不喜歡Z比A占的空間小那么多。扎普在時尚雜志工作,婚后沿用了本名,因為更希望自己是個法國女人。她討厭蟲子,在能承受的范圍之內穿最好的衣服,喜歡紅、白、黑色,卻只有一雙細高跟鞋,朋友要流淚時,總能借她的肩膀一用,她知道什么時候該閉嘴,什么時候該用橙子變個戲法,她偶爾會撒個小謊,總是善意的那種。
一對默契平和的愛人,因為一個人的病,生活發生了改變。或許你會覺得這是一個關于告別的故事,它會讓人很傷心。沒錯,你和扎普最開始的想法一樣。即便安布羅斯開始按照字母表的順序逐地開始最后的旅行時,扎普還不能相信這一切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我們不在這里。”最初扎普坐在診療室的椅子上這樣想,之后,在阿姆斯特丹的百貨商店里她摸了摸一條絲巾的質地,卻沒能把它展開來看一看,她試了一支和鞋子顏色絕配的唇膏,卻在店員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的時候,眼淚涌進了眼眶,她在書店買了一本皮面筆記本,四角圓圓,有一個可愛貼心的插袋,卻在收銀員找零的時候逃出了店門……
她想像安布羅斯那樣,寫一寫心里的字母,E代表巴黎的埃菲爾鐵塔,L代表倫敦和安布羅斯的家,Z代表扎普自己,T代表恐慌,H代表絕望,L應該代表迷失。
扎普對安布羅斯一路上的沉默和不置可否感到焦慮,即便安布羅斯應她的心意將有著埃菲爾鐵塔的巴黎提前插隊代替了E代表的厄爾巴時,扎普依舊覺得放不下心來也無心看風景,這是一場告別的旅行,她知道的,“你失去這些了”,那家他們初次相遇的古籍書店,不久就將屬于其他戀人,巴黎不再是“你們的”了,巴黎將會是“他們的”巴黎……
沒有那么多時間了。他們爭吵,不知道怎么辦才行。不去管在意大利遇見的盲眼紳士,也不去管在金字塔邊,一個貝都因女人為他們拍的寶麗來相片,她說,別害怕,你的丈夫會回到你身邊……
扎普知道這在將來是不可能的事,可安布羅斯轉身了,他擠出了一個傷感的笑:那么就回家吧。字母J所代表的地方,先等等。
于是,清單上的J,被從扎普改成了某條老猶太街上的成衣定做店。
最后一次量體裁衣。烏姆塔先生嘴里咬著別針說:“真的么?”安布羅斯說,“抱歉,讓你趕工。”“我也很抱歉。”烏姆塔先生說,在他完成最后一條接縫的時候,眼神落在了扎普的眼淚上。
故事,這才算是真正的開始了。他們選擇與生活的本身開始告別。
安布羅斯和扎普,已經體面地準備好了,從A到Z,不再遠走逃避,只是去花園聊一聊沒能走過的路,大部分的字母都被跳過去了。“我馬上就來。”安布羅斯說。卻沒有再下樓來。扎普吻了吻安布羅斯的眼睛,下了樓。
她看見,那本被自己翻得很舊了的《呼嘯山莊》里,夾了一張紙條。“第一章。一八零一年——我剛剛拜訪過……”
紙條上,桑給巴爾被劃掉了。安布羅斯在空白的地方寫下了扎普的名字。字母Z簽得花哨,但恰如其分,筆力很剛勁。
我沒有舍得在公交車上讀完這本書,于是在一個安靜的晚上,翻完了書的最后一頁,卻說不出話來。沒有辦法形容,或許是“得體”,像低血糖來襲時,一小方救命的甜點,從胃到心都熨得妥妥帖帖,或許是“難忘”,像所有相逢的雨天,濕淋淋的,卻讓人難以忘卻。
這不是一本告別的書,也無關旅行的意義,它只有關記得。安布羅斯·澤弗爾的名字里原本就有A到Z,他卻選擇把Z換成了扎普。
附:《字母的盡頭》節選
飛越地中海的途中,扎普·阿什克納茲輕輕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她丈夫。你說夢話了,她說。
不好意思……我盹著了……什么?我說了些什么?
