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講演的題目叫做“上海文化的形態”。我想分三個部分來講——第一部分,文化的形態;第二部分,中國文化的形態;第三部分,上海文化的形態。
討論上海文化的形態,只能從這個結構過來,這是邏輯——文化的形態到中國文化的形態,然后才是上海文化的形態。一定需要將上海文化放在這樣一個大規模的邏輯結構中,它才有價值。
首先,文化的形態究竟是什么呢?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已經是非常緊迫。現在的我們似乎突然進入了一個“大家都在談文化”的時代,猛一看是一件好事,其實未必。大家有沒有發現,如果按照如今這樣的格局和規模來談文化的話,我們這輩子根本啃不完文化的任何一只角。大家知道了很多的歷史細節,知道了很多的文化事件,閱讀了很多的古書,但大家是否感覺到即使是再花幾輩子時間也不能摸到文化的一個邊,這不是一個很大的悲劇嗎?當大家都在談論文化的時候,大家都會迷失在文化的一個沼澤地里走出不來。因為文化的內容太多太廣,包括很多資深文化人在內的人們都在文化中迷路了。有時候,迷路比沒有陷入這個沼澤地還糟糕。
所以,我們現在面臨的任務是,當大家都在談論文化的時候,需要有人來做減法,需要想一想如何交付給我們后代一個既簡明又可行的文化發展的核心內容。需要用最簡明的語言告訴全世界不了解中國文化的人們中國文化究竟是什么。正是因為我們自己的迷失,所以中國文化在世界上造成的誤會越來越大——全世界誰也搞不清楚你們中華文化是什么?我們需要首先用做減法的心態來做文化是什么、中國文化是什么這兩道題。
文化的形態
在說明文化的形態以前,首先需要回答什么是文化?我對文化的定義是人類的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這是一個大的文化概念。而寫作、唱歌、跳舞之類職業,只是小文化。小文化當然也很重要,但文化的本意比這些專業的小文化要大得多、深刻得多。由于作為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的文化與每一個人都有關,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文化人。如果大家同意的話,就會發現,現在中國遇到的問題就是精神價值的問題。精神價值有了問題,其他的事情就麻煩了。法國有位學者說:“中國不可怕,因為到今天為止,我們還看不出他們能夠輸出被別人接受的精神價值。”我們知道季羨林先生生前曾提出,我們的精神價值遲早會被世界接受,但這個“遲早”是在什么時候呢?他們已經接受了我們的產品,他們已經接受中國作為一個國際大國的形象,但他們還沒有辦法接受我們的精神價值。由此,大家一定看到很多使我們很生氣的現象——哪怕我們是做好事,沒有做壞事,他們也總是吵吵嚷嚷的!原因很簡單,是我們的精神價值不明確。
這里有一個對比。德國發動了兩次世界大戰,這個國家在20世紀的國際形象理應是非常丑陋的。但德意志民族的精神價值,讓我們感到吃驚——他們有貝多芬、巴赫、歌德、康德,他們被全世界的人們接受。而希特勒只被大家認為是他們民族的小丑。
而中華民族的精神價值呢?
