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20世紀60年代出生于遼寧撫順。大學時代開始發表詩作,作品曾入選《朦朧詩選》《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精粹》等數十種重要選本,并連年入選各類最佳年度詩選。1988年參加詩刊社第8屆青春詩會。2006年獲《詩刊》新世紀全國十佳青年女詩人獎。出版詩集《淡藍色和星》《藍色鐘情》《在詩歌那邊》《林雪詩選》及隨筆集《深水下的火焰》等數種。2006年出版的詩集《大地葵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林雪以濃厚的現代意識進行自己的詩歌敘事,但已然將雙腳踏在了中國的土地和中國人的經驗上。從而結束了她個人的“革命者”之旅,主題是現代化造成的故園消逝以及生無所倚的漂泊感。在林雪的筆下,現代化被賦予了新的內容,不再是逃離的快感,而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喜悅與憂傷。對于她來說,喜悅遠遠小于憂傷。
——丁宗皓
語氣
從前丁香屯到廣業路,夏天隨著高架橋
逶迤而來。蟬兒田間的枝條上猛烈唱著
那歌子炭一樣黑,瀝青一樣恐懼
火車站在遠處有一半的陰影。那些
走過來人們的表情,一半是
頑固的媚俗,另一半卻有流逝的憂傷
我來到這里。寫詩。只是一個意外
鄰人們!不要以為我帶著紙和筆
就遠離了塵世。我的人生和愛
都在紙的深處。我還賴在深深的塵世
賴在你看不到的內心。那時我
還茫然無知,幻想著在這里找到
我多年來一直在找的,生活下去的語氣
仿佛是寫滿字的紙張,逼著我說出
我邂逅的人和事。不是我在瀏覽
這些靜默的、可以替換的故事
而是她在撫摸我,讓我說出
身體和靈魂各個部分的戰栗,說出
一首詩中詞語的碎片
和無限可能的未來
靜 默
她看著相冊。那株葡萄
攀到了墻角。
沉重而悲哀的靜默
從她心底慢慢升起
她看著墻壁,從白看到了黑
從藍看到了紫。她的視網膜
從灰綽的浪漫看到螞蟻的婚禮
她的眼睛看久了會流淚
“光耀眼。眼里進了灰。”
兒子和媳婦在相片上笑著
她對著葡萄說話,剪枝
給它綁虬枝
忽然,一天,她身后有東西
轟然墜地。她全身顫動
驚惶。她的葡萄
跳落到地上
連它也不想這么寂寞
這么長久地高高地呆在上面
哥 哥
那些小鳥在1995年夏天的枝頭唱歌
而哥哥在一場事故后,離開了家
他沒有擁抱他的書籍他的琴
只是大雨中豎起了衣領
他把一本書放在最里面的上衣口袋里
他的衣服里裝著他全部嘆息
這炎涼世事多么值得熱愛
深夜,她回來。一座久別的城
她離開的那天,季節暖而溫潤
那些街道深情溫暖,含著砒霜一樣
中毒的愛情。縮在一輛破舊的大巴車里
在一個無名街口停下,等待綠燈時
她莫名開始回味的事情可以很多
像這炎涼世事多么值得熱愛、贊嘆
像她經過異鄉樓梯過道,曾在成排
幽暗信箱前佇立。他的那一個
手指寬的縫隙中,露出一封信的一個邊角
胸中某處緊了一下。那封信
像一只眼睛看著她。在樓道外
街上的夜空,無比巨大的眼睛低垂
穿過她的外套,背心,皮膚
一直看到她內心
里面那縮成拳頭大的黑暗
在黑色蒼穹上空的黑暗里
那黑洞一樣的眼睛正注視著她。無所不在
她的黑暗無言。胎兒那么憂傷。它
雙目失明,內心凄涼戰栗
她并不知道那封信中的一切
她并不知道生活的前景
她躺在黑暗里一無所知
她在一無所知中尋求著溫暖
深藍——敘述
那時候我們步行,從前丁香屯到廣業路
兩個來自寵物市場站的人下錯了車,那是
兩個賣藏刀的人,一個穿紫色的藏袍,另一個
是深藍色。他們一樣的步距,使刀鞘后面的
流纓與午后的空氣一起晃動。“是不是真的
來自西藏?”我問。你要攙扶我。而我拒絕了
“至少來自西安。至少會是藏族。”我們
自我安慰,跟在他們后面就這么多了。只能
這么多。四條線。鐵軌中間的枕木。水泥里的
金屬顆粒閃爍。至少八成新。一輛調頭的貨車
恰好擋住了我們。C45,C52,C11……每節
車廂的左上方都寫著編制號碼。“這是給那些
明眼人看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它們的單位。”
從車頭吹來的巨大的風里,一個年輕人對著他
親愛的姑娘喊著。那時我們是五個人被列車阻住
在生活的障礙前,是否男人比女人總是知道得
更多?在那間無名旱廁邊一閃而過……沉悶的
沼氣之后,是村莊里的集市。羊腸小道上
墊步的瓦礫,局促過道中的攤床,
“雖是這年頭
飯還得吃啊!”一個男人買走了他的份飯
而雨就在那時又下了。鐵西區啊!這個夏天
我來自十一條不同方向,十一條不同的街區
十一種你的人群相遇的方式。十一種驚悚與惶惑
你是人類學。文化學。地理學的,行政學的
風俗學的。財經學。和商業學的。你是溫度
天氣,強降雨云。來自印度洋熱帶高壓云系
你是矛盾。痛惜之后的愛情
寂 寞
深夜。風的針把他刺醒
他醒了。身邊空了
那只貓不見了
他掀起破被,鉆進老桌子下面
在這間破舊的小屋子里
茫然地轉來轉去
“天這么冷,還要出去瘋
和你說了多少次
外面沒有吃的
可你就是不聽啊!這下子可好
這下子要挨凍——”
一聲混濁的咳嗽,在老筒子
樓道里,緩慢地盤旋
一個比一張沒有顏色的桌子
還老的老人,去找那只老貓
像在找他的女人:衰老、破敗
卻榮辱一生纏繞一生