你不停地在問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我不知道啊。你睡著呢。
一定是做夢了。
夢見什么了?
一個女人從遠方走來。她輕松地踏沙而行。
她回頭望望太陽。她赤著腳,一只手握著涼鞋的高跟,鞋在手上蕩悠著,另一只手則捏著她白色棉布袍子的下擺。每走一步,一股細細的沙隨著熱風舞起,往尼羅河的方向吹去。陽光透過棉布從身后映出了她的身形,手鐲上的烏木和白銀微微泛著光。沙漠之旅走得她臉色發紅,透出了古銅色。而她的頭發是烏黑纖細的。
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只駱駝,擋住了人的視線。所有的一切幻化成了香煙盒上的招牌畫。
臥室的地板上躺著個小男孩。他十二三歲的樣子,在畫駱駝牌香煙的招牌畫,認認真真精確到每個細節。字母A上的阿拉伯藤蔓般彎曲的襯線。橢圓形的字母E。三棵棕櫚樹,兩座金字塔,一只腿腳瘦骨伶仃的駱駝。金字塔隱藏在駱駝下垂的肚皮下方。男孩小心翼翼地把畫面中駱駝的那只眼睛涂成了亮麗的藍色。甚至連“土爾其”和“國內”兩個字之間的那個優美的表示“與”的記號圖案他也畫上了。
駱駝轉過頭,咧嘴笑了。
澤弗爾少爺,您為什么如此悲傷?
男孩子皺了皺眉頭。
是因為死亡么?是啊是啊,死亡總是在我們每個人身邊徘徊。它讓我們悲傷,這是很悲傷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個故事。
從前有只駱駝,出生在東方某個不知名的干涸河床上的一棵棕櫚樹蔭下。是在西奈山吧。
駱駝十歲的時候,已經熟稔了從亞歷山大到的黎波里塔尼亞的貿易路線。二十歲的時候,它加入了利潤豐厚的阿斯旺旅游線,彬彬有禮地跪下,讓緊張兮兮的日本女人爬上它的背拍照。三十歲的時候,它停止了勞作,膝蓋已經軟弱無力了。四十歲到了,它的駱駝生涯走向了安詳的完結。在伯夸什駱駝市場上打量著年輕的同胞們。
它的內臟被取出,它的皮被剝下。它讓它的主人、主人的家人、主人的表親們、主人的鄰居們飽餐了七日。
它的皮在市集上賣出了個好價錢,買主是個家具商,知道很多人的屁股將會坐上這樣一塊值錢的好皮子。
你可能會問,在他當駱駝之前是什么樣呢?是啊是啊,澤弗爾少爺。這只駱駝之前是人。就像您今后那樣,是個成功、豐衣足食的男人,有個聰明美麗正直的女人愛著他。他們結為夫婦,在蘇伊士和亞喀巴之間公路邊過著樸素的生活,幸福又快樂。
男人每日都想念著他的妻子。即使是現在,即使他只是你畫中的一只駱駝,只是屁股下面的一張舒適的椅子,他還是每天都看見她。他伴著她入睡。
你會問,這為什么呀?沒有什么為什么,澤弗爾少爺。這只是一個故事。生生不息。死亡常在。愛火不滅。一切就是這么簡單。很多年以后,即使是你也會回來的。也許是畫家畫筆上的一抹赭石色。也許是倫敦小公園里的一只溫和的流浪貓。你會愛上那些被你追逐的鳥兒的。
就在這時,駱駝眨了眨眼,噗的一聲騰起了一股沙后消失了,安布羅斯說。
扎普眨著眼睛沒有讓眼淚流下來。他并不想讓她傷心流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