平心而論,中華民族的精神價值是不錯的,但沒有被好好挖掘,沒有被廣泛接受。我們有很多人是自以為是的,經常可以看到“哪一個戲轟動了倫敦”、“哪一個中國藝術家的演出轟動了巴黎”之類的報道,但去倫敦、巴黎的人都知道,這可能是在亂講,其實沒那么多人,大多數人都沒有聽說過。實際上,我們的精神價值依然不被別人了解。去年我去日本演講中國文化,我做了一個比喻說,對于外國人而言,中國好比一個突然出現在街道上的巨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體量很大(包括國土面積、GDP、人口),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走了很遠的路才走到這里的,但遺憾的是誰也不知道他的脾氣和性格。于是,這個巨人對街道上的人們產生了某種威脅,這種威脅并不是巨人的表情體現出來的,而是因為他的脾氣和性格沒有被人們理解。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讓我們外國朋友、我們的后代都知道,這個巨人的性格是什么?這就是精神價值的問題。
大家不要以為外國人都知道《紅樓夢》,知道魯迅和巴金,不要以為外國人都喜歡京劇,也不要產生一種自以為得意的想法——比方聽到幾個研究中國文化的外國學者說了些贊美的話,就以為我們感動了全世界。在文化的精神價值方面,我們就是這樣的情況。
精神價值溝通極少,造成現在我們民族在國際處境的某些障礙,出現了政治上的誤解、軍事上的誤解、經濟上的誤解,一系列的誤解全都產生了。再加上少數文化人為了自己的生存,常在國外傳播負面的、以謠言為基礎的所謂中國精神價值,比如《下輩子不做中國人》之類的講中國黑暗的書。外國人很愿意看這樣的書,結果中國的精神價值在他們心中被完全顛倒了。
我們中國的文化人經常自以為是。他們埋頭寫啊、寫啊,寫了半天,完全不知道下一代會怎么看,外國人會怎么看,也不知道普通老百姓怎么看。他們成果眾多、獲獎頻繁,但他們對文化的推進做得實在不夠。文化需要一種傳播狀態——向下一代傳播、向不同空間傳播,文化的“化”字,就含有傳播、化成天下的意思。一個沒有被很好地傳播出去的文化,基本是無效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要有緊迫感。當我們的文化不怎么樣的時候,我們這個民族的生存意義就會失去,當生存意義失去時,我們會成為喪魂落魄的一群,這是最大的悲哀。
說到這里,文化的概念已經明確了,它是一個表現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的、與人人有關的形態。每個人的最初身份和最后身份,都是文化身份。人們為此而生、為此而死,與他們識多少字,是否作家藝術家、是否參加文藝家協會沒有太大的關系。因此,我們完全不必過于在乎自己的行當、自己的專業,不必過于在意文化小圈子里面的小作為,而是要考慮我們有沒有可能更多地為中國人的精神價值的傳播做更多事情。
現在人們的精神價值有些失落,人們不知道懼怕、不知道羞恥,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活著該做什么。這就是精神價值失落以后出現的怪現象。人們有時會因一件小小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卷起暴力群體事件,許多人投入,結果對別人造成巨大傷害、甚至把人打死。精神價值失落會造成真正的災難,民族的災難,人類的災難。我們必須共同維持我們的精神價值,這不僅僅是為了中國,更是為了人類。這樣看來,我們文化人的使命就很巨大了。
中國文化的形態
講到中國文化的形態,就有一點感情了。盡管我們的文化不被別人了解,不被下一代了解,盡管我們的文化如今還是千言萬語、吵吵嚷嚷,一會兒肯定、一會兒否定,一會兒認為糟粕很多,一會兒又認為全是精華。中國文化一直被這么折騰。
其實,中國文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東西,它一直不被人家理解,則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20多年前我一個人到了西北地區考察中華文化遺址。那是因為在當時,我已預感到我們可能誤會我們的文化了——當時出現了出國熱潮,大家都在批判我們的文化,大量引進西方文化。但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對得起自己的文化。因此,當時的我是與出國、做官、經商的文化大潮反向而行的,向西北、向甘肅尋找漢唐文化。這一走,走了很多年,我寫了《文化苦旅》。然后覺得還需要做一個對比性的思考,所以一步一步從中東、北非走到了南亞等地方。后來我又走了歐洲96個城市。對比之下,覺得:一是發現中華文化很重要,二又發現中華文化的問題也很多。
如果要為中華文化劃定一個成熟與否的門檻,這個門檻應該是4200年前,也就是說公元前21世紀。我們民族的這次跨越門檻,在世界范圍內是第幾位呢?第三名。第一名是現在伊拉克的所在地——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又稱兩河文明。第二名是埃及。埃及文化的成熟期比中華文明早一兩千年,甚至更早。第三名和第四名是中國和印度。在世界四大文明中,中華文明雖是第三,卻是唯一沒有中斷且延續至今的文明。它長壽的秘訣、不滅的秘訣,是它擁有的頑強生命力。
考察漫長的歷史,可以總結幾條中華文化形態正面和反面的東西。
第一,中華文化的形態永遠是非侵略性的形態。農耕文明造就了我們一種“只在乎腳下熱土,不希望占領遠方”的整體思維,這個思維使我們即使在國力很強的時候,即使是氣魄再大的皇帝,也沒想過去遠征、攻擊希臘、埃及、巴比倫。而中華文化不支持中國軍隊遠征,也使中國文化不滅亡。中國的歷朝歷代,打來打去都不會滅絕自己的文化,而只是在搶奪中國文化的主導權。
第二,中華文化不喜歡極端。中國人的核心思維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同樣是農耕文明給予的。農民知道天熱到極端,秋天就來;天冷到極端,春天就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怪異的極端不會出現。農民的意境從天上來,產生了中庸之道直至如今,現在我們講的和諧原則,也是來自中庸之道。
不喜歡極端有什么好處?大家知道,極端的思維中國也會有,比如義和團時期、“文革”初期,但時間都很短,很快就被中庸之道消弭了。中庸之道講路,一條合適的路、恰當的路、對所有人都照顧的路,包括對極端的人也能照顧到的路。我們沒有找到這條路,那是因為我們沒有本事,這條路一定是存在的。中庸之道把所有人都照顧到,這就是孔子所說中庸之道是至德,是最高道德,是中華文明的一個偉大思維。
第三,中華文明不喜歡無序,它是一種強行管理、講究秩序的文明。從秦始帝開始統一度量衡、統一文字、實行戶籍制,就是實行強行管理,直到今天的戶籍制。管理剝奪了我們祖先的很多自由,有時候我們覺得管得太嚴了。是的,我們是有管得嚴的毛病,但如果利弊加在一起算,還是利大于弊的。我曾到過那些管理失序的國家,那是一片混亂。恐怖主義就是徹底的無序造成的。相比之下,中國真是了不起,它創造了一個天才的制度——科舉制度,使每三年就有大量國家干部涌現出來,使有序的管理得到保持。按照現在說法,科舉制度是人事部和組織部做的事情,選拔的是文官、公務員、管理人才。科舉制度在理論和實踐上證明,中國這塊土地上的男子可以通過考試成為文官,成為國家的管理者,并且,由于他們學習和考試的內容為儒家學說(治國平天下的學說),因此是“專業對口”的,學以致用的。為了做官,全中國的男子都去背誦儒家經典,1300年來持續不斷,于是經典就被留了下來。所以,我認為科舉制度是人類古代史上最優秀的文官選拔制度(或公務員選拔制度)。
當然,中國文化也有很多毛病。
第一個毛病是不在乎公德。中國的文化向兩個“廷/庭”負責,這兩個字發音相同,寫法不同。一個是朝廷,一個是家庭。對朝廷忠,對家庭孝,忠孝就兩全了。但實際上,在朝廷和家庭之間有著遼闊的公共空間,但中國文化對此缺少認識和研究,缺少認真分析的能力,中國人對公共空間一直處于陌生狀態。在古代,照理縣官上街應該融入公共空間,但規章制度——回避、肅靜的牌子將他與公共空間隔開。在外國,公共空間(public space)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但在中國則被長期忽視。
許多外國人,包括中國臺灣的很多朋友都說,他們最歡迎的和最煩的都是來自大陸的游客。歡迎,是因為他們肯花錢;最煩,是因為他們隨地吐痰,大聲喧嘩,在五星級賓館打牌等等,他們覺得大陸游客缺少道德。我在臺灣演講時說:你們這樣看待大陸游客的道德,似乎太過了。比如一位隨地吐痰的婦女有可能收養了兩個孤兒,她的道德難道不好嗎?大陸公民的主要問題是對公共空間缺乏認識,這是我們文化的責任,是我們的文化缺少認識公共空間的功能。我不是包庇他們,而是太了解他們了。我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兩點,要么做官,要么家庭。還有的是以家庭作為坐標延伸出去的,從來沒有將別人作為中心坐標延伸出去的情況。
如今,公共空間的維護和建設交給很多官員來做,可以說他們的責任非常重大。其實,這個事情我們每一個人都應挑起來。我順便講一句,中國知識分子在這方面的缺點極大。在西方,從文藝復興時期到浪漫主義時期再到啟蒙主義時期,知識分子都有在一切公共空間運用理性的品質;而中國的知識分子正好相反,他們不喜歡公共空間,“兩耳不聞窗外事”。據說有人對《紅樓夢》里一個丫頭的戀愛史研究了近30年,其他的事全不關心。中國的知識分子對公共空間非常厭煩,直到現在,有人對知識分子一上電視就批評他“是在做秀”,這很可笑。大概在15年前,報紙上曾討論余秋雨該不該上電視。我當時表示,千萬不要做這個討論,這個討論在世界上太丟人了,就像慈禧太后討論中國人要不要坐火車一樣。公共空間本來就是知識分子的場所,知識分子就應該在那兒負責,且要敢于負責,要敢于用理性負責。而中國的知識分子一到公共空間往往就不理性,很情緒化。現在的公共空間只有官員在管,他們有時候管不過來。其實公共空間應由民間共同管理。
第二個毛病是不在乎實證。歐洲從中世紀走出時推行實證主義,對于真實性的證明是他們的科學的前提。但實證主義在中國沒有。發現這個毛病的是一個美籍華人歷史學家黃仁宇,他認為中國歷史中最大的毛病就是缺少數字化管理。中國皇帝要與別國、別的民族打仗時,大臣從來不會向皇帝提供國庫余額、武器多少、兵力多少的信息。他們會慷慨激昂地訴說打仗的必要。中國史書有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數字大多不可信。黃仁宇寫道,明代國家檔案《明史錄》里的一些數字,只要仔細一想便是笑話百出,而后人不經思索,繼續抄寫。這是我們中華文化不重視數據、沒有實證主義的最典型的例證。
文化層面沒有實證意識,意味著什么?舉例說明,中國人造假特別多,假酒、假藥、盜版書特別多;中國人特別愛聽謠言(包括我在內),而且通過中國文化的方式是找不到辟謠程序的。在西方,辟謠十分簡單,某個數字一公開就辟謠了;在中國是沒有辦法的,人們常說“無風不起浪”,這句話往往就能使隨口編的謠言成功一半。在中國,找不到辟謠程序的問題嚴重到什么程度?那就是一度幾乎所有干部都被打倒,都成了所謂叛徒、特務,連國家主席都成了叛徒、特務。對此,大家居然大體相信,由此可見沒有實證到了極點。
第三個毛病是不在乎創新。中國人不在乎創新,是因為中國歷史太過悠久,我們的過去太過輝煌。因此,我們有千千萬萬個理由說“老祖宗好”,有千千萬萬個理由說“過去好”,有千千萬萬個理由說“白頭發”好;年輕的總是不對的,奇奇怪怪的總是不對的。現在流行一個“無爭議”的原則,比如干部若是“無爭議”就可以上一級;評獎“無爭議”就是一等獎;就連討論新作品還是崇尚“無爭議”原則。從社會歷史發展的進程看,任何創新都是對過往的挑戰,都是對已有秩序的放棄,都是對已有成就的叛逆,沒有爭議的就一定是平庸的,沒有爭議就一定沒有創新。但對于這一點,中國人無法接受。這是中國的歷史造成的,我們許多人永遠向后看。
乾隆去世前下令編寫《四庫全書》。紀曉嵐和一大批人花了九年時間編寫這套書,這套書后來被認為是中華文化的萬里長城。我將這九年期間中國發生的事情與西方發生的事情做了對比,發現此時西方的第一條鐵軌鋪出來了,第一架鐵橋造起來了,水分子被化解了,第一架飛行器飛起來了,美國科學院在波斯頓成立了,《社會契約論》提出來了……都是在這九年之內發生的。這一對比就會發現,中華文化與西方文化開始有了距離——我們永遠是注視、注視、注視,他們是每天試驗、試驗、試驗。最后的結果,在乾隆死后五十年顯現出來——鴉片戰爭以及此后所有戰爭,中國人全都失敗了。這是中華文化的第三個毛病——我們不在乎創新。
上海文化的形態
在做了一個長長的闡述和一個小小的總結之后,讓我們回到上海文化的形態這個話題。中華文化在經歷了漫長的發展歷程,經歷了長期的輝煌之后,在18世紀末突然陷落。正當大家在黑暗中痛心疾首的時候,有一些地方出現了明亮的希望。那個地方,就是上海。
即將舉行的世博會的現場,就在我家的陽臺底下。一百年前,這里是江南制造局的所在地,中國第一個走向現代的夢想是從此開始的,是從上海開始的。由租界作為基本形態的一種文化生態在上海出現。那時由于鴉片戰爭以后,盡管英國已經占領香港,但又覺得香港離中國內地太遠,發展難度很大。若要更好地向中國滲透,需要看重上海,上海面對太平洋,對于海運為主流的當時,其位置太重要、太理想了。更重要的是上海的背后是長江,連通大量重要城市。英國人和其他外國人就在上海設立租界,使上海租界的范圍快速增長。在設立租界時,他們發現一個奇跡,這里居然有一個地方已經按照天主教的教義生活了,這個地方就是徐家匯,明代徐光啟后代的聚居區。徐光啟受洗加入天主教,教堂也設在那里。后來,很多重要的文化設施(包括盛宣懷辦的交通大學)都設在徐家匯。如此一來,上海文明就出現了第一個亮點——徐家匯文明就這樣開始了。以租界作為龍頭,以徐家匯文明作為亮點的上海文明建立了。
如果說中華文明是一種非侵略性的、有序的、中庸的形態,那么上海文化的形態是什么呢?
第一,國際化形態。上海文化在根子上是國際形態,如果沒有國際形態,那么上海的文化就沒有了根。不過現在上海的國際化情況稍有失落——上海金融的國際化沒有問題,上海文化的接受層面也沒有問題,但上海文化在創造上的國際化降低了。如今的上海人對國際的了解程度還很不夠,有一些地方落后于北京。上海人當然愿意看一看美歐來的音樂劇和歌劇,但他們對國際文化的了解熟識程度、敏感程度遠遠不行,不會為一個世界頂尖音樂家的到來而感到激動。這并不是崇洋媚外,而是一種藝術了解的問題。
我不是十分主張大講海派文化。海派是一個非常具體的限定,它最初主要是指繪畫,然后漸漸延伸開來。將海派文化來包容上海文化,在整體意義上是有點障礙的。比如曾有一段時間人們認為上海文化的最高代表是魯迅,但誰也不能說魯迅是一位海派作家,他在上海只住了十年;后來人們認為上海文化的最高代表是巴金,但誰也不能說巴金是海派文化的代表人物。
那么,海派文化的代表到底是誰?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一定要用國際化眼光來看。比如我們應該更多地明白外國人,比如愛因斯坦他們對上海是怎么評價的,有哪些國際人物在上海做了什么事情。我們不要在螺螄殼里做道場,若老是鉆在自己的這些小文化里面(當然也很重要),是要迷失的。當年我辭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的理由,有很多很多。其中包括一個理由,那就是我突然發現自己狹隘了。我的腦中出現了不健康的心理——我看不得上海音樂學院的成績,看不得中央戲劇學院的成績,認為它們的成績對我是一個打擊。我天天盯著上海戲劇學院里面發生的事情,由此可見我的狹隘。如果跳出來看一看,那么上海戲劇學院曾出過幾個院長,出過幾個黨委書記,發生過幾件事情,這一切都太不重要了。但若是陷在那里,我就會覺得非常重要。所以我最終選擇了走出去。
上海也一定要走出去。上海文化若能充分國際化,那么中國將沒有一座城市能比上海更為國際化;上海文化若不能國際化,那么中國文化國際化的前沿陣地就要失去;當上海文化失去充分的國際性,那么中華文化的當代尊嚴就會有一部分會失去。二十年以前我寫過一篇文章,說的是在“文革”最左的時候,在中國最封閉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上海家長不讓自己的孩子學英語(英語在當時幾乎沒有用)。這就是上海人的一個非常好的思維,即哪怕是在封閉的時候也保持了國際化的思維。而現在上海人不作純粹國際化的思考,令人遺憾。盡管許多人的孩子在國外留學,但他們沒有國際化思維。最近我去了云南麗江,發現很多外國人在那兒安度晚年,還聽說大理、西安、成都也是這樣。這些地方的國際化程度不可小覷。奧運以后的北京,其國際化程度也是極高。對于上海文化的國際形態,我們需要有一點緊迫感。上海市民的英語水平普遍不高,專業英語翻譯更是缺乏,我們需要學習英語、學好英語。我們要用國際化的標準重新認識中國文化的優點和缺點,然后用中國的標準看西方文化的優點和缺點,這樣上海文化才能大踏步往前走。
第二,企業形態。上海文化的第二個形態是企業形態,或叫做文化企業或文化產業。上海文化的崛起,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國家贊助,呈現為企業形態。上世紀初的中國正在進行文言文和白話文的爭論,兩派勢均力敵。主張白話文的一方有蔡元培先生、魯迅先生、胡適先生等等,堅持文言文的有林琴南先生等等。歲月流逝,事實證明后者失敗了。但真正決定此事的,是上海的文化企業家。上海商務印書館的老板張元濟,通過企業的方式,用幾乎壟斷全中國中小學課本的出版和發行的商業行為,決定了下一年課本采用白話文印刷發行。白話文的課本發行了,孩子們學習白話文了,那些哪怕是反對白話文的老爺爺在與自己兒子和孫子對話時也要用白話文。此時,作出宣告的勝利者不是當時北洋政府的哪位高官,也不是哪個學者,而是企業家,是文化企業,是上海的文化企業。王元化先生曾經多次對我說,他對北京有一個納悶的事,就是整個北京城沒有一個像樣的出版社,只是有一兩個印刷點,所有大學教授要出書,都要來上海。出書都在上海,思想推廣在上海,上海文化的基本形態是企業形態。
由于上海文化的形態是企業形態,因此上海文化要越來越減少政府部門的投入,越來越增加企業形態的成分。在上海,官方文化是永遠站不住腳的。上海的文藝家有一個特點,只要有觀眾、有讀者,就好,得不得獎無所謂。這就是文化的企業思維,目前在推進現代文化產業和文化企業的進程中,這一點能否得到光大?在文化企業方面,遼寧走在了前面,四川、湖南、安徽的出版業也做得非常好,正向產業化和企業化大踏步前進。看著其他省跑到了我們前面,我們上海人有時心里有點難過,我們必須要往前走,光憑靈感、思維是不行的。上海的領導比較強有力,所以上海文化界過多請求領導的支持;而領導在大家的鼓勵之下,更加像個領導了,由此形成一個惡性循環,總也走不出來。嘴上說是產業化,行動上還是等待領導,這是一個毛病。實際上,文化的本質是民間行為,是產業化的民間行為。
第三,創新形態。創新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就像唐代的馬背雄風。現在上海的文化創新勢頭不夠是顯而易見的,上海在世博會之后將會更加著名,但它的文化創新力量,雖然有一些,卻缺乏整體實力。我沒有感覺到大藝術家們在這里聚集,沒有感覺到世界的流浪者們在這里匯合,也沒有看到出奇制勝的東西受到這座城市的整體呼喚……當然,上海可能埋藏著一些創新的影子,但整個創新的熱忱還未被調動起來,上海不會像19世紀晚期的巴黎那樣,為了一張畢加索的莫名其妙的畫作而激動萬分。法國文化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曾出現這樣的奇跡,老百姓都用他們赤誠的熱情鼓勵每一個文化創新,而不是等待評獎結果的出現,等待一個公認的名人出現。
當然,現在的上海也有一些新的東西出來。在發現趙本山的那段時期,我就發現了周立波。這和我的戲劇背景有關,我可以非常敏感地抓住一個演員的特殊才華。一位演員的脫穎而出,需要尋找到一個創新的模式。趙本山找到了,他的每個小品都不一樣;周立波也找到了,他的海派清口不錯。對此,我們大家都要支持,支持各個行業的創新。在電視領域也出現了令人可喜的情況,像《潛伏》那樣的電視劇與以前的電視劇已不太一樣了,《武林外傳》也是。對于無所不在的世界,大家不要用原來的模式去看,而是要用鼓勵創新的高層次態度去接受。我希望在這方面上海可以作為領頭羊、作為第一線。上海本來就是創新的地方,它的音樂、舞蹈都有大量創新,也曾轟動過世界。
第四,個體形態。文化最終是以個體作為代表來體現的,這一點,上海體現得特別明確。上海人不是為一個劇團、一個劇種、一個獎項,而是為一個人而瘋狂的,這是上海的特點。“只為一個人”,這是一種非常符合國際化、也非常符合創新的格局。這兩年,巴金、謝晉、陳逸飛等杰出的個體形態一下子全沒了,令人遺憾。要知道一個個體的出現是極難的,培養的難度是極高的,值得我們倍加珍視和呵護。在文化藝術領域,個人形態是一個代表現象,其代表范圍要比個人大得多。60年前剛剛解放時,中國的戲劇形態呈現并不是劇種、劇團,而是一些人。當梅蘭芳、常香玉離開以后,他們所在的劇團、劇種在人們心中便不重要了,無論書畫界、音樂界都是如此。
我非常喜歡臺灣的文化氛圍。在臺灣,一流的文化精英是被全民熟知和愛護的,街上沒有一個人不知余光中、白先勇,沒有一個人不知電影導演李安,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雕塑家朱銘。不像我們大陸,文化人士需要等到死了以后開追悼會時才被人紀念、被人想起、被人記住。我認為,我們對于那些學者、音樂家、舞蹈家、畫家,不應該有任何侮辱的舉動。以我的感覺,上海并不是糟蹋人最嚴重的地方,但上海也不太會保護人。這是我和許多人的共同感覺。陳逸飛的墓碑是我寫的,我們沒有料到他會走得那么快,他遇到過那么多的麻煩,幫助他的人是那么少,他的日子真不好過。我聽到他去世消息時正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演講,我便特意換上他送給我的一套衣服。當地華人拿來了大陸的一些報紙、簡報給我看,上寫“陳逸飛要的太多,上帝不讓他活過60歲”,又說“他死了,中國的畫家松了一口氣”。美國人包括華人都不理解,他們對一個剛剛死去的人、一個藝術家為何居然抱有這種態度。我們對于個體文化,個體形態要強烈地予以保護。
上海文化最終是由一些名字來表示的,就像我們談到德國文化時,一般很難說出什么團體、獎項,而只會說貝多芬、巴赫;談到英國文化時,一定會說莎士比亞……都是個人。上海文化缺少個人,不應如此。我們不能當一個人走了以后才去蓋棺論定。有一位北美作家協會的人士對我說,中國人大概是搞錯了,他們把作家講話當作政治民主,把造謠誹謗當作言論自由。文聯和協會需要保護文化藝術家,這樣的人已經太少,而且又走了一大批,現在有點空蕩蕩的感覺。我為那些留在上海的我的朋友們、作家藝術家們以及各種各樣的文化人才呼吁,希望他們擁有一個安全的環境。這個安全,并不是指恐怖主義襲擊,而是可以讓他們無所顧忌地在文化的道路上前行。我一直在想,有沒有評論家認真地去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比如最近孫紅雷很紅,他能否認真地分析一下他表演的成果和缺陷,在某個戲中的表演最精彩,在某個戲中又超越了什么,像這樣的文章,似乎離我們已很遙遠。我們看到的大都是緋聞和他跟誰打架。這是我們中華文化走不出泥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綜上所述,上海文化的形態實際上是一個創新型國際企業化的個體形態。一個明智的協會、一個明智的政府會明白,文化最終是落實在個體之上的。有些城市擁有強大的作協和強大的文聯,也舉辦過很多文化活動,但當被問及這座城市有哪個著名文化人時,卻說不上來。上海不能這樣。上海這座城市是一座守護者的城市,它保護過很多人,比如受到北洋軍閥迫害的魯迅。而現在卻失去足夠的保護功能——免受侵害的保護,站在藝術立場之上的保護。保護藝術家的個人,是文聯、協會的基本工作。如果做到這一點,那么上海還會來很多藝術家。現在杭州西溪濕地為每一個十年來在中國產生重大影響的學者、作家藝術家提供一棟樓,我是名單中的第一號,但我沒有去。如今光憑樓房,對于吸引藝術家來說還不夠。藝術家最看重的是安全的文化形態,上海可以,也應該提供。(節選自上海市文聯主辦的“海上文化論壇”第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